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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洲风情

时间:2024-02-20    来源:馨文居    作者:吴显为  阅读:

  01

  蓝天白云,江滩草坪。

  草坪,洲上叫草皮毯子,从堤上铺到柳树林芦苇荡,软软的,洋洋的。跑一跑,蹦一蹦,摔个跤,打个滚,好浪。滚了一身的草汁一头的草屑——蚂蚱蜻蜓吓得落荒而逃,滚得快的,跃起来吹哨,呜——,像夺得了校运会金牌。蝴蝶蛾子翩然起舞,白的,黄的,粉的,阳光下怪戳眼的。小可爱,你往哪儿跑。一出手,逮着了。捏着翅膀,指头上粘了粉,捻一捻,像捻爽身粉。嘿嘿小蝴蝶,乖乖听话吧。哎嗨还跺脚,跺呀,跺不动吧。哎哟天可怜见的,往空中一抛,飞——嘞——。

  月桂像蝴蝶一样扑扇着,飞进了毯子。

  厚纯、进稳贴上来。发小,同学,光着屁股就一起抓石子、砸四角、跳房子、搭细锅。月桂大一岁,不喊姐,直呼名。月桂、进稳姓王,进字辈,大人要求喊姐。进稳不愿——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凭啥?厚纯姓甘,妈妈说月桂是狐狸精变的,吃人不吐骨头,小心着。月桂不管人家么样说,只管玩,开心就好。骑牛过西江,爬树掏鸟蛋,排得上洲上的玩头。没人管得住,班主任叫她当班长。奇了怪哈,就服她!

  “王月桂,天生就是干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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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这么讲,她爸也这么想。她妈偏焦心,焦白了头。女孩儿,得有个女孩的样,斯文,规矩。离男孩远点儿,要防,要守。大女儿至今还是块心病。二女儿得注意,针线裁剪厨艺种菜一样不落。男也勤来女也勤,三餐茶饭不求人。放学了,妈妈叫她讨猪菜。挎着篮子一摆一摆的,摆进了毯子。厚纯进稳呵呵乐。书包藏在厚纯家蓖麻林里,怕妈妈抓了干活。这下好了,妈妈没抓着,月桂抓了壮丁。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厚纯弯腰掐马尾蒿,进稳蹲下摘癞痢苗。月桂眼睛毒手脚快,一手蒲公英一手地样菜,像七仙女织布一样穿梭,还唱着“郎对花姐对花”。

  沙——沙——,丁传友拖着树桠响。

  哈哈,像蜂子嗡嗡着轰向了传友,指着她乱发、脏脸、污渍的褂子、挂片的裤子嘻嘻笑。何忠怀叉着腿,哈着腰,鼓着眼,“瞧啊,传友的屁股露出来了!”传友扭身反抠着屁股瓣子,看看这位,望望那位,嘴角挂满了泡泡,呵呵笑。笑够了再拖,怎么也拖不动——忠怀站在树桠尾巴上。传友噘起了嘴巴,“我日你妈妈!”忠怀遭骂娘了,还扑哧笑出了声,笑岔了气,像得了什么大奖。大伙也嘿嘿笑,笑起了浪。忠怀叫厚纯也踩着乐乐,厚纯不愿——传友是他堂表姐,怼了一句:“你脑子不好使吗?”

  “传友是你老婆啊!”

  传友甩掉肩上的柴捆,点着忠怀的鼻子尖:“你才传友老婆呢!”

  哟嗬,大伙张圆了嘴巴,骨碌着眼,放声大笑,笑出了泪。

  月桂拉着脸子虎着忠怀,“哼,欺侮人!”忠怀高她一年级,个儿高,脸儿白,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一副书生模样,擅长演踮脚鬼,追着月桂看头看尾的,恨不得像虱子钻进人家的裤裆。月桂骂了,忠怀嘿嘿地笑开了怀。

  “脸皮比城墙还厚!”

