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济民(1911.10~1940.9)出生于当涂县亭头乡飏板街。1926年就读芜湖芜关中学,1931年毕业,任教于乌溪东南小学,后调回亭头小学继续教书。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贾济民召集进步青年加入“当芜青年抗日救亡团”。1938年辞去教师工作,加入“当涂县抗日民众总动员委员会”,担任武装股长。10月新四军二支队在大官圩成立特务大队,贾济民担任中队长。1939年春,特务大队在宣城狸头桥整编受训,改编为特务营,奉命向苏南前线挺进,组织上考虑贾济民身体虚弱,批准他返回大官圩,继续坚持工作。9月“金宝圩•大官圩”反共事件,金宝圩游击队撤退至大官圩,当芜县委决定,贾济民担任大队长。在塘南阁板埂圩为掩护部队撤退过河,贾济民在河中弹受伤,坚持让警卫员丁咸玖先走,后沉水身亡。时年29岁。
阿姊的小弟
1911年秋。大官圩里,稻谷已垂穗,金灿灿的稻田包围了村庄、堰塘,还有远处的河水,都氤氲在淡淡的晨雾里。
一场秋雨,赶走了夏日的酷热,桐树上的绿叶有些泛黄,有几片落在了屋顶上。
阿姊坐在屋檐下,穿一件蓝布小衫子。婴儿的啼哭声,从母亲的卧房里传来。
父亲跑出糖坊,双膝跪在堂屋里,祭拜先祖,祈求母子平安。
阿姊只有两岁,还不能理解父亲匆忙的脚步。贾家为求得早生贵子,两年前从黄池镇抱养了她。
大人们喜欢唤阿姊的小名:来娣姊。
“来娣姊——,来看看你的小弟弟啰!”母亲在轻声呼喊她。母亲多年不孕,头胎生下儿子,甚是欢喜。
阿姊跨过房门,看见小婴儿躺在母亲怀里。她端详他的小模样,亲吻他的小额头,咯咯咯笑个不停。
父亲将阿姊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肩上,将红彤彤的喜蛋送给乡亲四邻,分享内人临盆生子的喜悦。
父亲为长子取名贾裕银,拥有富裕与金钱是对血脉相承幼子的祝福,名字写进了贾氏家谱。
他自小在父亲的糖坊里长大,有阿姊陪伴,到了读书的年龄,进了私塾学堂。
父亲告诉儿子,贾氏家族为躲避战乱,行旅流浪至当涂大官圩一带,善于商贾,贾氏家族出过秀才,也中过举人。
先人们走过村前的那条道吗?他的目光离开课本,投向村庄外的圩堤,一条大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传说,道上曾经有一凉亭,供路人歇息,又叫华亭。亭头,是这里的地名,是自己家乡的名字。
走这条道,他去看过亭头镇上的戏楼和人群,也去见过石臼湖,目光所及烟波浩渺。他也去过大官圩的圩堤,圩堤外是河水和滩地,圩堤内田畴纵横,炊烟袅袅。
他热爱家乡的清水河,河水中嬉戏的孩童,总有他的身影。母亲的呼唤,在屋檐下有太多的警觉,担心河水把他带走。
1926年夏天,阳光驱散了晨雾,他第一次离开家,离开阿姊,拎着行李走在村庄外的大道上。
和父亲走在一起,过清水河,两岸的树木、村庄,还有北归的雁阵,都是美妙的风景,倒映在河水里。
父子交谈,话题是就读的学校,芜湖芜关中学,创办已有十二个年头,一所新式学堂。
父亲从家庭花销里,节省出一笔学费,送儿子就读这所私立学校。他瘦削的肩上,是父亲轻抚的大手,有糖坊里的甜腻味儿,紧闭的嘴唇不谈学费的昂贵。
芜关中学到了,半天的路程。父亲弯腰,放下行李,转身离开。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眼眶里盈满泪水。
父亲回到亭头,等待村头那片稻谷垂下穗子,和母亲、阿姊一起收割、脱粒、晾晒、扬灰,将粮食囤在谷仓里。农闲时,父亲在糖坊里忙碌,一家人的生活,还有孩子的学费,仰仗父亲的勤劳与智慧。那时,唯一的弟弟,已离开家,去镇上学一门手艺。
中学毕业,他个头高大,身板结实,一身灰色学生装。阿姊的目光欢喜而又陌生。他握住阿姊白皙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上,告诉她,人活着,全靠这心脏在跳动。
“心脏不跳了,人就没了!”阿姊惊愕的神情,让他顿生怜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胜过手足亲情的爱意。
新婚之夜,祝福的人群散去。她伏在他胸口,心跳击打她的耳鼓,她享受新婚的甜蜜进入梦乡。
糖坊里,父子俩时常交谈。灶膛里的火,照亮他年轻的额头,目光炯炯,让父亲看到了年轻时倔强的自己。他谈天下社稷、家国情怀,关心谷仓里的粮食、土地上的收成。
走进乌溪镇东南小学,他已是一名教书先生。镇上的酒馆里,一个小胡子男人,说自己在南京珍珠桥参加了三万人的游行,学生们要求政府对日本宣战,被警察的子弹打伤了左腿。他请这个跛腿的男人喝了一壶酒。回到学校,他站在讲台上,他给孩子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日本军队侵占了东三省,那是我们的国土。
