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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空问星何处

时间:2024-03-0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林桑榆  阅读:

  PART-1

  林夏夏是我职业生涯里见过印象最深的女孩。

  来的第一天,她妈打量着逼仄的四人间便开始哭,一口一个“宝贝儿爹妈对不住你”。林夏夏则少年老成地拍拍中年妇女的肩膀:“没事的,妈,不用担心我孤单寂寞冷,毕竟我还有三位室友呢。”

  她妈眼角的水花顿时流得更汹涌。

  林夏夏的父母是江城颇有名望的企业家。爹妈都是,各自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房子越换越大,应酬越来越多,然而对林夏夏的照顾却微薄。

  后来林夏夏跟我讲,她一点儿都不恨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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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呢?我就没遇见过。他们既然给了我优渥的物质生活,就注定不能给我愉快的童年。”

  话虽这样说,可并非什么都能靠物质弥补。孩子如果在幼时遭遇意外又引导不当,很容易留下心理阴影,林夏夏就是特别典型的例子。

  否则她不会到这里来。

  忘了介绍,我是江城人民医院的实习女医生。我实习的科室是,心理看护。

  心理看护这个专业看着水分大,其实很有含金量,因为它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

  通常来讲,就读精神看护专业必须在学校接触大量书籍和乐器。例如童话、名著、吉他、手风琴等等……还得学跳舞。总之花招耍尽,为的就是学成之后,能用上这些技能帮助病人舒缓情绪。

  但林夏夏并非我的病人。

  应该说,她原本归我管的。可结果管了两三天方熟悉起来,她就被调去给了别的实习医生,更从四人间跳到了VIP病房,每日只见一个人。

  那人也是我们科新来的实习男医生,叫白帜,在医院小有名气。

  他小有名气的缘故不止出于长相,还有张逗小姑娘开心的嘴,以及江大医学院优秀的成绩单。

  可奇葩就奇葩在,明明白帜的专业是前途无量的内科,他却好死不死选了个相对冷门的心理科实习,实在是浪费人才。

  初出茅庐的我心气还很高,就想知道他究竟比我强在哪里,竟敢从我的手底下抢人,于是对那二人的关注自然多了些。

  于是我每日例行观察经过林夏夏的房间,都会不自觉地透过门缝朝里面瞧,总能看见年轻女孩和白大褂男孩交谈时笑嘻嘻的神色,以及眼底的万丈光芒。

  我渐渐开始醒悟,白帜和林夏夏早就认识。说不定白帜特意跨专业实习,就是为了林夏夏而来。

  结果林夏夏告诉我:“我来这里的确是为了追人,不过不是你,是你们科室那个叫宋佳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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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宋佳慧啊,的确挺漂亮的。

  机缘巧合下提起白帜,林夏夏的嘴跟机关枪似的关都关不住。

  通过她的描述,我被迫了解了白帜是什么样的性格,爱吃什么,童年经历包括过往情史。林夏夏说他追姑娘的手段千变万化,还曾经为了一个油画系的通宵读完《西方美术史》。

  少女的爱慕难以掩藏,稍微用点心就了然。况且,林夏夏根本就没打算隐瞒。

  “其实我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追人,哈哈。”

  PART-2

  林夏夏和白帜不仅认识,纠葛还很深。

  两人都在江城著名的富裕小区长大,住洋房,坐豪车,请用人,看国外的月亮。

  但白家在白帜十三岁那年出现意外离开了圈子,也搬离了小区。林夏夏以为再不能和对方打照面,没想到天意又将他们俩安排成中学同班。

  据林夏夏透露,白帜的人设就是小说里的男主角原型。表面看花花肠子众多,可自始至终只对一个女孩长情。

  女孩是他们小学的班长兼班花,家境普通,每天绑着双麻花辫,露出嫩生却饱满的额头。一双杏仁眼看谁都滚碌碌的,灵气至极。

  有段时间,容祖儿那首脍炙人口的歌里唱:小小的感动雨纷纷,小小的别扭惹人疼。

  林夏夏觉得歌词简直是为班花量身打造的。

  因为班花将白帜最爱的限量版超人模型给撞碎了,吓得快哭出来。白帜不耐烦地挥手说:“行了,不要你赔。”