  02

  “你才传友老婆呢。”从此名扬小洲。

  黄蜂蜇了进稳,嘬着嘴哎哟哎哟。进生来了句“你才传友老婆呢”,进稳挤着脸笑。

  月桂找蜂子报仇。

  “捅着换糖吃?”

  “好嘞!”

  厚纯拖来竹篙。蜂窝在杈上,窝面的蜂子爬着乱糟糟,窝边的蜂子盘旋着嗡嗡叫。糖是甜,蜇到了痛得死。肿着不说,还要笑上个七八天。围着树儿,皱着眉儿,啧啧地龇着牙儿。厚纯叫进稳,进稳叫进生,进生叫厚纯,推推搡搡,一个也不出手。竹竿躺在地上,等得夕阳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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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我的你们这些狗熊。”月桂竖起竹竿,竖得比化工厂烟囱还高。

  蜂窝一落地,堤上就飘来“鸡毛换针”的吆喝声。肚子饿了来了卖粑的。“换糖去嘞!”月桂捧着蜂窝往上冲,高喊着摇鼓子摇鼓子。摇鼓子递来三颗水果糖。

  “吃糖嘞!”

  突然,月桂妈从月桂背后抓去糖果,往柜里一丢,“兑针线。”

  一群目光舔着糖果,咂着嘴。月桂噘着嘴,“我打的!”妈妈刷了一眼,“你的,就是我的!”转身扭着屁股风摆柳,甩着两绺棉线往家飘。厚纯妈睖着,一磨牙,鼻孔喷火,口溅唾沫,“呸呸呸狐狸精!小气鬼!”

  “破粪桶瞎着眼啊,我女儿的!”

  “我儿子的!”

  没吃到桑泡惹了一嘴酸。厚纯勾着头拖竹竿,懒洋洋的。进稳说“你才传友老婆呢”,惹得厚纯抬起了头。

  咦,桑泡青了!

  洲上人喜吃桑泡。这玩意儿,青的时候涩,红的时候酸,紫的时候甜。红了就猴急着吃,紫了就快吃光了。桑树姓甘,站在界上,枝叶跟厚纯一样精力旺盛,伸到王家的天空,探着月桂的窗子。月桂妈闷得慌,占了她家的阳光,压得她家柳树杨树抬不起头。厚纯摘桑泡,她就蹬蹬脚,嘭嘭,念叨,吃着好死。月桂和妹妹也摘。月桂妈看着就乐。反正也有分,不吃白不吃。不能好着厚纯这个大吃货。俗话说大个子无用,他那个破粪桶的娘,就出这样的臭货。

  早结了疙瘩。月桂爸先谈的是厚纯妈,月桂妈半路截了胡。厚纯妈养了三个带把子的,月桂妈养了三个嫁人的。月桂姐厚纯哥自谈,不小心大了肚子,家长天天吵,只得流了。丢了脸,月桂姐到镇江庵剃了度,厚纯哥到普陀寺受了戒,整天木鱼青灯,阿弥陀佛。有时在海口洲、皖河农场讲经布道,小和尚声音洪亮,清朗,姑娘媳妇挤破了脑袋看,听。金柳洲也请,没空来。小尼姑也请不来。金柳洲人惋惜,惋惜到最后,就骂厚纯妈月桂妈死脑筋,糟蹋孩子,作了孽。厚纯妈月桂妈不晓得照镜子,老是张家见了薛家,一点鸡零狗碎,立马打嘴仗练把式演戏给人看。

  厚纯月桂在暴风雨中成长。

  03

  又涨潮了!

