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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天堂

时间:2024-08-0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晓枫  阅读:

  暖和一下手指头吧,在墙上一划,“哧”的一声……随着一次次燃起的光亮,她看见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鹅、壮丽辉煌的圣诞树,还有奶奶,她在世间已彻底失去的亲人。

  区别在于,火苗里的食物只用于安慰眼睛而不是肠胃,想要品尝,必须坐在天上的餐桌旁,就像跟从死神上路,才能被赐予出口以外的恒久宁静。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统治者垂钓在唇边的诱饵,咬一口,我们就得跟他走?也许,那只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鹅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则的,因为天堂的原则是赞颂而不是敌对,是仁爱而不是杀戮,怎能想象会用火和刀刃来对待一只纯洁无辜的鹅呢?它应该被天使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所以,只能想象一只鹅被消灭在胃里,绝不能真实地消灭它,我们占有它又不侵害它,闻它的肉香又不溅上它喉管中的血,快感围绕着它的身体却不触及……这意味着美味被拆成“美”和“味”的两个分离的部分,食物的欣赏价值吞掉了实用价值,或者说它的欣赏价值是实用的,而实用价值仅只停留在欣赏。如果天使喜欢,如果天使需要,他们只能动用眼神,废除掉牙和手的功用。

  正因为如此,我怀疑神之间的和平不是缘于爱,而是缘于冷淡,既然他们之间,他们和所属物之间,摒弃了血肉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矛盾,没有困惑和失误,他们更尊重一种冰冷得特别安全的人际关系和解决途径。我向往神的生活,因为我不想通过缓慢遗忘的方式来对抗疼痛,不想通过磨蚀自己的方式来减轻欲望。我向往随时再生的肉体和情感,我向往冷血,像一个神或者一条蛇那样。

  也许,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光辉。他们那么平易近人,为了和那些丑陋的人间孩子看起来相似,他们努力增添一点点私欲,比如,他们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实惠在于,他们都不再劳动。神有咒语。什么是咒语?就是不必体力劳役就创造。这种创造接近魔术师的障眼法和物体搬移,因为神不劳动,获得便只有依靠剥削人间一途——连死人都抄袭了一点本领,白白享用祭品。对人类来说,神是一个食利阶层。这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神的本金只有一个词:信仰。正因为神是最大的暴力阶层,所以人间又增加了许多模仿者。

  卖火柴的丹麦小姑娘,她的脸上流着全世界穷孩子的泪水。但她见识过真正的天堂。神迹总是偏爱穷人的脸、冻僵的赤脚、马厩、寒苦之夜和临终祈祷。我猜测天堂的建筑材料,不会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些常规之物,或许正是这样的神秘物质——集中火焰的形态和水的清凉?所以浴火凤凰才能不焦不死,它潜入天堂,偷了神的岁数。大神可以用省俭的材料,创建复杂的工程,比如,沙漠迷宫,火柴天堂。更可证明天堂性质的,是火炉、烤鹅、圣诞树和奶奶,都可以轻松装进一朵那么那么小的火苗里。尤其是那棵圣诞树,绿色枝子上燃烧着成百上千的蜡烛,燃烧着成百上千的火苗……而这成百上千的火苗,又全都燃烧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里——我有点糊涂了,一个数字竟然大于全部数字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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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中世纪欧洲著名的神学攻关课题:一根针上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现实情境中,能站在那么细小的地方,只能是尘埃、细菌和病毒。针尖上的天使,让我们注意到天堂的事物与它的容器、与它的承载物之间,具有一种失调的不可思议的比例关系。

  我们习惯于设想上帝的伟大。他有数倍于人的体积、力量,他有无穷疆域,奔涌大地的江河不过神殿滚落的水滴。我后来怀疑到,上帝的伟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达方式。他需要的是轻,渺小,这样他的管理才能无孔不入。比如,他的庙宇建造于云朵之上,奇迹不在于上帝能在指尖上托起群山,而在于,指尖上托着群山的上帝竟然可以站在一片最薄的云上。他不仅使自己,同时使山峦脱去体重。他赋予万物身体,同时又侵占万物的意志,如果愿意,这个伟大的天地写作者可以使一切都变成轻得无法称量的词,包括他自己——“上帝”这个词,万能,无限,惟独没有一个可以描绘的肉体重量。他的天使孩子之所以会飞,在于他们什么也不携带。神的秘诀不仅在于加法,更重要的是减法。是的,减去体重,减去与肉体相关的欲望的重量,减去睡眠、爱情和劳动……

  我还可寻找一些佐证。基督教的神三位一体,即圣父、圣子和圣灵。圣父耶和华差派爱子耶稣来世,基督以人的身份道成肉身,因为有了肉身,他便不再是万能的,开始面对疼痛和挫折。月亮比地球离天堂的距离近,人们在上面轻轻一跳就可以弹起很高,他们部分地克服了肉体的重量;同理,推测在更遥远的看不清轮廓的天堂,天使全部地克服了体重。穷人之所以进入天堂的机会较多,可能因为他们形销骨立、体重较轻的缘故。圣徒的整个人间生活都相当于在天堂门外排队,他们面容酷似,全长着驴子那样食草动物的狭长的脸。今天盛行世界的减肥运动,除了审美追求,或许也潜在某种道德修炼,某种对来世的准备……

  说到今天,多数人认定它越来越远离更适宜存活于农业时代的童话,远离那些关乎月光和翅膀的原始诗意。在我看来,科学和后现代,甚至成为对童话情节的佐证和推进,虽然带有一种颠覆色彩和金属气味。卡尔维诺曾指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不一样,不是轧钢机或铸件这类沉重的东西,而是以电子脉冲形式在电路上流动的信息单位。铁制的机器将会永远存在,但它们必须服从那些没有重量的信息单位。”他在歌颂“轻”的穿透力量,歌颂它神一般的领袖地位。童话中说世间有一种蜘蛛丝编成的织物可以穿过针孔,我们没见过,但我们见过一种更有效率、保存期限更长、体积更小、容量更大的奇妙之物:电子芯片。未来芯片可以纪录一个国家的全部历史、人口、资源、政体、民族、宗教、法律、经济、文化、交通及其最精微的细节——针尖上,何止千百个天使起舞?

  做少年儿童文学编辑时,在世界公园的模型前

  除夕之夜,我打开喜欢的电子游戏,那里面有朋友、敌人,有街道、迷宫,有鲜花、子弹,我可以成为公主或者冷面杀手……一个轻薄的软件,可以装进这么多。我和卖火柴的她一样,孤独中,幸福地看到火柴天堂里的微笑。谁管那里是不是看得到,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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