  班花就露出少女特有的别扭姿态,守住眸底的晶莹,将唇咬得青白,倔强地摇头。

  “不,我一定会赔给你。”

  她讲那句话的时候大概没想到限量版的超人模型值多少,白帜根本没理会,就等她带着仅剩的自尊走到自己跟前低头:“对不起,我没那么多钱。”

  可惜这一幕他始终没等到,却真等来了另一个模型。

  听说班花向爸妈请求透支了三个月的早饭钱,才找到一个价值相差无多的。她将威风凛凛的超人捧到白帜眼前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林夏夏迄今认为,白帜觉得班花特别,和她有没有赔偿超人无关,和她长得多好看也无关,其实只出于一句话——你看,我没欺骗你。

  白帜的父母也做生意,不比林夏夏家清闲多少,所以两者的童年经历大部分相似。而白帜听过最多的承诺是——

  “下个月爸爸就带你去游乐园。”

  “下周妈妈陪你参加亲子郊游。”

  “家长会爸爸一定到。”

  ……

  诸如此类。

  突然出现个班花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你看白帜,我说到做到。让白帜一瞬间产生错觉,班花有没有赔偿那个超人模型已经不重要了。

  当林夏夏复述小细节给我听时,还恨恨地加了句:“没出息,赔个超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了他,我可以变成超人。”

  林夏夏斩钉截铁的这句话不无根据。

  她看着纤细,却力大无穷。肩能抬,手能提,还能打走小混混。

  有段日子,白帜护送班花回家,被附近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给盯上。这些人无非为钱,白帜早熟,思忖着将零花钱交出去便了事,不料横空跑出个林夏夏,抱着小混混就开咬。

  小混混扯着她的马尾朝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她的脑袋差点被打飞,牙齿却没松,生生将对方的半块肉咬下来。其他几个混混见她像不要命似的,纷纷扔下狠话逃跑。林夏夏青黄的发丝乱糟糟的,歪着马尾回头对着白帜傻笑。

  原先被抢劫时都还镇定的白帜乍见她的模样,腿立刻发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林夏夏,你……还好吗?!”

  少女嘴上还残存着无法忽视的猩红。但一见到白帜抛弃班花跑到了自己身边,她就忍不住笑,一如我初初在病房见她那样。

  PART-3

  后来白帜再忆往事,问少女:“你不怕?”

  林夏夏啄木鸟般点头:“怕啊。难道你们家超人拯救世界不害怕?他也怕。但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使命。”

  于林夏夏而言,保护白帜一度成为她的使命。虽然她怕,但绝不会退缩。

  悲哀的是,她忘了,超人只在世界出现危难时才能被记起。当世界一片祥和,我们只看得见玫瑰。

  譬如白帜,很快就忘了林夏夏的英勇挺身,再度沉醉于班花的娇姿柔态里。甚至还因为班花将零用钱提前透支,就贡献出自己的,给她买早餐买水买棒棒糖,吃一顿当时两百块钱“天价”的麦当劳。

  听说少年的初次悸动都没好下场。

  林夏夏第一次觉得诅咒别人的话那么动听。于是她就这样煎熬地等啊等,直等到自己都快灰心丧气,才等来白帜与班花的决裂。

  事情的起因是白帜不再给班花买麦当劳,改换成平价的牛奶、面包。班花生气地将牛奶、面包悉数扔到地上,指着白帜大骂:“我才不吃金融犯儿子的东西!”