  潮水暗自涌动,按捺不住,漫上了江滩,清得发亮。漫到芦苇荡,漫到柳树林,漫到草皮毯子。嗞嗞地漫,咕咕地涨,涨到了堤下,一波一波扑上岸,呵呵,绽放一排排雪花,亮亮的。一双双白脚灰脚泥脚,哟哟着扎进潮水里,脚底的绿草,脚面的清波,刺脚痒,抽心爽。跑起来啪啪啪,惊得青蛙乱跳,小鱼儿四窜。鸥鹭练习滑翔,练习蜻蜓点水。鸭子性子急,远远晃着身子跑,吧嗒吧嗒,到了深水划起了桨,一高兴嗖地一下扎了个猛子。露头了,拍着翅膀嘎嘎嘎,水滴溅到江面上,繁星点点,白光闪闪。小鱼小虾螺蛳塞饱了,下出的蛋儿又大又青。咸鸭蛋的黄油,粘稠,黄亮,香喷喷,油润润。大清早水草里捡到一枚鸭蛋,厚纯晕上一整天,到晚上还咂巴出了黄油的味儿。

  怎么偏偏我捡到了呢?

  潮水漫到蓖麻林。

  蓖麻林撑起一方清凉。一棵结籽八九两,好的一斤多。一斤四毛,换钱换糖换小人书。

  钻进蓖麻林,聊天、躲猫、吃水果糖、看小人书。书包一挂,裤兜一拉,扑通扑通饺子下锅。踩泳、仰泳、蛙泳、蝶泳、自由泳。最刺激的算扎猛子。一个脑袋扎下去,一两分钟,三五十米,像小英雄雨来一样拱出来,摇头晃脑,水珠四溅。

  大人女孩喜看游泳。传友的眼光抓着厚纯不放,口水洇湿了下巴。月桂妈捉她开玩笑,“传友啊,你看上了进稳,还是进生?”

  “我看上了厚纯!”

  在如潮的笑声里,月桂驰下了水。石榴花裤兜兰花汗衫,湿透了巴着身子,凹凸有型。看月桂的最多。何忠怀盯着不放,眼珠子滚出来了。这小子上学放学路上,影子一样黏着月桂。夜里睡不着觉,满怀激情写了几封信。月桂要交给班主任,厚纯丢到了粪池里——闹起来名声不好听。

  孩子游泳自学,只有月桂是科班的——爸爸教的。爸爸织网打鱼,著名的水猴子,靠着渔划子闯江湖。手艺不能失传。妈妈反对,女孩子游泳丢丑,打鱼危险。男孩光着身子不碍,女孩哪怕穿着裤兜汗衫也不像话。月桂下水,爸爸不在,妈妈发了火,“不要脸的嫁人的,你就不怕丑死啊!”

  月桂不丑,美人胚子,短发,杏眼,瓜子脸,到了水里一样清亮,一样飒爽。妈妈棍子够不着。像挑衅,偏往深水游,对着妈妈招手,来呀,一个猛子扎得深深的,远远的。然后晃晃脑袋,噗——,飙出一条水柱,老高老高。哈哈,嘿嘿!

  “嫁人的草狗,水鬼拖走就好了!”

  “好!是我王彰兵的种!”

  “就是你惯的!”

  “男娃能游,凭什么女娃不能?”

  连添三件小棉袄,爸爸嘴说好得很,心里难免有点失落。最喜欢二女儿。月桂月桂,月宫折桂。月桂确实争气,做事学习,天上星人中精。当班长管着五十多号,算个大官。爸爸翘起大拇指。嘿,比老子管的劳力还多!妈妈笑着翻白眼。一个女孩儿要有点女孩的样,整天风风火火的,明昼么样嫁人?

  “不嫁呗。”

  爸妈想招个女婿。大女儿出了家,目光落向了老二。风里来雨里去,转眼间初二了,出挑成了大姑娘模样。瓜子脸不搽自香,蚕蛾眉不描自翘,二道毛子肩上飘,走起路来刷刷跑。疯是疯了点,可比老大有主见,有胆略。将来管得住女婿,不会半路走人,人财两空。

  月桂厚纯的苗头,月桂妈早察到了。天天训,时时防,见到厚纯就横眉冷对。瘟神,给老娘滚远些!

