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院子里的枇杷树沙沙作响,纱门拉开,户枢轻微转动,沙哑,幽咽,像嗓子哭干。老孟在躺椅上打盹,眼皮抖动,好似粘着眼球,睁不开来。小孟走进来,老孟能“看”到,或是说感应到。小孟留着平头,五官立体,一双剑眉,英气逼人,他穿着白T恤天蓝色破洞牛仔裤,脚上是红色帆布鞋。小孟鼻孔流出粘稠的黑血,用袖子擦去,又流出来,他不顾,血流到嘴角,流到脖子,流到胸口上,滴滴答答流到地上。老孟很担心,身体又定住,想问他怎么回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照片,突然萎缩了精神。纱门哐哐作响,呜呜,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老孟打了个冷战,一挥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他醒了,屋里别无他人,地上一滩暗黄的茶水,院子在月光中颤动。
不知不觉,儿子小孟走了三年,适才的幻景,分不清是臆想还是梦境,也不知他有何用意。先前梦见过小孟,刚过头七,小孟满脸是血,哭着喊疼。梦醒,老孟和妻子凤香去庙里请大和尚超度,又食素两月,抄写《往生咒》,再梦到小孟,冷冷而过,不言不语。除了凤香那次梦。
小孟走后,老孟夫妻百无聊赖,先是养过一条泰迪犬。小孟的葬礼,老孟夫妻只见过一面的儿子女友佳茵前来吊唁,一袭黑裙,哭得眼睛通红。凤香把佳茵搀扶到灵堂外,回来时,手里多了只背包,里面是儿子和佳茵在出租屋合养的泰迪犬。佳茵没有多言,只是把背包交到凤香手上,说是他俩以前养的宠物。凤香点点头,说有心了。佳茵说应该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泰迪犬通体黧黑,凤香忘了问佳茵狗的名字,小黑小宝乱叫一通,泰迪犬缩在桌腿旁,并不理睬,用爪子刮桌腿上的油漆。泰迪犬大概认生,当天没有进食,只喝了半碗水,未呆在凤香用纸箱做成的狗窝,躲在沙发底下,屙屎撒尿。葬礼忙毕,屋里清静,泰迪犬渐渐适应新环境,凤香在狗食盆里倒狗粮,招呼它过来,它从沙发底下钻出来,踱了几步,闻了闻狗粮,大口啖食,凤香抹顺狗毛,狗尾巴摇来摇去。夫妻商量,给狗取名“壮壮”,这是预备给孙子的小名。凤香蹲下招呼狗,壮壮,来奶奶这。泰迪犬竖起耳朵,支吾两声,在地上弓背打滚。老孟说,得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凤香说,啥?老孟虽然是高中毕业,可他爱读书,读得又杂,常引经据典,凤香往往听得一头雾水,笑话他是孔乙己投胎。老孟说,这会它肚子滚圆,喊它祖宗也不会搭理你,等它饿,你喊“壮壮”,丢两颗狗粮,它就明白了。晚上,凤香一试,果然灵验,她喊“壮壮”,狗就汪汪回应,到后来,她不再喊,狗还是汪汪叫。
壮壮熟识新家,老孟去了狗绳,任由它在家里和院子里撒欢。院子里种着两棵枇杷树,老孟积年咳嗽,小孟听说枇杷果止咳化痰,高考结束,亲手植了两株。树冠如盖,罩下硕大的树荫,壮壮喜欢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睡觉,偶尔落下一颗果子,吃了一惊,耷拉着眼睛,呜咽两声,闻了闻果子,没兴趣,继续睡觉。壮壮护家,生人甫一靠近,便扯着嗓子吠叫,即是鸟雀停在枇杷树上,它也要竖起尾巴狺狺不止。
入冬,凤香怕狗冷,给它套了件毛衣,摇头摆尾,像个萌娃,两人捧腹,凤香笑出了泪,趁老孟低头,赶紧拭去。
老孟几个战友来信,约去济南泡几天温泉。凤香想去,着老孟打听,战友都没带家属,老男人要重温单身生活,她不好掺和。
凤香近来失眠,翻来覆去,吵得老孟也睡不好,索性去儿子的房间睡。打开手机,看儿子的照片视频,越发伤感,人已不在,总得宽心。转移阵地,看起电视剧,抗战,家庭,古装,来者不拒,一看半宿。不几日,眼如核桃,心脏隐痛。白日里精神不济,做事颠三倒四,明明要洗衣服刷马桶,结果把衣服倒进了马桶。她怕老孟笑话和责备,夜里收敛不少,虽然不看手机也睡不着,依然闭眼躺着。老孟一走,凤香没了顾忌,开始放飞自我,追剧追了通宵,壮壮扒门叫唤,她一个激灵,想着昨晚到现在都未喂过它。喂过壮壮,洗衣做饭,扫地抹桌,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撑不住,脑袋嗡嗡,似有人在内敲棒槌,胡乱扒拉几口剩饭,进屋睡午觉。迷迷糊糊,听得壮壮嗷嗷叫,以为是梦,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黄昏。晚霞照在院子里,枇杷果点缀在橘色海洋里,草地铺了金箔,缸里干枯的睡莲金光闪闪。