1937年12月,当涂沦陷,日本军队沿姑溪河来到大官圩。
青春的抉择
他从乌溪东南小学,调回亭头小学继续任教。这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去亭头农仓,会更加方便。
1937年隆冬,日军的飞机像鸟群一样,掠过天空,打破黎明前的宁静。
一双焦虑的脚,带他走近亭头农仓的那间小屋,那里彻夜的灯火还未熄灭。推开门,寒风裹着雪花窜进屋子,屋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火盆。几双眼睛迎接他,仿佛刚刚还在窃窃私语。
一声长长的叹气,被他打断,他说,我们的军队撤出了南京城,日本人在城内乱杀无辜,不分老幼,血流成河……
政府放弃了抵抗,亡国恐怕……但我们不要做亡国奴!屋子主人的声音,吸引大家的目光。
昨天,日本军队已进姑孰城关,今天沿着姑溪河,来我们大官圩,抢走粮食……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的,从角落里发出来。
讨论,超出日常生活的琐碎,是农耕收割之外,关于生命的生存,关于如何不像猪狗一样任人宰割。
一张满是皱褶的纸,传到每一个人手里,纸上书写的内容,拨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救人民于水深火热,热血青年团结起来,参加当芜抗日救亡团!
唐思庆、朱昌鲁、邵时安、朱永源……每人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也签上自己的名字:贾济民。忧患天下、济民于水火,他不再叫贾裕银。
大伙儿各自分工,联络更多大官圩的进步青年,保卫家园、保卫国家,不做亡国奴!
一张张传单,散发到学校、集市、酒馆,或村民家里。大官圩里人人都知道,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就在宣城、当涂、芜湖一带打游击,伏击日本军队,保卫自己的国家,保卫我们的家园。
一份传单,出现在午饭的餐桌上,又被两个孩子们叠成纸飞机,飞来飞去。
贾济民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下去,他不看母亲的脸色。阿姊坐在他身边,怀里搂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眼里闪着泪花。
父亲已经离世,她们是他最亲的人,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是自己肩头的责任。
当一名教书先生,是父亲用心血铺就的路,是对长子莫大的期许,辞职不干了?入了家谱的名字贾裕银,说不要就不要了?母亲的唠叨,他无法辩驳,想到今晚要见一个重要的人,他淡淡地笑了,相信家人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选择。
院子里的桐花开了,紫色的火焰在燃烧,他的两个孩子在树下嬉戏。
夜幕降临,蛙鸣声四起。他抬头,凝望那些不可接近的星星,星宿浩瀚,蕴藏着多少秘密?
农仓那间屋子里,没有灯光,轻轻招呼声中,掺杂一个外乡人的口音。走在夜空下,能看清那张风尘仆仆的脸,眼窝深陷,目光熠熠有神,走在前面,健步如飞。
一行人过清水河,分两批来到渡口,分两批上渡船。清水河上,有日军的踞点。
渡船在河面滑行,摆渡艄公的脸被夜色模糊了表情。外乡人右手叉腰,握紧他的驳壳枪。
下河堤,加快脚步,草径上的露水打湿了脚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这是家乡的味道。田园景致,点点渔火,伸展在夜色里。
黑夜隐藏的危险,看不到边际。贾济民跟在外乡人身后,轻轻呼唤身后的伙伴,不要掉队。
他突然想到阿姊,她站在桐树下,目送他悄悄离开村子,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远离一个个村庄,绕过日军的踞点,涉水过河;鸡叫头遍时,来到杨泗渡。
推开门,一盏灯洒下淡黄的光影。一双手迎过来,结结实实地握在一起。亲切的话语,在深夜里有阳光的温暖。
粟裕副司令员招呼大家坐下来。在这里,大官圩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名,行军地图上,被画上红圈圈,还有日军和国民党108师的盘踞点。
这是个庄严的仪式,年轻人接受到新思想、新使命,当芜青年抗日救亡团要召集更多进步青年起来抗日,支援抗日前线。信仰和秩序的维护者,向年轻人发出召唤,这是嘱托与信任。
回到家,贾济民望着窗外微曦的黎明,没有一丝睡意。是要做抉择的时候了,与其教育未成年的孩子,不如唤醒广大民众起来抗日,保卫自己的家园。