  防是防不住的。

  太阳快下山了,厚纯肚子里的馋虫挠痒痒。红薯角、桑泡吃完了。哦,园里有黄瓜。厚纯溜进了玉米地,猫在毛豆丛里,四下偷望。黄瓜架子高高的,藤叶绿绿的,风吹着呵呵摇曳,采花的蜜蜂嗡嗡哼着。待到哈腰挤出头,路上飘来了小曲。哟,月桂!挎着竹篮子,要摘黄瓜豇豆——怕偷,早摘早安心。

  厚纯一动不动,豆叶下的目光四处扫描。月桂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踮脚、伸手、弯腰、跳跃,忽隐忽现。歌声停了。前后左右张望,再松开裤子带,缓缓蹲下来,呲——呲——。不敢看,又擦亮了眼睛看。看不着。听得着!心儿蹦到了嗓子口,恨不得要跳出来。

  月桂缓缓弓起腰,哼了一声,挎起篮子飘了。厚纯青蛙般趴着,身子有点软,耳朵里回放着呲呲的美音。突然,路那边苎麻地里,呵呵地拱出了脑袋。定睛细看,呀,何忠怀!干嘛这家伙?蹑手蹑脚,踮到月桂下蹲处,抿着嘴巴眯眯笑,耸着鼻子尖尖闻——一口大拇指粗的尿窝子,几片溅湿的草叶瓜叶。

  举起一片叶子,忠怀眯着眼耸着鼻子鉴宝。

  04

  大江东去又一春。

  何忠怀毕业,化工厂工作的爸爸找关系,到化肥厂当了营销员。临时工,仗着化肥,肥成了红人。当大队书记的母舅说起来,也翘起了大拇指。刘部长家,托他弄了几包化肥。月桂爸是队长,在社员中算个人物,见了忠怀,经理长经理短的,捧着一团笑脸。月桂妈呢,瞄到化工厂的烟,都觉得是忠怀的鼻孔冒出来的,高!

  再看厚纯,月桂妈怎么看怎么扎眼。哼,没出息!考试那天偷黄瓜,气得他爸拿棍子追着打。厚纯跑不及,又怕打,噗——,钻进了江里。到了远处露出脑袋,回头瞄一眼爸爸,表演自由游。游过柳树林,游进芦苇荡,消失了。半个小时不见,奶奶妈妈急得冒火,大声哭骂。

  “甘忠言,你怎么不投啊,大江里盖着锅盖吗?”

  甘忠言,马蹄冲来的山猴子,下水就是秤砣。母亲妻子的斥责,搅得他在岸边团团转,“甘厚纯呢,有本事,有本事就莫出来!”

  “水鬼拖走了!”进稳抖着手。

  “江猪子也吃人!”进生跺着脚。

  “嗷——嗷——,”传友抹着泪,“厚纯死着了哦!”

  传友的号丧,惹得奶奶妈妈三姑六婆哇哇大嚎。

  “哭有屁用!”起跑,飞跃,月桂纵身钻进了江里,啪,绽开了一朵大水花,咕噜咕噜一路冒着水泡。三姑六婆止住哭,泪珠跟着水泡一起冒。

  月桂妈急了,跳起脚来骂。

  “草狗嫁人的,人家儿子死了,跟你有么关系?”

  “你没儿子,就咒人家儿子死是不是?”

  “有儿子怎么啦?儿子死光光了,看你横什么横!”

  “你女儿死光光!”

  “你全家死光光!”

  “歇着哦!人家救你儿子,你还好意思吵,叫个人吗?”厚纯爸的一声雷吼,震得老婆呆住了——他是著名的不对老婆高声的模范丈夫。

  月桂妈也呆了。岸上人都呆了。

  对,救人要紧!

