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瑜在她和哥哥濮琦的生日酒会上正式宣布了一项令家人们为之瞠目的决定:她决定要去双河林场养老了。
在大家惊诧声中最先表示反对的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哥哥,妹妹的话让他几乎瞬间酒意全无:“要去双河养老?阿瑜你不是喝醉了吧?”
“哈哈,酒喝了些不过离醉还远着呢。哥哥觉得我说的是醉话?”濮瑜伸手向耳后理了一下头发冲哥哥笑了。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是没喝醉那你就一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放着好好的上海不待,有着平静安逸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那东北的山沟里去再次受苦受罪,难道当年的那些罪还没受够吗?这想法实在是太奇葩了,毫无理性可言。我声明,我坚决反对啊!”濮琦说话间不住地摇头,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酒精的刺激,再次端起酒杯时,他的手有些轻轻颤抖。
嫂子阿珍在一旁接茬:“不会吧?他姑妈,我估计你也就是说说而已。是,你这身体还不错,和同龄人比也显得年轻,可毕竟实际年龄摆在那里。都是六十大几的人了,只身一人跑到那种荒凉的地方,生病了咋办?人老了身体随时会出现问题,即使你是医生也不能例外。不是我说话不吉利啊,真要是有个什么紧急情况,那里会有三甲医院吗?所以呀,你哥说你没有理性,我说也是。”
嫂子小了哥哥七岁,再加上保养得好又喜欢打扮,人看上去很显年轻,这也让她说起话来总是优越感十足。
面对哥嫂的话,濮瑜一直笑而不语。她理解哥嫂的好意,但心里对他们说的并不认可。
侄子侄媳的反应就平和多了。侄子说:“姑妈好浪漫呢,这一点连我都羡慕您。这决定是看那些抖音视频看的吧?现在这些东西在网上多得铺天盖地。能不能去成先不说,有这种想法就说明姑妈还不老。”
侄子很乖巧,会讨姑姑的喜欢,经常当着姑姑的面向别人说:“我姑妈拿我就像亲儿子一样。”这话听着亲切可濮瑜倒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适应。
“姑奶奶要去有山有水有大森林的地方,多好啊!等长大了我也去!”
“又插大人的话了不是?”侄媳瞪起眼睛用食指点着儿子,儿子立马熄火垂下眼睛,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也泛起了红云。他不怕爸爸,但妈妈板起脸来随时可以镇唬住他。
“哎呀真好,还是我的大侄孙支持我。”濮瑜侧过脸微笑着伸手在身边的侄孙后背上拍了拍,接着转过头继续说:“我还真是在网上找到的双河林场的信息,不过这个想法对我说来已经是由来已久了。刚退下来那几年在社区医院做全科大夫,有想法也没法实现,现在终于‘人身自由’了。至于衰老嘛,那是谁都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关键是看如何面对它。人老了后最好的现实生活就是把回忆里最为珍贵的片段重新开启。一个人能在一个可以重温青春的地方慢慢老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你们觉得呢?等我把林场的新家建设好了邀请大家夏天去避暑啊。”
濮瑜的话题让原本已经接近尾声的生日晚餐又延续了许久。
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后服务生进来问大家还有什么需要,说厨房的师傅要下班了。哥哥放下严肃了半天的脸说,这个服务生不错,还蛮周到的。待服务生出去后侄子嘿嘿笑着开口道:“老爸不懂了吧?这哪里是什么服务周到,不过是在提示时候不早了,是变相向客人发出的逐客令。”
濮瑜划开手机看了下时间,确实是挺晚了,嫂子开始指挥侄媳打包那些剩下的生日蛋糕和菜品,接着婆媳二人带着小朋友一起去了洗手间。侄子一手接着公司同事的电话,一手拿着菜单酒水单去楼上的收银台买单,包间里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哥哥从窗外灯火璀璨的夜色中收回目光,侧过脸对妹妹说:“阿瑜呀,听哥哥的劝,把心收一收,别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要是觉得一个人寂寞就到家里来,我和阿珍可以陪你聊聊天,也可以一起出去逛一逛。人老了喜欢回忆从前,可是总不能整日生活在回忆里吧。年轻时的经历、情感固然美好,但毕竟一切都已过去了。而今唯一要接受的现实就是我们都老了。阿瑜的心境我懂,你是有一个心结的。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结,我也有。而且我发现越老这心结越难解开。有时候看到你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些年看到美院那个老陈对你那么好,我高兴得以为自己的心结会就此解开了,可谁知你却大大咧咧说你们只是要好的朋友,让我空欢喜了一场。哥哥对阿瑜的生活状态是负有责任的,人生的构成其实就是一串连环的因果,只要错过其中的一环,结局就大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老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在想这些事。我后悔当年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可后悔有什么用,世界上是买不到后悔药的。唯一希望的就是妹妹你能过得好。不说了,说多了心痛。总之哥哥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不知是因为兄妹情深或是酒后袒露心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濮琦说话间眼睛里渐渐泛起泪光。
