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蝙蝠出现,像白昼与黑夜之间的摆渡者。我仰面躺在水泥乒乓球台面上,逐渐上升的微凉,渗透衬衫抵达背部。白天我是学校的懒学生,夜晚我是父母的乖孩子,只有这个时刻,我迷离,躺在荒草丛生的后院。这里好像一个秘密的榫孔,连接了光线与黑暗。百无聊赖,我咬着一根草梗,看天。时常同时看到蝙蝠、燕子和乌鸦,都是黑色,辨不清的夜晚谁是谁非。不过,蝙蝠翅膀的振动频率很快,它们似乎都患有情绪焦虑症。据说,如果抛出鞋子,偶尔会擒获误入歧途被扣在鞋窠里的蝙蝠。我参与过这种传奇性质的捕捉行动,鞋子飞舞,力欲抓住这些古怪的动物,但从未奏效。不仅如此,光脚站在地面,还使一个年龄尚小的热情效仿者第二天发了高烧。我也几次被自己或别人的鞋子击中,仿佛一只来自高空的报复的脚狠狠践踏在肩膀上。最后,我们套上摔烂的鞋子,悻悻而去。
作为丑陋的瞎子,蝙蝠在飞行中展现了不可思议的灵巧。耳廓上,一道道花纹规则排列,蝙蝠以精确的听觉代替视觉,随身携带的雷达系统为它铺开安全的盲道。既然眼盲,昼夜对它就毫无区别可言,那么,为什么,蝙蝠执意回避白日的光线?选择夜晚是否出于另外的理由?
一个少年清晨偷袭成功,他找到了蝙蝠诡秘的栖息处。它们倒悬在废弃仓库的屋檐下,仿佛正在腐烂的树叶。戴着手套,慢慢接近睡眠中的蝙蝠……这个胆大的少年对它们的肉体抱有抵触,也许出于厌恶,也许出于畏惧。少年随后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猎物,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蝙蝠。外翻的鼻孔,龇着的碎小黄牙,它覆毛的躯干鼓动着,像一只盛着液体的兽皮水囊。少年两只手拽着摊开蝙蝠的膜翅,比想象中的要大,伞架般的细长指骨支撑其中。
蝙蝠的罪恶来自它对天使形象恶毒抄袭——把纯洁的羽毛抄成油腻的皮膜,把柔情的纤手抄成蜷紧的指爪,把美貌光洁的面庞,抄成阴险邪恶的五官。就像天使是上帝的仆从,蝙蝠,是魔鬼的亲信。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天使,自爱式的洁癖和娇气使她们拒绝来到肮脏喧嚣的尘世,在天堂,她们呼吸纯氧,云朵中的道路没有硌脚的石子。但魔鬼,乐于与人间保持暧昧的来往,他的仆从蝙蝠们甚至乐于尝尝人间最直接的味道:血——甜的,有点微腥有点咸,只有红色能保持死亡中的华丽。
星光下的夜宴就要开始了。扇动皮膜,吸血蝙蝠穿过洞穴中迷宫式的通道,潮水般涌出。蝙蝠,黑王国的继承人,这位尖下颏的忧郁王子,他的薄嘴唇需要血滴的浸润。蝙蝠先轻舔它的受害者,然后用特殊的牙齿撕破一块表皮,然后用舌头吸取血液。由于吸血蝠的唾液中含有抗凝血成分,所以,只要它还在舔吸,血液就源源不断。吸血蝠的叮咬能够传播狂犬病……它把它的仇恨和疯狂,通过血液循环的方式扩散到世界的肌体当中。
伊索寓言里对蝙蝠有著名的讽刺。在鸟类与兽类的战争中,为了投靠胜利者,蝙蝠出尔反尔,最终遭到双方排摈。既禽且兽,蝙蝠在体貌上为叛徒生涯做好准备。总有一些奇怪的迁居者,乐于从自身所隶属的领域里脱逃,比如,飞鱼模仿鸟翱翔,而哺乳动物中的巨鲸,却按照鱼的生活方式潜游海底。哺乳动物中,蝙蝠的数量位居于第二,却是唯一会飞的。它们在暗影里躲避光亮,这些弄不清出身的怪胎选择夹缝中的生存。是的,活在夹缝中,就像混血儿的脸,流亡者的护照,吸血鬼的命。
人们习惯用蝙蝠形象来代言吸血鬼,吸血鬼的命处于生死之间,难以说清他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怀疑既不生也不在死之间的人,是对上帝和死神的双重冒犯。在血中复活,吸血鬼不再虚弱,他的爱情玫瑰甚至看见了春天。吸血鬼的恐怖还在于被他吮吸过的人不久也会变成吸血鬼。我一直怀有偏见,善的传输比较艰难,并且递减,巨大而漫长的牺牲往往收效甚微;恶,只要一个小伤口,它腐蚀性的气味就会充溢——在恶面前,一个略略挣扎后就失效的抵抗甚至为征服者增添乐趣。
文学的力量加重了吸血鬼迷信。1897年出版的《德库拉》,为这则现代神话的普及带来重要推动。德库拉伯爵的形象病态而诡异,他具备贵族血统和传统吸血鬼的共同弱点:害怕大蒜和十字架。月色和烛光映照,吸血鬼没有影子,但他的牙开始变长。燠热的夏天,我读着一本副题为《暗夜里寻找生命》的有关吸血鬼的画册时渐生寒意,逼真地想像出德库拉僵硬的肢体,冰冷抽干的皮肤,黑着的眼圈,靠近伤口时乌紫的焦渴的嘴唇……这时胳膊上一阵痒痛,一看,蚊子已叮咬出几个大包。
我这才想到,蚊子也是最小的吸血鬼,把我们紧密追随,传播着可怕的疟疾、乙型脑炎、丝虫病等疾病。八月的子夜,屋子里是小手小脚的蚊子,它幸福鼓起的肚子里怀揣自己的孩子和他人的血;窗户外面,是算命瞎子般深谙命运的翻飞蝙蝠……
这一切加重了我的悲观偏见:门槛内外,命运在哪里都一样,有谁在窥伺着我们流淌在身体里的血,始终需要我们做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