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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春

时间:2024-08-0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晓枫  阅读:

  天是灰蓝色的。我头靠在公园条椅上——椅子漆皮斑驳,露出磨平的钉头。枕骨下是坚硬的支撑,我的脖子拉长成弧形,看那缓缓向前的云层,像一艘巨大的破冰船,把灰蓝色的辽阔冰面对称分开。碎裂之声低鸣,因遥远而不可闻。某种寒冷开始轻微后退,我能感到身体里空出来的位置。阳光潜伏着,狸猫的皮毛一样,闪动光泽,并且蹑足走近。

  我的脚尖最先碰到春天。冻疮在发痒,伤害总是被温暖之物所提醒。整个冬天,我捂着笨重的黑条绒棉鞋,课间舍不得去玩,到放在教室中间的铁皮炉边烤火。煤烧得通红,但炉温不足以均匀送抵每个角落。坐在窗边、墙边、前后排的孩子们,上课时不自觉地搓动手脚,像穷途末路的小苍蝇。我暗中活动濒于冻僵的脚趾,想象自己踩着管风琴踏板。渐渐,两只木头脚和我没有了呼应。冻疮年年复发,我熟悉那种讨厌的紫红色,尤其乍暖还寒时节,痛痒难忍。

  除了忍冬青,碧潭公园里的植物,枝条光秃。冬天像粗野的卡车司机,将风速推至强档,空树枝相互敲打,尘土飞扬。我和小旗艰难地蹬动自行车,穿过狭窄的北门。上学走碧潭公园的捷径,能减少十分钟路程。

  要为大地收拾残局,所以春天将至……浇灌下来的绿色,像清凉的一盆水,会让昏迷者苏醒。花苞看起来就像愤怒的拳,但当它开放,它的暴力突然转化为天使摊开的掌心。我把春天看做普世的救赎……向往它的人,心怀翡翠。我似乎变成了一只春天的寄生虫,离开花朵、好空气和即将开始的爱情,不能独自谋生。

  一只啄木鸟敲击。当它围绕树干向上觅食,亮出腹部的猩红,我指给小旗看。小旗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然后下巴顶在膝盖上,抱怨:“我今天真他妈倒霉,没带三角板,又让胡老师呲了一顿。她最近更年期吧?妈的,老拿我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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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搭话,继续看啄木鸟攀援……树干上刻着神秘的眼斑。我们被龋齿和脏字填充的口腔,怎么还配谈起春天?

  我对小旗态度游移。表面看来,我们形影不离。小旗梳罗茜头:刘海齐眉,发长足以梳成辫子,但只在耳下松松拢住两根皮筋,散开的头发铺在两肩,她歪着头说话时,有种早熟少女的别样风情。裤角稍宽的微喇叭形裤子,蓝条绒质地易于磨损,不久之后臀部会出现一圈隐约印迹,这使小旗的屁股和她的长腿同样引人注目。小旗有名地爱打扮,她瞒着家里省下早点钱,饿着肚子听课,一个学期下来如愿以偿买了件醒目的大红握手衫——我们遵照老师的意愿,把这理解为可耻的虚荣心。小旗学习成绩中等,但她为自己的华服爱好支付了代价,胡老师经常夹枪带棒地讽刺她,还暗示我交友不慎。

  与小旗交往,也许是为保持一点乖孩子微妙的心理优势,也许是我对学校的象征性反叛。小旗私下给我体制外的教育,比如,教我化妆。把火柴点燃后吹熄,用烧焦的火柴梗画出浓重而虚假的上眼皮褶线。我一直为单眼皮自卑,现在晕染开的黑色,夸张了我的眼睛轮廓,并使眼神闪现唯堕落才有的媚惑。没人见过我那副样子,他们不能想象一个好孩子独自对镜能有的放浪。父母不了解我伴随初潮而来的转折,我的脸上朴素无痕,除了眼皮上偶尔红肿——那不是熬夜学习的缘故,我用铁丝发卡一遍遍划刻皮肤,希望人造美目流辉的双眼皮。过于用力,带来烧灼般的痛,我因此眼泪汪汪的。

  小旗的信条和真理只适合耳语传递。而从校广播站的麦克风里,高亢的人生教导伴随电流,通过小广播灌输到每间教室。我隐约怀疑,越听话,我们会变得越乏味。制服、书本和纪律,无不线条笔直,而我向往身体的曲线。如果你是一个学校教育打造出的标本,你的未来将开始漫长到一生的奉献;如果你有胆量成为教育的反面,像雕塑工艺中的外范,那么他们所描述的缺陷,其实,正是专门用于盛纳的。