凤香寻壮壮,屋里院子里,犄角旮旯,寻了一遍,无果,又到左邻右舍寻一番,仍无果。是夜,她拿着手电筒到街上去找壮壮,找了半夜,空手而归,坐在门槛上啜泣。
老孟归来,凤香只是哭,责备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老孟军人出身,毕竟冷静,托人在派出所调了附近监控,一个黑衣人骑摩托车经过,摩托车后座绑着的狗笼里有两三条狗,其中一条很像壮壮。老孟骗凤香,说监控没看到壮壮,可能出去撒野,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
壮壮没了后,老孟和凤香为鸡毛蒜皮的事拌嘴,两人心知肚明,都是不值一提的事,闹起矛盾是因为没了情感联系的纽带:儿子自不用说,即使是壮壮,一条狗,有了它,两人也是劲往一处使,情往一处生。
老孟提议再养条狗,凤香不同意,说再养也不会是壮壮。夫妻商量,别闲在家,闲则生愁,相看两厌。老孟去老年大学学书法,凤香组了几个姐妹,白天打麻将,晚上跳广场舞。
姐妹们知道凤香失孤,牌桌上都避谈子女,避谈子女,话题寥寥,多是扯到病上,不是张姐切了一个乳房,就是李姐长了一个子宫肌瘤,气氛沉重。倒是凤香主动打破僵局,让姐妹们畅所欲言,刻意不谈子女反把她突出来,更不自在。话虽如此,姐妹们讲子女在哪买房,在哪上班,收入多少,孙辈如何可爱,成绩怎样,凤香插不上嘴,仍是尴尬。
转年春天,油菜花盛开,姐妹们去郊外踏青,个个穿红戴绿,在镜头前凹造型。拍完照,在草地上摆上毯子野餐,凤香吃着草莓,望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十来个孩子嬉戏,两个大人领着。凤香避过头,把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抛在身后,常在牌桌上做凤香下家的赵姐挨过来坐,说,那是福利院的孩子。凤香说,哦。赵姐说,孩子讨喜不?凤香不搭腔,心里烦乱。赵姐说,我想领养一个,那位不愿意。凤香不解,赵姐有个儿子,三十来岁,仪表堂堂,在加拿大留学。赵姐解释,儿子找了个洋妞,她满心欢喜,亲手做了几套小衣服,掰着指头等孙子,没想到儿子说要当丁克,气得她要跟他断绝关系。赵姐说,有个孩子在身边,人不会枯。转天,走在街上,凤香有意无意盯着别人的孩子看,一个坐在婴儿车里的胖男婴,红扑扑的大脸,竟指着小朋友手中的冰淇淋,嗲嗲地说,淇淋。孩子父母哈哈大笑,凤香想起赵姐的话,觉得精气神是比往日矮了一截,便动了领养孩子的心。
晚上回去跟老孟提了一嘴,老孟断然拒绝,一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不贴心,二是他们年龄大了,精力跟不上,三是小孟尸骨未寒,他还没做好再养孩子的心理准备。
经老孟一分析,凤香打了退堂鼓,认为她不过是一时脑热,养孩子太操心了,把小孟养大,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小孟上小学,隔三差五头疼脑热,夫妻又要上班又要跑医院,焦头烂额。上了初中,小孟成绩不好,屡次被请家长,老孟一气之下,带他去工地上搬了两天砖,总算知道点好歹。高二那年,一对夫妻上门问罪,他们女儿和小孟是情侣,被小孟搞大了肚子。凤香忙不迭赔罪,老孟处乱不惊,给女生父亲散烟,说,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出了事就得负责,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指腹为婚,孩子不管生不生下来,小孟都会娶你家女儿。女生父亲勃然大怒,扇了老孟一耳光,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凤香见状,耍起泼,操起扫帚要打女生父亲,凤香有心脏病,老孟担心她发病,一把拦住,说儿子犯浑,老子担罪,打得合情合理。