  目光又投向了月桂。月桂游到了芦苇边,抓着苇杆喘气。浪儿颠着脑袋,一摇一晃的,水面上的波光跳跃着,刺眼得很。

  月桂扎进了芦苇荡。

  呼——呼——,哎呀,果然在这儿!躺在歪脖子树杈上,呼啦呼啦睡大觉。芦苇遮阳,风浪摇枝,幽幽的,凉凉的。人家急得要死,你却在这儿享清福,太不是个东西了!手臂、膀子、大腿,肉乎乎的圆滚滚的,比我的鼓比我的粗。看样子,我就胸口比他鼓了。䁖着他脸、胸膛、裤兜,心里怦怦乱跳。裤裆里的家伙,山丘一样拱着。不要脸的,蓖麻林里塞我条蓝手帕,闹得我心跳着八丈高,不敢接——爸妈晓得了,就吵到姥姥家了。蛮得女孩的眼缘,班上女生老偷看,看得眼出火。吴桃花谢美娇,打着借书问题目的旗号,扯七扯八的,八成喜欢他。相貌不赖,脑子好使,女生多看几眼也不能怪。哦,定了亲的丁传友,见他眼珠子都放光呢!

  “甘厚纯呢,太阳晒屁股了哦!”

  05

  月桂毕业,公社刘部长大队谢书记登门为忠怀提亲。父母没有反对的理由。糠箩跳米箩,小鸡上大桌。为照顾脸面,就说考虑两天再回话。

  “草狗嫁人的,么事嫁不得!”

  “我憎死着他,花公鸡!”

  月桂不嫁,自有她嫁。丁传友结婚啦!她嫁的,当然不是何忠怀,而是马蹄冲一个三十七岁的寡汉条子。渡口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压断了圩堤。小青桩光屁股唱着“新娘子新,坐床檩”,要糖要烟。姑娘媳妇喜呵呵的,欣赏着新娘的嫁妆新娘的装扮,品头论足,比着讲吉利话。

  啪啪啪——,送亲鞭响了。传友包着红头巾,穿着大红袄子青花裤子,在门槛边搭上哥哥的后背,由哥哥一步一步扛向渡船。三姑六婆抹泪的抹泪,叹息的叹息,说笑的说笑。渡船边,小青桩光屁股拦成了人墙要烟糖。传友的小叔只得散烟散糖果。抢的时候,传友的哥哥乘机登上船。

  “传友喂我的儿喂,你叫娘怎么放得下心哦!传友喂我的儿喂,你是娘的心头肉嘛,叫娘怎么舍得哟!传友喂我的儿喂.......”传友妈的一声声哭嫁,喊落了婶娘姑嫂的一朵朵泪花。

  传友的爸爸蹲在岸边颤着身子啜泣。

  光屁股比着谁抢的糖甜烟多,嘻嘻哈哈疯成了球。

  按风俗,新娘出嫁不能解头巾不能回头看。传友不管,解开头巾回头看,“爸,妈,你们叫我跟,我就跟,还哭个么事?实际上,我想跟——”她在人群里搜寻,忽地手一指,“厚纯。”

  送亲的接亲的瞪圆了眼珠,面面相觑,憋住笑,心里又酸酸的。

  爸妈继续哭诉。

  小孩子依旧嘻嘻哈哈疯跑着打乐。

  目光如火,厚纯的脸皮热辣辣地发烧。也不知怎么做怎么说,才不伤害传友姐。他挠着头发,听到传友妈的声声哭诉,想起传友姐的一路坎坷,想起传友男人说的“只要下雨她晓得回家就好”,一阵心颤,右手插进了口袋,抠出条蓝手帕,登上了跳板,抖着送给了传友,“姐......姐......”

  传友笑着扑进厚纯的怀里,扬着手帕,嘟哝着,“厚......纯......”

  亲友鼻子发了酸,泪儿簌簌涌出来。浪儿摇着渡船,摇着传友的笑容,摇着厚纯的泪眼。

  “好!”月桂抹抹泪,猛地挤出了人群,站到一块石头上。“全体鼓掌高喊,祝丁传友朱之枫二位新人新婚快乐!”

  “祝丁传友朱之枫二位新人新婚快乐!”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船老板徐徐下篙,渡船依依离别了江岸。新娘伏在船沿上流口水,瞅着江边的厚纯眯眯笑。

  光屁股又唱起来:

  新娘子新,坐床檩,

  等着新郎,掀头巾。

  掀头巾,把嘴亲,

  两个人儿,心连心。

  .......