  上个暑假和小旗去游泳,她多么自如地和陌生男孩聊天。尽管学习成绩出色,可我并不引起他们重视,只能闷声闷响地观察一只漂在水面的死蜻蜓:躯干像枚金色的钉子,双翼平摊,丰富细腻的翅脉让我想起医院的神经系统挂图。充当解说员的人体被劈成两半,一侧血肉丰盈,另一侧骨骼毕现,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它左边深陷的眼眶对映右边黑亮的眼珠。水纹交织,晃着我的眼睛,也映照小旗穿着泳衣的波光潋滟的身体。就是在她的笑声里,我明白,她的道路将有更多的方向,更多的出口。

  漫卷的杨絮,像一场降自春天的大雪。飞絮那么密集,裹挟着繁殖的种粒,它们包围了整座都城:金碧辉煌的宫殿,旧丝绸般的护城河,胡同,电线杆,命运般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让人无处躲避雌白杨铺张的爱欲。安静的教室,我独自趴在桌子上午睡,一团杨絮飘进窗户,落在左颊,那么轻,我像听到一声盲人的叹息似的醒了。我继续眯起眼睛,阳光好像金色的花粉抖落,我几乎可以尝出空气中那种很淡很淡的甜。

  就在这天中午,我发现了鲁飞飞的秘密。溜进来,以为我还在入睡,他把手伸进了小旗的课桌,迅速向她书包里塞进什么东西。书包的环扣一声轻响,鲁飞飞警觉地回头——为了掩饰自己颤动的眼皮,我假装伸了懒腰之后,把脸埋进臂弯。他的脚步贼一样轻,我几乎可以看见他怎样观察我,并且倒退着走出教室。

  我的好奇心被调动了。教养造成的限制,阻碍我行动。黑板上方的正中位置,指针平缓无声地移动,那只黑白分明的大挂钟拥有法官的威严。咬着中指指甲,齿间发出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的“吱吱”声,内心的对抗让我焦躁。

  杨絮粘了尘土,大团大团地在教室地面慢慢滚动。我豁然开朗,谁能保证鲁飞飞放进去的不是一条豆虫呢?急促的呼吸,使肉滚滚的虫身一起一伏,令人生厌的腹足正向它所无法理解的知识领域迈进……它逼真地昂起绿色的头部。作为小旗的好朋友,我应该尽到保护的责任。

  对楼道短暂察望之后,我偷偷打开小旗的书包,边害怕边鼓励自己继续。尽管最初没找到什么,但在随后的仔细翻拣中,我从小旗大大小小的书和本册之间,认别出来自他人的礼物。本子巴掌宽,是自己装订的,侧面打孔,用麻线绑紧。这是具有绘画专长的鲁飞飞亲手制作的动画片。在一叠稍带硬度的白纸上,他连续画一朵花,由含苞待放到完全绽开的过程。拇指和食指卡住本子,快速释放纸页,那朵素描中的灰玫瑰就在眼前绽放……它明暗过渡的层次。纸页发出轻微的“咔答”声,接近胶片运行在放映机里的低噪。

  电影正式开演前,加放的科教片多是农业题材——只在那些镜头里,我见过种子神奇的裂开,萌芽,分蘖,转眼铺开丰富的叶序。摄影机高速放映,匆促的成长看起来如同一场紧张竞赛,甚至带有卓别林式的滑稽。无数次,我长时间凝视一朵花蕾,希望自己从放缓的视力中观察到蛛丝马迹……但从未如愿,它们是静寂之花。绽放绝不能被目睹。这是一种缓慢的技艺,优雅和神秘,全部源自对时间的轻蔑。而此刻,在我手心,无根无叶的一朵灰玫瑰掌握魔法……它的那种灰,接近被磨损的银色。

  教室里太安静了,让人觉得时间是空心的。我把鲁飞飞的动画片倒过来播映。颠倒顺序,像一场事先知道结局的电影,或一个提前揭晓答案的字谜。一朵向深渊生长的玫瑰很快收缩,婴儿的拳头般,攥牢,无目的地紧握,它无时无刻地,警惕着变幻莫测的世界。婴儿的暴力,是不是在所有的暴力中,最接近正义?我一遍遍地倒过来翻,玫瑰一次次收拢花瓣,我感到自己女巫般召唤了黄昏……只有在那个时候,花朵一一闭合,而逐渐上升的夜空中,唯有圆月将撑开它饱满的朵瓣,抖动阴影中的雌蕊。

