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的《故事新编》里讲到没有环保观念的后羿,日日张弓,又箭无虚发,以至方圆百里鸟兽稀绝。后羿被迫长途跋涉,勉强寻得些果腹之物。这天狩猎而归,面黄肌瘦的嫦娥看到后羿的收获不禁抱怨:“炸酱面,炸酱面!又是乌鸦肉做的炸酱面!”当年嫦娥奔月,除了对理想的形而上追求,伙食不好也是重要原因。乌鸦,的确是一种让人分外倒胃的鸟。
腺体分泌的油脂把羽毛浸得发亮,乌鸦收拢翅膀,像折骨的破伞,天生具有旧与灭亡的气息,还有一种已被先验认定的沥青般的体臭。乌鸦身上能寄附我年少因无所事事而富余的部分能量:对邪恶夸张的设想。
爸爸的一个同学英年早逝,下午遗体告别后,那些叔叔阿姨聚在一起聊天,等爸爸带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惊骇地看到铺天盖地的乌鸦。它们先是盘旋,然后,僵硬而滞重地降落,裹紧黑蓑笠。如同雨滴打进池塘,乌鸦隐蔽进夜幕深处。沿西长安街数公里的杨树枝头,密密麻麻,结满了这种不祥的黑果实。最可怕的,我像失聪一样听不到来自它们的声音。想到头顶的沉寂中,高悬数万似乎稍加挤压就会滴下油污的身体,数万尖瘦的指爪,数万凿子般下弯却一言不发的喙,让人心生寒意。
想起过年前,去往大院礼堂的水泥路上有只死乌鸦,因为担心牵扯上不吉利的事情,这只乌鸦一连数天无人碰触——碾烂的头部已辨识不清,羽毛很脏,被风吹着,露出冻硬的腹部。
后来,我得以在更近的距离观察鸦群。
那是北方的一个渔业加工作坊,弥漫着鱼腥。一个左撇子手脚麻利地剖开鱼腹,掏出湿淋淋的内脏……砧板上那把刀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翻卷了刃。鱼真冷血,即使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腹的酷刑,它的血流量也极为有限,三两瓢水就可以把血迹和黏液冲洗干净。有人把粗盐搓进处理好的鱼体。有的鱼在伤口上撒满盐的剧痛中依然不死,隔一会儿,就缓慢张一下嘴,令人生厌地活着。一个年轻的搓盐工出于莫名的烦躁拎过鱼尾用力一甩,鱼脆质的头骨突然在某处凹下去。作坊通常会留下几条鱼做晚饭,它们的眼珠晶亮,但扔进汤锅里不久就成了硬邦邦、又小又白的球体——不像那些腌制后风干的鱼,眼眶塌陷,最后,被蚀空。晾在阴凉处,鱼柔软的身体将变硬,同时又变薄,变轻,甚至不可思议地变得透明——穿过鱼鳃的绳子不再吃重,逐渐恢复弹性。晾成干儿的鱼比它们活着时候挨得更近,离不朽也更近。
每天,砧板上响起剁鱼声之前,乌鸦就开始在周围树枝上聚集。它们赴宴而来,将把鱼肠鱼肚瓜分干净。鸦群啄食乱七八糟的脏器,那个场景易于引起对灾难的联想。饱餐过后它们离去,每只乌鸦肠胃里都装着另外的肠胃:生冷,味腥,残留最后一滴水。
乌鸦、秃鹫以及蝙蝠这类动物会飞让人有所不适。飞,是人永远不能掌握的动作,他可以像豹子一样奔跑,像鱼一样潜泳,但他无法振臂高飞。提到鸟,我们眼前浮现它们的形象:悦目的翎毛、曼妙的歌喉和自由的姿影……它们似乎怀有与天使相近的血缘。美丽的生灵会飞可以被接受,还会受到赞颂。但乌鸦夹杂进鸟群,有若童话中的阴险侏儒混进孩子们中间。乌鸦面目可憎,怪谲冷漠,这群乌合之众不祥飞过,似乎要前往阴森的古堡,从一个佩戴骷髅戒指的蒙面人那里接受某项用新鲜血迹写就的密令。上帝为何将飞翔赋予丑陋之物?其用意不是疏忽,就是嘲讽——相当于让罪人得到完美的爱情,凶手获赠丰厚的遗产。当我们发现,对鸟类的颂歌必须要绕过乌鸦,上帝头顶的王冠是否因此突然脱落光泽?
也许上帝的公正观念已经扩大到只有善恶之分、没有美丑之别,在他眼里,乌鸦和凤凰的容貌平分秋色,人类势利的等级制度他蔑视到不屑一顾。也许上帝无能为力,他的脸光洁无瑕,但他看不到自己背部的痣便无从改进。也许上帝留下错误是保持进步的可能,完美的世界只会让他无所事事。也许,正是上帝对邪恶的一点点爱好,使他的孩子们不会抱怨他创建的世界过分单调。也许上帝根本不是完美主义者,他不仅拒绝创造完美之物,还在几近完美的作品上进行破坏性的修改。也许呀也许,这是上帝让人类意识到他存在的一个最好办法,因为完美不会诱引猜测,只有破绽,才能引发想象。也许对于上帝万能的手来说,创造残品比优质品更具有难度。也许上帝的神圣之处,恰恰在于他厌恶世人对他的神圣化,他千辛万苦地努力,以使自己像他不争气的孩子们一样具有难以克服的缺点,以及对缺点的羞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