两个月后,粟裕副司令领导的新四军二支队进驻大官圩,驻扎在马家桥俞家祠堂,组织群众开展抗日,并召集社会各界人士参加“当涂县抗日民众总动员委员会”。
贾济民征得母亲同意,毅然辞去教师工作,加入总动员委员会,任武装股股长。他和大官圩的年青人一起,发动群众减租减息、募捐,支援抗日前线。
农仓那间屋子的主人,将农仓所有的粮食、现金、公物,全部捐献给新四军,支援部队打击日本鬼子。
1938年10月,新四军二支队在大官圩成立特务大队,贾济民任中队长。第二年春天,特务大队在宣城狸头桥整编受训,改编为二支队特务营,奉命向苏南前线挺进。组织上考虑到贾济民身体虚弱,批准他返回大官圩,继续坚持工作。
次年4月,新四军二支队战地服务团在大官圩,设立当芜办事处,贾济民任主任,组织群众征税、募捐,为抗日前线提供活动经费和物资。
板埂圩突围
1940年9月,一个下午,曹二爷从乌溪镇回到村里,带来消息,伪保长张久刚搜集大量小木船,准备开往乌溪镇,可能国民党的108师要开进大官圩了,来者不善啊。
傍晚时分,贾济民突然得到消息,金宝圩游击队遭遇108师和当涂常备部队追击,被迫撤退至大官圩,请当芜县委和战地服务团当芜办事处做好接应工作。
游击队在金宝圩损失惨重,由副大队长庄景玉带领,来到大官圩,交给当芜县委和战地服务团当芜办事处。
县委召开紧急会议,为了重整士气,恢复游击队的战斗力,决定贾济民担任大队长,县委书记侯光兼任指导员。
部队长途跋涉,加上雨天路滑,战士们疲惫不堪,临时安置在板埂圩,将休整一日后,向苏南战区挺进。
除了部分伤员,还抓来乡绅谷耀彰。官陡门大捷后,国民党和日伪军暗中勾结,要消灭金宝圩一带的游击力量,发起猛烈进攻。敌人穿上新四军服装,佩戴新四军臂章,假扮成新四军到处流窜,腰斩防匪团团长唐佑伟,捕杀多名农抗会干部,地下交通站站长兰照华也被杀害。
为了缓解宣当芜中心县委的压力,转移敌人视线,游击队向大官圩方向,且战且退,并捉来这个乡绅。
考虑到板埂圩三面环水,需要船只以备急用,安排人去租借船只,不料乡绅谷耀彰和伪保长张久刚是远房亲戚,两人串通,告密了游击队的行踪。
次日,贾济民和战友鲁万清到塘南镇筹备经费和衣物。已到仲秋,天气转凉,战士们衣衫单薄。
贾济民刚回到板埂圩,战士们正在午餐,突然枪声响起。108师和当涂常备部队400多人,顶着稻草,伪装成稻草人,已逼近板埂圩。
板埂圩唯一的陆路通道,被敌人堵死。贾济民命令部队向河边撤退,迅速突围北上。他和指导员、当芜县委书记候光等掩护战士们过河。
贾济民和警卫员丁咸玖最后跳入河中,河面枪声密集,快游到对岸时,贾济民被子弹击中,身子一沉,被警卫员托住。贾济民猛地推开警卫员,大声吼道,快走!
丁咸玖也是亭头人,不忍心丢下受伤的贾济民。
快走!快走呀!贾济民猛地把丁咸玖推向岸边。一梭子弹打来,贾济民再次受伤,沉入水底。
贾济民和侯光等14位同志,为掩护部队转移,不幸牺牲。
金宝圩•大官圩事件后,组织上多次派人来大官圩,寻找失散的游击队员,因外乡口音,被敌人秘密处死。
阿姊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因为家事忙碌,她大概没有听到几里地外的枪声。村里的几个好姐妹走进院子,唤她的小名,来娣姊——
阿姊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见到姐妹们目光里太多的关切,有些不自在,抿着嘴笑了,她有些腼腆。
三个孩子在桐树下嬉闹,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姐妹们不忍心说些安慰的话,不忍心打扰这个幸福的小庭院。
十四具尸体,躺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阿姊跑过去,一眼看见了心爱的丈夫,浑身湿漉漉的,驳壳枪还斜跨在腰间。前些日子过生日,请裁缝做的府绸褂子,湿透了,贴在身上。
她跪在他身边,摸了他的胸口,那里是安静的,没有心脏的跳动。她知道,心爱的丈夫丢下她和三个孩子,永远走了。
人们告诉她,敌人在寻找贾济民的儿子,要铲草除根。她带着孩子,找来一个小划子,在大官圩东躲西藏,住在芦苇荡里。
家人找到她时,她已疯癫,不知人事。贾济民牺牲一年后,她疾患而死,丢下三个孩子,由叔叔婶婶抚养,解放后由政府培养成人。
冬日里,我来到当涂大公(官)圩,寻找烈士生前的足迹,收集相关历史资料。从史料里找到贾济民的照片,他脸颊瘦削,神情持重凝思,疲惫而隐忍,二十九岁的青春流逝在岁月里。
走在圩堤上,眼前是冬日里的田畴和村庄,万物欲待复苏,仿佛一阵风能从家乡的泥土里把英雄唤醒,长成青葱的树木、庄稼,和路边的草地。人们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贾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