妹妹起身抽出几张面巾纸塞在哥哥的手上:“还说我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我看胡思乱想的倒是你。独身生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挺满意这种生活的自由自在,而且越是老了越是觉得这种选择无比正确。你可别总往自己身上揽责,你又没做错什么,不要总和自己过不去。我以一名医生的身份警告你,那样对健康不利!”
哥哥濮琦的心结是源自五十年前一个阴冷的冬日。
那是农历刚刚进入冬月的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淫雨霏霏中不断有铁锈色的梧桐树叶自空中零星飘落,湿漉漉的地面上一片落叶斑驳。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这个阴郁的傍晚无论是寒风冬雨,还是落叶秃枝,都似乎有着和人一样的愁绪。
晚饭后,濮瑜照例要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阿瑜先别急着收拾,你们两个都坐下,有些事情我们要共同商量一下”。说是一些事情,其实中心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对上山下乡,兄妹俩谁去谁留。父亲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心思细腻,为了不影响大家吃饭时的情绪,他刻意把要说的问题留在了饭后。
按当时的政策,每个家庭可留一名子女在城里。
母亲叹着气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让谁走都心里不舍。
其实父亲心里的倾向是让儿子走,男孩子嘛,出去闯荡吃点苦,多些人生历练也没什么不好,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活出一种男人所特有的气概来。但是父亲没有明说,只是一直用期望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
十七年前同为中学教师的父亲母亲生了这对龙凤胎,夫妻俩为这对孪生兄妹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哥哥是美玉,妹妹是美玉的光泽。不过父亲有些偏爱女儿,在他眼里美玉的光泽要胜过美玉的本身。
那晚哥哥濮琦一直低头不语,时而会抬头看看母亲,随即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一脸凝重的父亲,他最终也没有表态。濮瑜低着头用手指绕弄着自己的辫梢,有几次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时间在难堪的沉寂中走过,父亲看着儿子说:“要是都没想好那就再花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于是濮瑜立起身挽了两下袖子开始收拾那些桌上的碗筷。
夜里,一向倔强的濮瑜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她在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父亲的心迹,多少年来她和父亲之间就有一种心灵上的相通。她也知道母亲偏爱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兄妹俩去留问题上,母亲态度的不偏不倚就说明了这种倾向。同学中有两个下乡对象的家庭大多是男孩子走了,在常人看来女孩子是弱者,应该在这场不可预测未来的激流旋涡中得到更多的关爱和保护。
委屈难过之后一阵困意来袭,濮瑜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了老师、同学还有学校,她在学校的门楼前和老师同学们话别。门廊里的风挺大,门楣上方那个大红横幅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濮瑜最终做出了走的决定,她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让家里的气氛一直紧张,那她就要自己坚强起来,下定决心走出去。
青春是生命里刚劲的季风,它的风力足以吹散时而密布的阴云,让阳光照进一颗憧憬之心。
学校的知青办里人头攒动,黑板上公布有淮北和黑龙江林场两种去向选择。夹在人群里的濮瑜正为何去何从而犹豫不决时,身边一个面孔白净戴了副透明框眼镜的男生偏过脸笑着问了她一句:“怎么,濮瑜还没有决定报哪里?”