  没错,那正是白帜十三岁的年纪,白家落败,白帜的父亲因暗箱操作被指控。

  但此前白家的股票吸引了大批平民投资,突然不声不响地宣布破产,害得许多人血本无归,其中就包括班花的父母。

  彼此年纪都还小,不懂得斟词酌句,白帜也骄傲,踢掉自己用仅剩的零花钱为她买的最后一顿早饭,不声不响转身走了。

  那日林夏夏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光刺得眼睛疼。

  接着她趁班花与白帜都消失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牛奶、面包捡起来拍拍灰,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挺好吃的。”她说。

  自此,白同学也算是受过“伤害”的小男孩了。

  自此,也再无人真正进驻过他的心房。

  升了大学,白帜朝三暮四的本事更见长,常常在医学院里掀起绯闻风浪。不是这个找来,就是那位上门。若非他天资和专业成绩过硬,根本得不到江城人民医院的实习资格,还任他选科室。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那并非真实的他。”

  林夏夏拍拍胸脯向我保证:“白帜是个长情的人,否则隔了这么多年,为何他还是那么喜欢超人?”

  不管超人出多少衍生系列电影,拍得多好或多烂,他统统埋单进电影院观看。

  林夏夏就是这么一路欺骗自己走过来的。

  她坚信只要够勇敢,够坚强,和超人没什么两样,白帜就总能发现自己的好,得青眼一记。

  为此林夏夏还利用课余时间学习了很多技能。

  别的少女都弹钢琴,学跳舞,学画画。可她学的是修电脑,重装系统,通马桶,换灯泡。

  因为初三某堂课白帜迟到了,额头上出了一把汗,衬衫袖子也被水打得透湿。林夏夏追问过后才知是白家的水管爆了,白帜用大块布匹暂时堵上了才匆忙赶来学校。

  白帜的父亲被指暗箱操控自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家里就剩白帜妈妈一个。她找了份朝九晚六工资不高的活儿,白天常常不在家。

  林夏夏得知情况没多久,就偷偷报了个集开锁、通马桶、修水管等技能于一身的培训班,在女汉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连白帜有一日都惊讶地说:“林夏夏,你胳膊上什么时候有了肌肉?!”

  她还扬扬得意——

  是啊,这样再凶狠的怪兽都不敢与她匹敌了。包括班花。

  PART-4

  “你自个儿琢磨你是不是白痴。”

  有一次路过医院的房间,我听见白帜骂林夏夏。

  这回白帜站的角度恰恰侧面对着我,让我也能看清他与林夏夏交谈时的真正神情。

  没什么异样,反正挺开心就是。

  原来白帜笑话林夏夏,读书时代没用的东西鼓捣了一大堆,跑去他家通马桶。然而白家坏的明明不是马桶,而是水管。结果林夏夏剃头担子一头热,将白家的马桶也弄坏了。水猝不及防飚到林夏夏的小脸上,将她洗了个通透。

  之后的半个月,白帜宁死不愿靠近林夏夏方圆百米,说总能闻见马桶的味道。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将它修理好。遗憾的是,你家水管再没爆过。”

  白帜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谁整天指着别人家的水管爆炸啊?什么心态。”

  林夏夏被吐槽了还眼眉弯弯,像是故意逗他笑一样。导致我一个局外人听见他们俩的对话,都忍不住弯了嘴角。

  时值正午,白帜将林夏夏的午餐饭盒摆上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而后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往外走:“你好好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

  林夏夏脸上的笑意渐渐往里收,佯装漫不经心:“又去找宋佳慧啊。”

  宋佳慧就是当初的小班花。

  这么多年唯一被白帜放到心上的女孩。

  按理他们俩早该失去联系了,谁知上大二时,宋佳慧不知突然抽什么风,竟私下打听到白帜的联系方式,在QQ上加他好友,并向他道歉:“抱歉,当时年轻不太懂事,当面叫你下不来台真的太过分了。”

  一来二去,白帜更觉得宋佳慧特别了。

  犯错误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知错不改。宋佳慧多美好啊,说一不二,有错必纠,挨打立正。恐怕世上再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孩了。

  既然是好女孩又是“初恋”,白帜怎么可能错过?遂聊了一阵,打听到她也是考的医学院,就在江城人民医院实习,才跨系追来。

  白帜离开房间时,林夏夏越想越郁结,忍不住嘟囔:“你小心再度马失前蹄。”

  那人自信非凡:“我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听罢,林夏夏暗暗羡慕。真好,她就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女孩失神之际,白帜走出门口又倒退回来,象征性地敲敲厚实的门框,在寂静的VIP病房里“咚咚”响:“林夏夏,别玩了,赶紧回家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夏夏耷拉着脑袋不答话,白帜仿佛叹了口气。

  “和爹妈之间有什么问题不能沟通商量的?谁闲着没事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啊。要真在医院建了档,这名声就得跟你一辈子,你以为哪户好人家想娶个有精神病史的?”

