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前,诗人说,性本爱丘山。他们在终南山上造房子,隐居在庐山。
千年以后,依然有现代人追随古人的心,说,我想去山里。他们跑去山中开民宿,或是直接搬到山上,一住就是八九年。
山,到底有什么,总是勾着那么多人前去呢?也许山中有诗意,风光无限好。也许山中有灵气,与自然久处之后,感受到万物的深情。
山不会骗人,它真实、直接,让人看到最自然的山容,让人体味生活的简单和具体。
走进山中的人,慢慢被山影响,慢慢与山一样,变得更加本色。在山中,有着最自然的模样,四时美景皆不同,可以真实地感知时间的流逝,可以伸手触碰万物生灵。
有一年冬天,黄山上被赐予了一场山中冬雪。山间不断飘雪,落在枯枝山脉上。黑褐的世界洒满了白雪,一大片连绵开去,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黄山上的雪一下,总是飘着白雾茫茫,好像怎么望也望不到雪林的尽头。有时候,阳光穿破厚云层洒下来,山峰突然显露出来,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云海弥漫的奇观。
不同于夏天的清凉,秋天的诗意,春日的烂漫,冬天的雪山,有着一种枯寂的宁静。山中四时有不同,山中一日也不同。
夜里,山中静谧。就像诗人所说,“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只有在山中,夜里走出门时,才能看到月光织就松影,落在地上,落在屋顶上,浮动在连连山脉间。一片细叶掉下来,轻柔地如同一声叹息,让诗人想起昔日恋人。山中的人们,眼里装着万物的深情。
居住在山间的海德格尔说,我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刻的幻化。所有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人,自身融入其中之际。
这里的景色,只有自然才能造就,世界不再是机器轰鸣,汽车尾气。影像、文字的力量有限,山中的景色,只有亲身才能感受到。
城市里的人,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想的是:今天星期几了,我要完成什么事情。而山中生活的人,每天醒来时,更关注门前瓜田花树的长势,和一日三餐。
元代的张可久,放下了功名,离开了朝堂。他回到西湖边,在山间造了几间草屋,每日与诗曲茶酒相伴,过着隐退的山居生活。
他的生活变得简单,对着山静坐,燃一炷香饮茶,听鸟儿不知疲倦地叫着。每日只看到那些最平凡细微的小事:茅檐下的露水收集得怎么样了,柴枝晒得如何,可以搬到火炉旁了吧,去年酿的酒,还剩多少。“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他留下的句子,也是他生活最好的写照。
后来读《空谷幽兰》,里面写道: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桑麻过活。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
那个简单的世界,也许就是他们世界的全部,生活里没有计算,没有互卷,没有欺骗。
在山中的人,因为本色的自然,五感变得更敏锐了。因为本色的生活,慢慢找到了身心呼吸的秩序。我们常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们在山中,记录生活,记录思考,外面那尘世瞬变,言论纷纷,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眼里只有真实的山,真实的自己。
当年,还是一名美术教师的木心,辞职后跑去人迹罕至的莫干山。他每日在山上,读书、写作、画画、研究学问。那段日子很孤独,很冷清,人们也讥笑他,“不在家好好当大少爷,非要大老远跑到这荒山野岭。”但这正是他想要的。他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专注在自己的世界,真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不想做那个在学校教学的老师,他希望能以艺术决定自己的人生。也许,真实的莫干山给了他最好的结果。六年后下山时,木心带着无数文字和无数的画作。与本色的山相处,它慢慢帮你屏蔽外界的纷乱,慢慢指引着你,一步一步靠近内心的自己。
之前,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纪录片时,作家彼得·汉德克指着林中那条荒芜的小径,说:“我常常在这里来回踱步,这是我的沉思小径。”我想,山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你去思考。思考正在做的事情,思考想要做的事情,你想过怎样的生活?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以本色前进,直到你变成正确为止。”彼得·汉德克早年写下的诗,在这里,成为一份温柔的劝勉。就像山告诉你我,要做本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