老孟夫妻赔了一大笔钱,请中间人调解,女生堕了胎,转了学,此事才算了断。小孟在上海上大学,谈过几次恋爱,都不上心,毕业后遇到佳茵,摆出非她莫娶的架势,催着父母在上海买婚房。小孟带着佳茵来过家里一次,佳茵瓜子脸,身材高挑,是个美人胚子。老夫妻盛情款待,席间,夫妻有意无意问佳茵家庭情况今后打算,佳茵回答滴水不漏。小孟和佳茵走后,凤香认为儿子色迷心窍,佳茵太机灵,儿子根本降不住她。老孟打哈哈,说只要儿子看得中,他无条件支持。凤香说她没有不支持他们,上海的房子不是张口就能买的,两人八字未见一撇,也不知道今后在哪,在上海买房操之过急。老孟说筑巢才能引凤,佳茵是在考验他们,凤香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佳茵算老几,要她来考验,没她儿子就找不到老婆了?老孟憨笑,不置可否。
赵姐丈夫是企业家,上过电视,每年都会做慈善。这日,赵姐随丈夫去福利院慰问,约凤香同去。凤香先是不愿意,赵姐说她不跟丈夫一道,他和下属是带着任务去的,她和凤香一道。凤香夸赵姐夫妻有爱心,赵姐笑笑,说,爱心谈不上,真金白银花了不少,算是积善行德,这些年我们家运数还算不错。凤香心里一凉,儿子去世前一年,夫妻俩去庙里上香,凤香要捐一千香火钱,硬是被老孟减掉一半。又一年冬天,儿子上初中,大雪封城,路上遇到一个老乞丐,凤香要施舍,被老孟拽走,说脸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假乞丐,翌日,传闻乞丐冻死,凤香一天不语。
到了福利院,赵姐丈夫和一干人马已在慰问,福利院张灯结彩,孩子们换上了新衣服,背上了新书包,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唱《感恩的心》。凤香心不在焉,随赵姐参观宿舍食堂活动中心,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跟赵姐打招呼,赵大姐,又让你们破费了。赵姐说,哪里的话。凤香朝她点点头,她也朝凤香点点头,说去前面招呼客人,让她们自便。赵姐说,福利院院长,你要想领养孩子,我让她推荐几个给你选。凤香脸发烫,她像是参与进无耻的交易,把孩子当作任人挑选的商品。两人转了一圈,回到孩子们聚集的广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赵姐说,我先生秘书,小贾。凤香打趣,姐,你得看着点。赵姐说,嗨,借他个胆,账目都在我这,早跟他打过预防针了,一发现花花肠子,立马净身出户。凤香说,姐,你是个狠人。赵姐说,先把态度撂这,敲山震虎,男人惯不得。凤香捂嘴窃笑,赵姐丈夫在打电话,看见她们,朝她们挥手致意。
凤香在孤儿里扫了一圈,有几个低眉顺眼的,赵姐问怎样,有相中的没有。凤香笑笑,说回去再跟老孟商量商量,这事老孟也没主见,在网上搜索能否领养孩子,搜索结果喜忧参半,不赞成领养孩子的理由基本一致,养子和养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养不熟,有两则图文并茂的案例让老孟印象深刻,一则是养子骗光养父母积蓄,变卖他们房产,养父母含恨自尽,另一则是养子为买苹果手机与养父起争执,殴打养父,将其打成脑震荡。老孟心气渐渐低落,加上一个战友托他为自己侄子竞标市政工程疏通关系,四处走动,便把领养的事抛之脑后。
凤香见老孟不热衷领养的事,只好作罢,照旧和赵姐她们打麻将。一天下午,刚打完两圈,凤香头痛难耐,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吓坏了牌友。送去医院检查,做了CT,并无大碍,回家歇了两天,服了安定,每日脑袋仍隐隐作痛两三次。赵姐提醒,莫不是小孟在那边遇到困难,凤香便上香烧纸,又去庙里请相熟的和尚禳解。和尚劝她修身养性,积攒功德,她便断了牌局,生活寡淡,眼窝深了几分。赵姐说这样下去不行,生活得亮起来,又把她拉到姐妹们当中,打牌跳舞,逛街喝茶。她总提不起兴趣。