濮瑜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这个能叫出自己名字的陌生男生,她显得有些局促又茫然。
“我是五班的丁聪,你可能不认识我,不过应该记得一年级时的‘岁寒三友’吧?”男生说完又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濮瑜想起来了,一年级下学期语文老师搞过一次诗词笔会,自己的一首《咏梅》作为优秀作品,被收进了学校油印的小册子《中学生文汇》。而同在岁寒三友题目下的一首《青松》作者就是丁聪。于是,她冲丁聪腼腆一笑:“这个当然记得。”
岂止是记得,当年作品入选学校的《中学生文汇》让濮瑜激动了好一阵。那段时间她把那本油印的小册子放在自己枕边,每晚临睡前总要把自己的“大作”读上几遍。可惜的是那本《中学生文汇》后来不再办下去了,濮瑜还为此惋惜难过了好一阵。
丁聪告诉濮瑜他报的是去黑龙江林区,还介绍了去林区的种种好处,职工都有固定的工资。地方虽然远了些,但每年都会有探亲假。而且黑龙江四季分明,物产丰富,是个美丽富庶的地方。当然,除了物质层面的好处还有精神层面的丰厚,想想开着高大威猛的采运拖拉机奔驰在茫茫雪原,身后是林海苍苍、峻岭延绵,那工作该是何等的豪迈!那才是青春应有的样子!
那一刻濮瑜被丁聪的一脸英气和激昂情绪所感染,再想到有了工资回家探亲时就可以给父亲买那件心仪已久的开司米绒衣和店铺里的甜点糕饼了,于是她没再犹豫直接报名去了黑龙江。
生命里的缘分大多都是偶然的产物。但对一双正值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而言,偶然也许就意味着必然。到林场不久后濮瑜和丁聪就成了一对恋人。
濮瑜最终也没听哥哥的劝告,一个月后她已经站在那片属于自己的院落里开始琢磨她的建设规划了。
这是原来林场职工的联排宿舍,房子坐北朝南依山而建,每户面积在四十平方米左右,还有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亩地的院子。院外是一条不太宽的水泥路,路南还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溪。濮瑜选的是最靠西面的两户房子。尽管那个叫刚子的房屋中介告诉她最边上的房子一侧是冷山,冬天会不够暖和,但濮瑜还是坚持选择了这里。一来她觉得最边上的这户除了前后之外还多了一块侧面的院子,而更重要的是她看好了西面不远处那片茂密的白桦树林,那简直就是上天的神来之笔,一眼望去有如置身画中的感觉。
刚子帮忙雇人连续收拾了两周,先是清理掉了室内所有旧物更换了门窗,接着粉刷了房屋内外,又拆除了两户间的篱笆,一并整理了原本凌乱的院子,还开车拉着濮瑜到镇上置办了炉具炊具家电等,于是这个山野中的小家顿时有了生机。
刚子姓王,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是个地道的林场子弟。他年轻时跑到南方打拼多年,打过工也做过生意。后来,生意赔了本,再加上家里有个多病的母亲需要照顾,就回到了林场。这些年林场的人口锐减,许多人家的房子、园子都撂了荒,而一些南方人又都想花不多的钱买一个能在北方避暑的地方,刚子觉得这里面存在商机,于是就注册了抖音,在网上发布房源信息,干起了房屋中介的生意。濮瑜觉得刚子人挺实在,挣的中介费也都在明处,再加上落户新家有些事情总要求人帮忙,所以和他相处得一直不错。
离开上海那天中午,哥哥设宴给妹妹饯行,然后侄子开车,哥哥一家人倾巢出动把濮瑜送到了浦东机场。席间濮瑜给了哥哥一份放弃房屋使用权的公证书。濮琦看过叹了口气说:“阿瑜呀,你这是让哥哥我无地自容啊!”