  陡然,林夏夏又开心了,觉得白帜还真是挺好的。

  因为连她都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他竟先帮她打算了。

  不过,全世界敢娶女超人的勇士能有几个呢?

  除了同样喜欢超人的他。

  PART-5

  自打白帜开始劝林夏夏出院,林家人也轮番上阵,最后一个来的是林夏夏她爸。

  中年男人几度扬起手想给女孩一耳光,最终咬牙切齿没落下,只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可知名声对女儿家有多重要?竟用这种借口来欺骗我们,害你妈整夜整夜睡不着,简直不孝!”

  那天我才发现,原来林夏夏真的有牙齿。

  她像被惹怒的小狗,暴躁地将床头柜上摆的水果和食物掀到地上:“我爱怎样怎样,你们管得着吗?我最需要管的时候你们上哪儿去了?!两个人对我用阳奉阴违那套,在外面各玩各的,遮得了吗!”

  豪门秘辛我没见过,无法了解当事人的心情。不过我知道,林家父母是白帜打电话找来的。

  那日在办公室,我不小心听见他打电话,口气莫名冷硬。

  “夏夏没病。对,带她走吧。”

  可白帜显然低估了林夏夏的固执。

  莫说搬出爸妈,就是搬出天王老子,她也不可能放弃在宋佳慧身边刺探军情的机会。

  结果老天还真给面子,又给白帜与宋佳慧出了难题。

  早年宋家被白家连累差点翻不了身,最近得知自家女儿竟和白帜谈恋爱,那还得了,赶紧来棒打鸳鸯。

  出面的是宋佳慧妈妈,她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就一一列举两人不合适的地方。从白帜的风评,到白家如今的家境:“你连能否留在人民医院都尚未可知,我又怎能说服自己将女儿交给你这样的男孩?”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换了我也不会愿意。

  可白帜不上心便罢,一上心还真有点情痴的意思。为争取宋家人的同意,他没事就去家属楼下转悠,制造偶遇,殷勤地帮着宋妈提重拿轻。

  时日渐久,人心肉长,宋妈的堡垒渐渐被攻克,抛出最后底线——

  “小白,阿姨也不为难你。你若真有心,就努把力,争取留在人民医院拿到正式编制。听说你之前是普内科的,挺好啊,没必要留在心理科。至于佳慧,女孩嘛,待在那里消磨时间还是可以的,可你就不一样了。”

  白帜秒悟,紧了紧拳头应下。

  其实单凭白帜的成绩,想留下问题不大。然而稍微懂门道的都知道,这条路难在哪儿——白家,早已今非昔比。

  在那期间,白帜出现在林夏夏病房里的时间急剧缩减。林夏夏千方百计找我打听到内幕,思忖良久,偷偷摸出手机去打电话。

  我猜测她那通电话是打给自己爹妈的,至于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但我不相信,会有女孩傻到为他人作嫁衣。

  “如果白帜无法顺利留下,他和宋佳慧就彻底没戏,你理清思路了吗?”

  关键时刻,我多管闲事地拦住她。

  林夏夏很缓慢地眨了眨眼,我这才发现其实她的皮肤很好,鼻梁很高,睫毛很长,身材娇小。不说话时,像只温顺的小花猫:“我知道呀——”

  女孩一派轻松。

  “但我关注的并非他究竟能不能和宋佳慧修成正果。而是无论他和谁在一起,这份工作,他都应该得到。”

  她说白帜潜力无限,心肠也好,将来会是个好医生,优秀的人不该被世俗的框框禁锢。

  我明明虚长她两岁,当即却发现自身的格局着实太小。

  PART-6

  整件事进展得太顺利。

  或者说,白帜根本还没行动,就被普内科主任找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对方愿为他担保。