  迪——,跑安庆的客船靠岸,为新郎新娘鸣笛祝贺。抛锚,放跳板,一男一女手牵手,从跳板上晃下来。男的是忠怀,分头油光光的,裤褂抻抖抖的,叼着佛子岭,烟雾飘在堤上,呛得人们咳声一片。女的白底粉花连衣裙,苹果脸,长发迎风翻飞,炫得大家眼冒金花。

  “又带个草狗!”

  06

  渡口队改选。

  老队长落选了。月桂厚纯高票当选为队长队副。一个姑娘当上了队长,盘古开天地,轰动了四方。

  新官上任三把火。月桂在队屋发言,像在教室那样清朗,那样干脆:“穷无根,富无苗,种了葫芦才见瓢。我们社员,要想过上好日子,就一个字——闯!”

  社员集资,办了渔业队轧米厂。厚纯提出,种十几亩蓖麻。不种粮棉种蓖麻,谢书记找他谈话,提出了警告。

  秋收结算,每个工,分红一块八角七分,创造了金柳洲记录。其中蓖麻每亩净利润一百七十三块八角二分,抵两亩棉花有余。

  第二年扩种蓖麻三十多亩。前来取经的,一拨又一拨,热闹得慌。王月桂甘厚纯,又成了新闻人物。他们的话题,最吊胃口。

  “大家讲讲噻,队长昨晚碰头了吗?”

  “碰头能告诉你吗?”

  “天天碰怎么不起包呀?”

  “温柔的呗!”

  嘿嘿嘿,笑翻了蓖麻林。蓖麻林很深,凉爽,幽静。谈工作,谈生活,谈未来,谈从前。想起蓖麻林里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浑身暖呼呼麻酥酥的。

  多嘴的婆子传友妈进稳妈,舌头又痒了,看着队长队副,演起了双簧。

  “队长呀,队副么样子哦?”

  “好哦!”

  “么样好哦?”

  “样样好哦。”

  “哪个小妹跟他哦?”

  “我看上了厚纯哦。”

  翻滚的笑声,烧得月桂妈的脸挂不住了。她喉咙里呛了烟,咳了一声,瞥了一眼破粪桶,嘟起了嘴巴,“哼,我女儿,做尼姑了也不跟!”

  厚纯妈平生最恨狐狸精,见到了就冒火起烟,不由分说跺了脚,喷了几孔鼻息,牙缝里溅出了啧啧啧的笑声,两手一拍啪啪啪像打梿枷,“哼,我儿子,当和尚了也不要!”

  “破粪桶,你臭一条街哦——!”月桂妈也拍手打梿枷。

  “狐狸精,你骚三个洲哦——!”厚纯妈封住了月桂妈大襟褂子的领子。

  又演戏了。

  洲上风俗,婚姻大事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哥哥姐姐的教训,摆在眼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青春不等人。进稳进生当了新郎,忠怀还当了两次——现在又搭了个草狗。眼看着同时的成了家养了娃,厚纯妈急得投水吊颈,满世界地求爹爹告奶奶。急很了,老公就是出气筒。

  “跟了你这样的男人,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叫我么时候做奶奶呢?”

  07

  又在蓖麻林碰头了。

  “该出牌了。”

  “就去普陀寺呗。”

  “你呢?”

  “去镇江庵呗!”

  “嘿嘿,说正经的,赶快出牌。”

  “么牌?手帕都给传友了。”

  “谁叫你不要的?瞧,你的,在这儿呢!”

  晚上开会。公社武装部刘部长大队党支部谢书记,端坐在主席台上。刘部长一身军装,脚蹬黄军鞋,腰系武装带,眉宇间透着十分的威严。谢书记一身中山装,二八分头,端详着四方,微笑。王队长站起来摆摆手,“安静安静开会哈。首先请谢书记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谢书记站起来挥手致意,“社员同志们晚上好。我是来向大家祝贺的。我们渡口队,荣获了‘红星公社先进生产队’光荣称号,王月桂甘厚纯两位同志呢,荣获了‘红星公社先进干部’光荣称号。大家鼓掌祝贺!”