濮家的老屋是在延安东路上一处旧式的公寓大厦里,房子虽老但设施齐备,最重要的是坐落在绝佳地段。濮琦大学毕业结了婚就搬到外面过了。濮瑜读完研究生调回上海后,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就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直至父母相继离世。母亲临终前留下遗嘱,说房子最终的所有权归孙子所有,但是女儿拥有无限期的使用权。遗嘱体现了母亲的一贯偏心,但濮瑜倒觉得无所谓,自己没儿没女没有家庭要所有权做啥。而今自己要去投奔未来的归宿了,不如早些把房子还给它法定的主人。
进入候机楼后朋友老陈打来电话,说他已到机场了,问濮瑜在什么地方。濮瑜环顾下四周报了位置,几分钟后,一脸汗水、气喘吁吁的老陈就赶到了。
濮瑜掏出随身的面巾纸递给老陈:“快擦擦汗,你看你跑得那么急。我们不是在电话里道过别了吗,你怎么又特地跑上一趟?”
老陈说:“一来是要送送你,不送你一下我会不安心的。还有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你要做的东西我答应下了,具体时间安排我们商量再定。”
“老陈,有你这朋友真是太好了,先受我一拜啊!”濮瑜俯首鞠躬双手合十笑得一脸热情洋溢。
濮瑜求老陈做的是一件艺术品,具体说是一尊人物的石雕。老陈当时并没有完全答应下来,只是说要考虑一下。对此濮瑜很理解,毕竟这是要花费时间的,搞雕塑可不是刻个印章那么简单。而艺术家们的时间哪个不是弥足珍贵呢?
两套房子都已收拾干净,餐具寝具一应俱全,还买了几个电源插板,万事俱备只欠老陈这个东风了。
傍晚,夕阳把漫天流云漂染得绚丽万千。这天上的景色经常会让濮瑜走进回忆,想起丁聪,想起当年两人肩靠肩一起坐看晚霞的那些幸福时分。
丁聪说过:“最美的风光永远是在高天之上。”
几十年过去了,天上的丁聪还好吧?你的世界里依旧是风光如画吗?
再次站在这片承载过自己青春和爱情的土地上,濮瑜的心里倍觉踏实。哥哥说她是在自找苦吃、自寻苦难,对此她只是一笑了之。
那些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励志鸡汤里经常会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而濮瑜对此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生真正的财富当属青春。漫漫人生里有什么时日能比过青春的岁月呢?岁月也好,爱情也好,只有在青春的背景里才会拥有光芒的基色,即使是不堪回首的青春在许多年之后,也会变得可堪回首。
有青年男女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爱恋和钟情,这是青春使然而无关环境与时代,即使是在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也是一样。当年濮瑜曾是林场里很多男青年追求的对象,不时会收到一封封示爱的书信。那时候写信是求爱的重要方式,似乎只有信纸上那些可以重温和回味的文字才能体现出爱的郑重与真切。求爱信形形色色,婉转的先大谈革命理想然后徐徐切入主题,直白的一上来就直奔要点核心。当然也有的是满纸诗情画意、情丝绵绵。后来丁聪和濮瑜的恋情公开,那些飞鸿传情就告一段落了。不过有一个叫王林山的当地青年例外,他晓得濮瑜和丁聪的关系还仍旧不肯放弃,隔一段就要写上封抒情诗般的情书,向心中的女神倾诉衷肠,弄得濮瑜哭笑不得。那些信件还无法拒收,因为都是从分场收发室分发下来的,信封的封口处还贴了邮票,只是邮票上没有邮戳。
丁聪调侃:“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分明是愚公移山嘛,不知会不会也感动上帝派两个神仙下凡?”
濮瑜打了丁聪一拳:“去你的,真有神仙下凡你能招架得住?”
濮瑜要烧掉那些信件,丁聪说:“留着吧,将来你要是当了作家,这些也许还是挺好的创作素材呢。”濮瑜想起了读书时的作家梦,眼神不由变得暗淡:“当作家?今生还有机会吗?”