  白帜不傻,细数身边能办到这件事,并一定会为他做这件事的人,只有林夏夏。

  当房间的门被气势汹汹地推开,林夏夏正躺在床上睡觉。她觉得胸闷气短,不知是不是换季感冒了。白帜就这样携风带雨地冲进来,怒气冲冲地将林夏夏摇醒,冲着她吼:“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林夏夏委屈巴巴地半坐起:“我想着帮你解决了心腹大事,你就能抽时间来看看我。”

  白帜朝天冷笑几声,风度尽失,吐字如针。

  “别白费心思了林夏夏。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女孩面色惨白、目光暗淡,良久垂下头颅盯着被子,很小声地道:“我知道。”

  她真的知道。

  十三岁那年,她爸检举白父利用不正当手段竞争之时,她和白帜之间早就隔出一条无形的鸿沟。

  尽管上辈的恩怨下辈只字不提,但彼此心知肚明,能像如今这样,做一对表面上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已是难得。

  “况且,我根本不屑谁的补偿!”

  林夏夏沉默良久,脸色也很不好,最后问:“白帜,你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补偿?”

  他胸膛起伏,听她的下文。

  “我明明——是可怜你。”

  话落,“哐当”一声,厚实的门框被砸出个小洞。

  等我从药房替她拿了感冒药上来,白帜已如风一阵来又风一阵走,只剩林夏夏静坐在日光之中,肩膀轻轻抖动。

  那天我才听了林夏夏完整的心路历程,听了一个关于小女超人如何被小男超人拯救的故事。

  林家父母早年不回家,除了生意繁忙,更多的是夫妻感情破裂的缘故。他们以为不去民政局拿离婚证,对林夏夏的伤害就能少些。于是相看两生厌的男女就放任林夏夏的童年和不同的保姆度过。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脾气不太好的用人,见林夏夏发脾气不肯吃饭,扯着她的头发捏住她的下巴就往嘴里灌,滚烫的番茄蛋汤将少女的嘴皮烫出了泡。

  所幸林家客厅是落地窗,同小区的少年白帜出门买弹珠,发现情况,二话不说抄起石头就砸了林家的透明玻璃,将年轻用人吓个半死,抄起包包就往外逃。

  林夏夏被吓着了,嘴巴又肿又痛,连哭都合不拢,不敢独自在家待着。

  于是白帜像个小大人一般,大发善心地将她领回家,还有条不紊地给爹妈打电话,要他们联系林家父母。

  五六岁的姑娘,喜欢的本该是大眼睛的洋娃娃,然而白帜的房间里没洋娃娃,只有各式各样的超人模型,遂将所有限量版捧到她手里,让她别哭了。

  从今往后,林夏夏的世界里便没有洋娃娃,只有超人。

  力大无穷,身披红霞。

  她记得,小少年白帜曾说,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超人那样拯救世界。所以当白帜选择报医学院,林夏夏还欢喜了好一阵,觉得他的愿望几乎就要实现了。医生的确能拯救世上很多的不幸啊。

  所以,这才是林夏夏费尽心思都要帮助白帜留在人民医院的原因,哪怕间接成全了宋佳慧与他。

  毕竟拯救世界是他儿时的梦想啊。

  他的披风掉了,她就帮他捡起,助他飞行。

  PART-7

  林夏夏出院了。

  一改她来那日的风风火火,这次离开却不动声色。

  医院里没了她的笑容和叽叽喳喳,我一时有些不习惯。

  至于白帜,因他坚持不愿受林家的恩惠,想拒绝进普内科实习,而和宋佳慧吵了一架。

  我不是没见过情侣吵架,但我没见过宋佳慧那样的女孩发起飙来有多可怕。

  她一一细数白帜的缺点,说他自以为不流俗,其实骄傲自大。还说他和林夏夏是一丘之貉,永远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宋佳慧骂的内容让我吃惊。她从来都是温柔的、内敛的、体面的,从未表露过狭隘。如今她就像只不动声色观察已久的猛兽,一出手就不想要猎物活。

  为什么讲她不要猎物活呢?