  纳鞋的织毛线的抽烟的歪着脑袋私语的,咯噔了一下,坐正了身姿,绽放了笑容,啪啪啪,掌声笑声响成了一片。

  安静下来,书记打量着捧奖状的二位,上看到下,下看到上,眯眯笑,“你们,到现在,还单着,有点不像话哈。王彰兵,甘忠言,你们两个当老子的,嗨,也有责任,叫我么时候,么时候喝到喜酒?”

  大伙照着月桂厚纯父母,鼓着嘴笑,笑出了声。月桂妈瞅瞅书记,瞅瞅丈夫,嘴角扯了扯,眨眨眼,低下了头。厚纯妈挪挪屁股,在头上抓抓,目光在会场漂流,漂到狐狸精的头上,喉管发了痒,“谢书记,快了快了,要跟我儿子的小妹,排着队呢。”

  月桂妈抬起头,刷了一眼破粪桶,喷了一孔鼻息,“刘部长谢书记,你们晓得噻,到我家提亲的,踏破了门槛。上赶着要招亲的,就像天上的星,数都数不清呢。”

  刘部长站了起来,干咳了一声,环视四周,紧紧武装带,目光杵杵厚纯妈月桂妈,“这是两本《婚姻法》的册子,甘忠言,王彰兵,你们二位老兄,拿回家啊,好好学学。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新中国,都唱了二十多年,晓得吗?”

  目光聚到四个爸妈的身上。最受瞩目的是厚纯妈——大儿子当和尚,她造就的。有的上翘着嘴角暗笑,有的抿着嘴巴吸得烟头发亮,有的睁着眼珠鼓了出来,有的贴耳交流着预测,反正等着,等着看厚纯妈的大戏——炮脾气,一点即着。只见她扭扭身子,耸耸鼻子,浑身长了刺儿似的。什么武装部长,算个屁,我不犯法你能奈我么何?干部就可以当众训人哪,我也来教教你。

  “不晓得哟刘部长。“厚纯妈端着脸照着刘部长,牙缝里迸着笑声。”嘿嘿我呢,农村妇女,扁担大字不识一个,看那个干嘛。可我晓得,我儿子,从我肚子里下来的,我做不了主,请问刘部长,哪个做得了主?”

  刘部长脸刷地阴了,额头皱起褶子,抿着嘴瞪着厚纯妈,又瞪着厚纯爸。

  “太放肆了忠言家的!刘部长今天,不是社员家属,而是公社领导,代表的,是党委政府,和人民武装!”谢书记站了起来瞪着厚纯妈。

  “张凤香,”厚纯爸脸热心跳,身子有点抖,忽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老婆的脸,“歇着你的大破嘴!你想对抗政府吗?你想儿子都当和尚吗?你不想做奶奶了吗?”

  哎呀呀我的妈呀!大伙瞪圆了眼睛。模范丈夫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呢?

  好!该!

  老婆傻了眼,直勾勾地看着老公,愣住了。句句戳进了心里,浑身不觉一阵酸痛,抽搐,眼里涌出了泪,紧绷着嘴巴,满脸的苦瓜。

  会场上寂静了。蛐蛐唧唧吱唧唧吱地唱着。

  门口月光暗了。门框里挤进两个人。马灯的光线里,漂着一颗和尚头,一顶尼姑帽。

  咦,他们!

  大伙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放光,嘴巴都啊啊奓成了大城门。

  “阿弥陀佛!”

  附注:小说是我女儿,无数心血浇灌的。敝“女”自珍,舍不得嫁人,尤其给白夜,没有半毛彩礼。惊闻文都桐城笔会,,欣喜若狂,拍手称快。忘乎所以之际,手一哆嗦,哟嗬,发了。嗨,女儿大了,总是人家的人,还不知道白夜喜不喜欢呢!不管怎样,也是我的一片心意:祝《同步悦读》越办越好,繁荣昌盛!祝同步文友生活快乐,文丰笔健!诚挚期待与文友相聚,共襄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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