来林场的第三个冬天,分场得到了一个选送南京医学院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对知青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当时很多人都报了名。
濮瑜做梦也不曾想到机会竟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听到丁聪带来的消息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吧?你这家伙又是在逗我开心。”
“真没逗你,是游主任告诉我的,材料都已报给了场部,回头就该找你填表了。”
“这,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我就是看大家都报名也跟着凑了个热闹。”
“凑个热闹就中了彩,你的运气该有多好呀,我都为你高兴半天了!”
“啥好运气嘛,又不是我们一起去。”濮瑜的目光在丁聪脸上快速划过,随即低下了头。
“你这家伙,百里挑一还说不是好运气。”丁聪说着用手指戳了戳璞瑜的脑门。
“要不我这次放弃吧,以后也许还会有我们一起去的机会。”
“你傻呀,这么好的机会别人都求之不得,你居然还要放弃?我知道你是不想和我分开,可暂时分开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听我的话,到手的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我有预感,我们的命运只有靠自己来改变。”说到后面时丁聪的脸色不再欢快而是变得异常凝重。
早上丁聪送濮瑜到了火车站。黑龙江的冬季天亮的晚,晨光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曙色微明的样子,世界的颜色这时变成了梦幻般的幽蓝。
两人站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即将到来的分别让他们感到紧张又沉重。平日里是话匣子一样的丁聪此刻沉默无语,只是捧起濮瑜的双手使劲按在自己的胸前。四目相对,深深凝视的目光里都是无尽的爱恋与不舍。
随着几声哗啦啦的响声,检票口的铁栅栏被打开了。分别的时刻到了,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尽管隔着厚厚的棉衣,濮瑜仍然在心里感受到了丁聪温暖的体温。那一刻,幸福感油然而生,泪流满面的她把自己的恋人抱得更紧。
然而濮瑜不会想到这温情的一抱对她和丁聪而言竟然意味着今生的诀别。
濮瑜离开两天后,林场烧起了一场山火。在扑灭山火中有十一人不幸遇难,而丁聪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天后得知噩耗的濮瑜千里迢迢赶回了林场。
山火之后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山脚下的十一座新坟已经被雪覆盖得只剩下两排低矮的雪包了,连那些木质的墓碑都戴上了厚厚的雪冠。濮瑜立在丁聪的坟前欲哭无泪。分别相拥时感受到丁聪的体温还在心头未散,而现在两人却已是阴阳两隔了。她脱下手套把那块简陋的墓碑抚摸许久,然后紧紧地贴靠在脸上。
那一刻,西天上一轮残阳如血。
濮瑜后来才知道分场推荐上大学的原本是丁聪,也不知他用什么方式说通了分场的书记、主任,最后把上学的机会给了自己。
“山火烧死的应该是我,他是替我死去的。那么我该为爱我的人,也是我爱的人做些什么?”很长时间里这自虐逻辑不断拷问着濮瑜的心,于是在一场场彻夜无眠后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终身不嫁,而这也正是让哥哥濮琦无法释怀的心结。
老陈的出现曾让濮琦一度以为自己的心结有望解开,妹妹虽然人到中年,但若有了爱人,不仅她的后半生有了归宿,自己也可以放下那个背负多年的心灵重负了。
老陈四十一岁那年得了急性心梗,入院溶栓失败后是濮瑜给他做的介入手术。和现在不同,那时做心血管介入治疗的导管尚需在腿部动脉插入,所以术后患者还要住院三周观察治疗。就是在这三周的住院期间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老陈爱上了他的主治医师。
尽管学了医,但濮瑜对文学艺术仍旧是情有独钟,所以对她这个雕塑家患者印象不错。
出院后的一天,老陈打电话要请濮瑜吃饭,表示一下感谢之情。濮瑜说:“您太客气了,做手术是我分内的工作,没有什么好感谢的,吃饭就不必了。”电话那边的老陈一下子变得可怜巴巴,说:“我们都算是朋友了,坐下来随便吃点东西聊聊生活谈谈艺术应该是可以吧?”架不住老陈的再三请求,再加上对艺术话题的兴趣,濮瑜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天一向沉静的老陈在濮瑜的面前打开了话匣子,从古希腊时期的雕刻艺术讲到文艺复兴运动,从阿历山德罗斯的断臂维纳斯讲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当然也包括罗丹的思想者,还有什么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各种艺术流派。老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讲了那么多。事后他曾问过自己:那晚说得那么多,是为了展示自己还是故意投其所好?