  因为她不知何时说通了白帜的母亲,打亲情压制牌,硬是将白帜推进了普内科。

  事实的确如林夏夏所言,白帜有天赋,有好心肠,是块做医生的料。原本江城人民医院普内科的正式医生最低要求研究生毕业,白帜因一次手术台上的突发事件处理得漂亮,被提前作为人才引进。

  彼时距离林夏夏出院已近一年,我再没见过那个姑娘。

  倒是白帜和宋佳慧的婚期敲定时,作为同科室的,宋佳慧给我发了请柬。

  看着请柬上的烫金字和照片上白帜旁边那故作娴静的女子,我心底曾腾起过一抹淡淡的失落。我其实比较希望与白帜头挨头的是一张如花笑脸,璀璨无边。

  尽管为一个病人打抱不平这事儿说出去有点莫名其妙,但当我将压在抽屉最下面的泛黄的诊断书拿出来,看着顶格“重度抑郁”四个字时,我真的有些难受。

  林夏夏的笑容是那样美好。

  美好到一开始我都快相信,她的确是个身心健全的姑娘,是为了心上人才贸然追到医院来。直到白帜忙编制的那段时间,她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她给爸爸打电话,说她真的很不开心,被一顿臭骂:“待在那个鬼地方能开心吗?赶紧给我回来!”

  她给妈妈打电话,对方还是只知道哭。

  最后林夏夏不知该找谁,就找到了我。

  我带她做各式各样的测验和身体检查,发现她的暴躁和焦虑已引起身体器官并发症。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亲自给林家父母去了电话,他们才赶到医院,将林夏夏接走,说是要带她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

  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相交一阵,我竟忘了问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北京。

  直到婚礼前几日,白帜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林夏夏的病房。

  他不是刻意来的。

  心理科室的走廊他已经一两年没踏入过。若不是替宋佳慧拿遗落的大衣,估计他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踏入。

  VIP病房很少有人住,格局没怎么改变。他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恰好被我撞见。

  我礼貌地冲他点头示意:“白医生。”

  他忽然出声叫住我:“她走的那天,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我摇头:“夏夏其实很懂事。”

  懂事?

  白帜苦笑:“我不过气急了骂她几句,她就玩消失,还懂事?”青年的眉头倏然皱起,好像在责怪她的不告而别。

  突然,我有个很大胆的假设——

  “白医生,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夏夏吗?”

  PART-8

  不久前,我曾在花园一隅撞见白帜打电话,通知朋友婚礼的日期。

  朋友好似在追问:“嫂子什么性格啊?”

  他就不厌其烦地强调,贤惠,安静,懂事云云……

  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在说服别人,而是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说服自己,他对宋佳慧的感情是真情实意,并非出于年少不甘心。

  于是在走廊边,我越界地脱口而出:“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吗?”

  面对我尖锐的询问,白帜愣怔了。

  他的犹豫令我捏病历的手紧了紧,好像迫切需要答案的是我自己。

  我突然想起那日林夏夏与白帜争吵过后,就在这间病房里,崩溃失声的模样。那天我推门而入,她以为是白帜又回来了,赶紧慌张地摸了几下脸。发现来者是我后,少女又卸掉防备继续抽抽噎噎道:“别告诉他啊!”

  每每想起那句梨花带雨的“别告诉他啊”,我都心痛万分。

  所以如果白帜告诉我,他对林夏夏曾有点动心,那么,我一定将这一幕告诉他。

  我会说:林夏夏的任性都是武装的。她用没心没肺的模样掩盖自己生病的事实,只为不让身边人担心。她从头到尾都牢记你儿时的梦想是拯救世界,才宁愿被你讨厌,也要助你得偿所愿。

  但白帜始终没回答。

  若我能跳到他心里去,找到他与林夏夏的回忆再挖一挖,应该能看见这样一个画面——

  画里的少男少女皆不过七八岁模样。少女的嘴被烫起了大泡,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号啕不止。那一秒,少年突然想变得和橱柜里摆放的超人模型一样强大。强大到足以拯救世界,包括她。

  可不知这重要的一幕,白帜什么时候才能亲手扒开它。

  更不清楚那天来临时,超人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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