  几个月以前,有人凿开冰窟窿,坐在马扎边静候,据说终于钓上一尾银鳞鱼。他从上面垂钓,死神从下方抛出锋利的钩子——表面愈合的冰层破裂,吞没了随后前来玩耍的一个小学生。但春天的碧潭,深怀绿玉的内部才有的沉静,一如丝绸或者沙漠,在单一性的重复里,铺开美与辽阔。一个男孩在纱网里放了诱饵,真捞到一只小虾,他用旧灯泡来关押他的俘虏——水滴形状的玻璃里,小虾透明的触须和断掉的钨丝在一起,呈现出某种视线迷惑的抽象之美。

  天气暖和以后,来碧潭公园的人明显增多。早晨练声的老年业余合唱团,唱的永远是苏联歌曲,他们全体都爱异国姑娘喀秋莎,岁月不能减灭怀念。衣着单薄的长跑者,春夏秋冬,只有一件衣服:红色挎篮背心,他的胳膊精瘦有力,肤色黝亮。那个穿黑色灯笼裤的小伙子,潜心研习鹤翔桩,他在踢起的滚滚尘土中汗流浃背,而看不见的敌人虚实难测——分不清呐喊还是呻吟,他在“嘿嘿”的节奏中目露凶光。

  一个流动马戏团进驻,为这座免费出入的公园带来创收机会。场设在毛白杨树林后的空地,用红蓝相间的塑料编帘围拢,这个临时搭建的帐篷两米多高,从外面看不见表演,只听到呜呜隆隆分贝很高的音响。持东北口音的中年男人不停聒噪,吆喝游人入内,他介绍的节目内容,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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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旗非拉我进去。没有剧场杂技的华丽服装、闪耀灯光和观看时始终的焦虑,我没看过那么拙劣的演出。留小胡子的男人,抄袭瞬间溶化在空气里的魔术,谁都看得出,那个破旧的貌似的道具箱,是他的隐身之所。但那只穿肚兜的猴子太灵巧了,几乎让人怀疑是个化了装的小孩子——香港电影编造过一个失业男子的辛酸故事,他到动物园里装扮猩猩,铁笼外面,是他不知情的妻女。最后,那只猴子绕场一圈,用它毛茸茸的前爪,斜托收钱的盘子,里面三三两两,有几个脏污的硬币。

  我挨着一个中年妇女,她从脱线薄毛衣的网孔间,从湿塌塌的棉毛衫里,从下垂的乳房中,散发着显著的汗味儿。我感到恶心,并对小旗怨意加倍。坐下了来看了两个潦草的表演之后,小旗心神不定。她说办点事儿马上回来,并坚持让我等在座位上,然后,她溜出马戏班的入口,踪影全无。

  压轴戏上场了。幕布后面是个怪物:头颅是个散发女人,后面拖着蟒蛇之身。我知道那个并无姿色可言的女子,把身体藏在桌布的遮挡之下。人蛇之间,不和谐地生硬衔接着,破绽明显,毫无“美女蛇”给人的词语刺激……那种美与邪恶、花园与深渊、享乐与致命的交媾图景。当我看到微弱扭动的蟒蛇体表的斑块,头皮一阵发麻,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力气。在我相握的两手之间,有一只耳朵半透明的乳兔。它初生不久,胎毛还未退尽,是小旗刚刚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兔子剧烈的心跳传递到我的指端——面对凶险天敌,即使这条巨蟒不过充当马戏团的道具,兔子也意识到了牺牲者的命运。它的心,跳得那么快……我像摸到了一只按动发报机的神经质的手指头。

  秘密:小小的、被压制的烛火,跳荡不安,又暗怀燃烧野心——我看到小旗被体内的光源照亮。我终于找到答案,为什么,小旗忽然迷恋碧潭公园,放学让我先回家,她要独自在湖边散步,包括看马戏团表演那次奇怪的失踪。一切都是因为,旱冰场上这只扶在她腰际的手。

  我不会滑旱冰,为了避免当众出丑,干脆拒绝学习。我羞怯到了紧张的程度,不敢想象重心失衡、左右摇摆、一再摔倒在陌生人群面前、最后又在别人的注目中笑嘻嘻地爬起来拍打一身的土。穿好租来的旱冰鞋,我一直坐在场地旁的台子上,假装休息,假装无聊地吹额前刘海,我有时看看膝盖上摊开的谜语书,有时看小旗。