一段交往后,老陈对濮瑜正式求爱,但被婉拒。
濮瑜说:“给维纳斯安上胳膊就不是维纳斯了,人生需保留一些必要的残缺之美。我们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这就够了。”
早上隔壁的邻居来了,说刚子的母亲今天出殡,问濮瑜要不要一起去参加葬礼。邻居是一对落户林场的重庆夫妇,看上去刚刚退休不久的样子。
濮瑜说,当然要去。
刚子母亲是前天在家里去世的,今天第三天,是下葬的日子。这母子二人人缘不错,葬礼来了挺多的人。那个留着大胡子的葬礼大知宾是个和刚子年龄相仿的林场老人儿,很懂行的样子,葬礼进行得有条不紊,烧枕头、摔孝盆、点香烛、撒纸钱……习俗里的规矩一件也不少。
刚子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他养大。如今他要按母亲的意愿,把她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中午时分葬礼进入尾声,瓦盆里未燃尽的纸钱忽明忽暗,四周一片青烟缭绕。刚子和媳妇正跪在坟前给父母磕头。当夹在人群里的濮瑜无意间把目光投向坟前那块新立的墓碑时瞬间大吃一惊,碑上刻着:“慈父母王林山、邢林花之墓”。
“我的天,刚子竟然是王林山的儿子!”濮瑜在心里一声惊呼。
当年推荐上大学时,王林山带头为丁聪做了份出色的群评,他认为只要丁聪离开林场,自己对濮瑜的追求就还有机会。而让他没有想到上大学的竟是濮瑜!自己和心中的姑娘今生不再会有交集了,濮瑜走后,喝了酒的王林山靠坐在山边的一块石头上,掏出一支卷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又划着火柴烧掉了几页最新写好的情信。待他从愁绪里走出来,抬起头时,大火已经在眼前了。王林山跑去扑打,但为时已晚。火借风势迅速蔓延,一场特大山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山火烧了将近一周,终于在当地驻军的支援下被扑灭,而扑火中十一人的生命则永远定格在了蓬勃的青春季。
夜里,那十一张面孔经常走进王林山的梦境,被噩梦惊醒的他总是一身冷汗淋漓:“那是十一条人命啊!我是害死他们的罪人!”
王林山是独子,身上承担着为王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为此父亲多次催促过他赶快结婚。最终,他和一个同为坐地户的女人成了婚,一年后有了儿子,至此使命完成。
重度抑郁中的王林山最终走向了精神崩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葬礼办完的当天夜里,刚子发了急病,心口疼得喘不上气来,脸色都变灰了。他媳妇跑来找濮瑜,说刚子可能不行了,要濮瑜一定救救他。濮瑜听了症状描述,带上急救包就跑到了刚子家。她给刚子用了硝酸甘油和大剂量的阿司匹林,同时指导身强力壮的邻居为患者做心肺复苏,并转送县医院。
第二天早上到县医院时,刚子症状已经转轻,医生听了经过说:“你们是身边碰上了明白人,若不然患者也许就没命了。”
刚子媳妇拉着濮瑜的手说:“多亏了濮阿姨,我家刚子遇到现世观音啦。”濮瑜拍拍她的手腕转过头对大家说:“我专业是心脏内科,退休后还干过几年全科大夫。今后大家如果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或者想要了解点什么医科问题就尽管来找我。不要客气,我们是老乡嘛!”