  这只手,扶在小旗腰胯之间,帮技术还不稳定的小旗向前滑行。难道它拉住小旗的手不是更好的协助方式吗?何必出现在小腹侧面这个如此醒目的位置?五根手指似乎是毫无必要地叉开,使危机随时潜伏:手会因为两人滑行时动作上的差异而发生位移——无论哪个方向,都该是少女的禁区。

  我当然不喜欢暧昧中的小旗男友。这个烹饪技校学艺的男生会刻萝卜花,在碧潭公园的旱冰场认识了小旗。滑冰,像是一种从行走向飞翔的过渡……小旗沐浴爱情,她听任这只手的指引滑向弯道。右侧有棵怀抱粗大的树木,躯干拦在栅栏外,却把它盛大的王冠延伸到旱冰场上方——树叶婆娑,不对称的叶序催生完整的春天。小旗停在树阴里休息,她的脸,被透明而薄的、却又不可折叠的阴影灰所笼罩。

  我等她溜冰结束。把书翻到后面的谜底部分,虽然没人监督,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卷帘格的谜语我怎么也猜不出来。这是一本阅读起来非常缓慢的书,整个下午,我只看了两页。热衷于做数学竞赛题和翻看谜语小册子,在我看来,它们其实是同一件事。谜语接近民间形态的诗歌,我迷恋它整洁的结构、琅琅上口的节奏和不可言说的玄机。我承认对谜语喜欢得有点病态,买过十多本厚厚的谜语书,上面有着蓝圆珠笔写下的记号:顺利通过的和迷惘不解的。陷阱、障碍、歧途……在一系列错误的箭头中,始终有个诡秘的食指微微弯曲,向你示意转折之后可能到达的终点。

  “你怎么不滑啊?不会我们可以教你。”两个少年站在前面,其中的高个,伴随春天来临的桃花癣让他脸上一片斑驳。我不搭话,只摇头。小旗依然站在树阴下,她笑得夸张而刺耳。“你这样不怕把袜子弄脏了?”我低头看,果然,及膝的雪白袜子上有几道旱冰鞋鞋带留下的黑绳印。少年在靠近,影子从我的脚面覆盖膝盖上的谜语书。“啪”的一声,书被粗暴地合上了。“喜欢猜谜?好,我让你猜一个,这是什么?”高个男孩攥左拳,把搭在外面的食指突然弹出来,然后又把它收拢。另一个男孩笑嘻嘻地纠正,他重做了一遍动作,但调整收拢食指的速度,有意放慢。无需后来的辅助说明,无需右手拇指和食指圈成的“O”型配合左手食指的穿插动作,我一开始就猜出他们用手指比喻的勃起。遭受羞辱的恼怒和委屈,让我涌满泪水……眼前的世界不再平放于安稳的摇篮,它被摇晃起来。

  水盆里漂着由他亲手刻制的萝卜花。比真玫瑰更结实,用萝卜雕刻出的玫瑰花瓣质地坚硬,层次丰富,只是无根无茎。它们漂浮,乍一看,像睡莲。班里一共两个脸盆,都不再盛着洗抹布的脏水,清澈的水面漾满紫红的花。还有一朵花苞,斜放在小旗的课桌上。手握刻刀,让萝卜花盛开,意味着由暴力转化而来的短暂的安静和美。那只手,能握拢刀柄和腰肢,它越过了旱冰场,伸到小旗的教室和日记之中。小旗常常走神,我猜是那只曾经停靠腹侧的雕花之手,开始了在她身体上的虚拟旅行。

  她和他是爱情吗?我的爱情理想是印度电影式的:褐色眼睛,纱丽动人,载歌载舞,足腕上戴着脚镯……不仅如此,还要有经过考验的忠贞,最好那考验里包含死神设计的试题。总而言之,要唯美,要在远方,要至死不渝。而小旗,原来与鲁飞飞瓜葛不清,然后又和一个爱说脏话的小厨师搅缠,我克制不了对她的轻视。

  她的招摇,她的情欲,她和春天一起涨潮的乳房。滑旱冰时小旗说热了,然后脱下外衣,只穿着尺码明显小了的衬衫——风掠起她的衣角,从微敞的领口露出锁骨里面盛着的阴影。我承认现在的小旗格外甜美。花蕊中的蜜糖,迫使熊和蜂鸟同时就范,它用甜来俘获那最雄壮的和最轻盈的。你知道什么是甜吗?就是果实腐烂的第一个程序。那么,什么是我未来的糖?是不是,就是小旗提前释放的内容?