老陈在濮瑜的院子里整整忙了四个月,这座题为“青春”的花岗岩雕塑作品终于完成了。两米多高的雕塑坐西朝东,身后的背景就是那片茂密的白桦树林。
老陈来的时候正值仲夏,第一次看到这片白桦树林,他说这要远比列维坦笔下的那幅挺拔、大气。濮瑜知道印象派大师的那幅旷世杰作,早在选房那天看到这片树林时就想到了。她觉得这片树林做“青春”的背景恰如其分,四季周而复始,但对那些白桦树来说永远都是青春季,那些不断变化的树影和色彩只是她们更换了青春的装束。
已近寒露,秋风把白桦树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是阵阵海潮般青春的律动。洁白的树干、鲜黄的树叶、湛蓝的天空,还有蓝天下那尊棕灰相间的雕塑,秋的韵致就在这样的色彩中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雕塑完成后濮瑜和老陈还特意在院子里举行了一场庄严的揭幕仪式。随着雕塑上的红绸布被二人缓缓拉落,丁聪以及和他一起牺牲的人就屹立在这片澄澈的蓝天之下了。金色的秋阳照得他们浑身都在熠熠发光。花岗岩的原色掩不住他们的浑厚健美和意气风发,他们神态不同、身姿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十一张或刚毅或清纯的面孔无不彰显着蓬勃的青春与活力。
棕灰相间的花岗岩让他们的青春成为了不朽。
满脸是泪的濮瑜声音低沉带有几分战栗:“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是濮瑜,欢迎大家回家!”接下来就是她的轻声抽泣,老陈也在一旁陪着默默流泪。
少顷,濮瑜擦着眼角把头转向老陈:“谢谢你啊老陈,让你没日没夜地劳累了那么多天,真心感谢你。你让他们的青春成为了永恒。这雕塑对你来说是作品,对我而言就是心的归宿,未来的日子我就又生活在他们中间了。感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永久的归宿。”
老陈大手一挥:“说感谢的话就无聊了。要是真的说感谢倒是我要感谢你,你让我知道了人会变老,但不变的是每个人心中那块情感的圣地。”
这里还运行着一天一趟的绿皮火车,开到哈尔滨走走停停大约要用八九个小时。老陈要乘这班火车赶到哈尔滨,然后搭第二天早上的飞机返回上海。濮瑜说这班慢车在路上时间太长了,建议老陈在牡丹江下车去转高铁,这样可以缩短近二分之一的乘车时间。老陈说算了,倒车太麻烦,不如就这样一路观光吧,也正好多领略下黑龙江的秋色。
行前老陈还去看了下在家里养病的刚子,感谢他在自己做雕塑创作时帮忙。刚子说,陈叔叔太客气了,比起濮阿姨救我那真算不上什么。
在车站外候车的时候,老陈给刚子发微信道别,可能刚子觉得文字输入麻烦吧,连续回复了几条都是语音。
濮瑜只隐约听了一句:“濮阿姨那么好,为了她,你也要再来呀。刚子祝福你们,也代表所有的乡亲们祝福你们。”
冬季在皑皑白雪和近乎透明的蓝天下清冽又漫长。随着春风吹起,日光下的白雪渐渐变得暗淡了。又过了一阵,门前那条小溪的冰面上泛起了涟漪,下面不时有一条条冷水小鱼在隔着冰窗向外张望。
过了清明,地表的土都基本化透了,空气里充溢着春天的气息,大地也即将迎来播种的时节。
濮瑜一大早就去了镇上。这两天问医看病的人多,弄得她脱不开身。刚子已经帮忙把院子里的地弄好,她急着去种子商店买各种蔬菜种子,有的回来还要育苗,种地是讲究节气的,不能错过。
回来推开院门,见西院的雕塑前立着两个人影,雕塑的基座上还摆放着一束鲜花。两人听到声音回过身时不由让濮瑜惊喜万分:“天哪,哥哥嫂子,怎么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