  碧潭公园本是上学途经之处,小旗不应过多停留。作为一个学生,我们必须忽略路过的风景和异性,乃至发育中的自己,集中全部精力,才能穿过知识的海洋从容登岸。暗礁、鲨鱼或气力耗尽,多么容易让我们丧命,我不敢设想多年以后万一高考落榜。而小旗为何越来越漫不经心,为了省下时间约会,她每天抄我的作业,还冒充家长签字。她多么容易葬身海底泥沙。是否,她在危险的潜泳尝试中找到珊瑚和乐趣?我相信那种非人间的美景有难以战胜的魔力,但它的绚丽是否值得?我再次想起在那双手控制下小旗的腰摆动——在那个静水深流的世界,她是否像人鱼公主,有哑语背后的神秘,并无言摆动银白的胯骨,摇曳生辉?

  怎样做,才能将堕落的天使挽救?我抱着小旗送给我的兔子想。兔子飞速成长,惊人的变化显而易见,拉开弓着的身子它的体长吓我一跳。以前托着兔子腋下举到半空,看它在乖顺里掩藏不安:现在由于兔子增加的体重,我和它都感到这个动作的吃力。雪白的皮毛下面,隐约露出一层干净的肉红色,抚摸兔子带给我近于回忆的温暖。这是一只习性古怪的兔子,放到草地上,它对食物的选择非常挑剔。它只吃花儿。那种金黄的雏菊。兔子吃得那么精确,留下小而绿的萼片。途经之处,那些花朵被收取,只剩下花托飘摇,就像取走了火的烛台。

  蜜蜂误入歧途,素描中的玫瑰是它最后到达的一朵花。虽然玲珑,但它身上有种奢华的金属色泽:金黄与棕黑相间,让人想起埃及法罗的面具。葬身之所与众不同,仿佛被神收纳。蜜蜂曾穿越重重花丛,而这朵灰暗之花,是它走不出去的线条迷宫。

  在俘虏的后背蘸上一点胶水,鲁飞飞把它倒按在素描册上。蜜蜂嗡嗡作响的一对小翅膀不再舞动,它们对称地安静下来,偶尔,笨重地,扇几下。我看清了蜜蜂体表的细绒毛,六条腿慌乱而徒劳的空中蹬踏。鲁飞飞小心捏住它的尾刺,一拽,小东西的内脏连同那根唬人的尖针就被带出了体外。

  这只蜜蜂死得非常缓慢,超出了我的承受力。背部的胶水早已风干,它毛茸茸的沾着花粉的细腿还在抖动,乍看起来像是风吹的,其实它每次动作都力图逆风而行,逆死而舞。我喜欢鲁飞飞的内向性格,而此刻的沉默令我不安。他专心致志地观察腹腔空空的蜜蜂,看它鼓胀的复眼和挣扎。至少证明他的玫瑰画得逼真,一条小命由于轻信死在上面。

  我的小旗被两朵玫瑰宠爱。一朵是鲁飞飞的纸上玫瑰,另一朵是厨师男友的萝卜花。我和小旗倾向不同。我讨厌小混混出入的旱冰场,讨厌萝卜花散发的怪味儿,讨厌小厨师嘴里连续不断的塞擦音……他语言里和手上呼之欲出的性!如果小旗不是在犹豫中逐渐转移目标,不是越来越频繁地与小厨师约会,如果她皮肤上没有那种可疑的玫瑰红,如果她在听我的劝告时能稍微有些耐心,我或许会做另外的决定。

  和我想象的不同,鲁飞飞什么也不追问,小旗成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漠然地让一只蜜蜂赴死,他不像是小旗的拯救天使。我猜错了谜底,我以为鲁飞飞会和我一起阻止小旗,爱与责任令我们微妙地团结。死蜜蜂熄灭体表的光芒,看起来像只苍蝇。我对鲁飞飞涌起突然的厌憎,他辜负了我的好感,辜负了,我近于暗恋的好感。他甚至因为我知晓了他的秘密和失败,对我格外冷淡。鲁飞飞不感激,不行动,不结盟,他使我尴尬。他的沉默使我失去了正义的理由,暴露出可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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