日子慢腾腾的,叶子不见掉,一天凤香正在午休,赵姐突然打来电话,说有特大喜讯,凤香坐起,问啥喜讯,赵姐说见面再说。约了茶馆见面,赵姐笑眯眯的,说,你想见儿子不?凤香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冷了眉头,说,姐,这玩笑开不得。赵姐说,谁跟你开玩笑?喏。她从手机里滑出一张男孩的照片,男孩剑眉阔嘴,极像上小学时的小孟。凤香握不住手机,双手抱住,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屏幕上,淹没了男孩。她拽走手机,说,这是南边鹤县福利院的,男孩是汽车站弃婴,大名李恩,福利院起的小名叫多多,现年十岁,打拐网上一直挂着信息,也不见父母来寻。又说,凤香,我跑了十几家福利院才遇着这奇缘。
回到家,凤香难掩喜色,把赵姐的见闻和盘托出,老孟不信,凤香就请赵姐牵头,带老孟见了男孩一面。凤香目光炽热,一个劲问老孟,像吧?老孟不再多言。夫妻符合领养条件,在民政局走完程序,福利院院长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做些迎接孩子的准备,孩子这边也需要心理建设。半月后,院长通知他们来领人,夫妻俩带了一盒乐高,一把玩具枪,一袋零食大礼包。夫妻把李恩接回家,稍作安顿,去市里游玩,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在必胜客吃披萨,问他好玩不,好吃不,他都是点点头。夫妻遵照院长嘱咐,要真心实意把孩子当亲生子女,邻居问起,遂不避讳,说是小儿子,多多。邻居笑笑,道声恭喜,说和小孟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凤香打电话给赵姐,姐,你这么帮忙,我真过意不去,不晓得怎么感谢你们夫妻。赵姐说,凤香,这话见外了,要说帮忙,当年你家老孟帮我家那位大忙,我们一辈子报答不了。
多多称呼老孟叔叔,称呼凤香阿姨。凤香安排多多住在小孟的卧室 ,把小孟的遗物锁进储物间。许是当天玩累了,夜里,多多倒头就睡,鼾声如雷。第二天早上,多多看到墙上遗照,问,叔叔阿姨,这是谁?凤香说,你哥哥小孟。他说,他人呢?她说,走了。怕他听不明白,补了一句,不在了,去世了。他说,怎么死的?她脸色硬了起来,说,吃饭吧。多多握着肉包,慢腾腾,半天没咬到馅。老孟揉着眼角,说,事故。
多多转入小孟的母校,复兴路小学,正好分到小孟以前班主任带的班,小孟上学时调皮,班主任印象深刻,见到多多,以为是亲弟弟。过了一星期,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多多不合群,上体育课不跟男生玩,排合唱不肯张嘴。老孟解释个中缘由,班主任表示理解,说会多关注多多这样的特殊人群。
又过了半月,班主任请老孟夫妻去一趟,一个女生在哪听来消息,问多多是不是领养的孩子,多多不予回应,偷偷撕了女生的数学作业本。凤香问有人看到多多撕作业本了吗,班主任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们,调出当时监控,大课间,教室只有多多一人,猫腰撕作业本,塞进女生的书包。老孟夫妻把多多叫到一旁,不管问什么,一言不发。多多从裤兜里掏出一份检讨,交给班主任,低头垂手,班主任叹了口气,说,知错就改,态度值得肯定。
上了半学期,凤香觉得两件事不对劲,一是多多和同学关系变好了,班主任说他好哥们不少,有一次还带了个要好的男生回家写作业;二是钱包里的现金对不上,少了,数目不多,每次五块十块,她当是记错,没放心上,直到一次少了一张五十,她上了心。她翻开钱包,把票子一张张理顺,说,多多啊,要买什么跟阿姨说,别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多多说,谢谢。她以为他偷钱买了什么玩具,私下翻他书包,并无发现。后来一次体育课,五六个男生聚集在围墙边偷玩手机游戏,被体育老师抓了现行,多多也在其中,手机无人认领,一致说捡来的。班主任经验丰富,分别找学生谈话,威逼利诱,学生交代,手机是多多的。
老孟来火,李恩,你是屡教不改啊。说完,不解气,拿扫帚抽了他屁股,这是老孟第一次对多多动武。多多平日蔫了吧唧,挨了老孟揍,竟要对老孟拳脚相加。老孟人高马大,一只手把他拎在半空,拳头颤抖,嘴巴颤抖,目光也颤抖。
当晚,多多死活不愿住在老孟家,摔碗砸盆,嚷着要回福利院。凤香向赵姐求救,赵姐带来丈夫的秘书小贾,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说歹说,耗到半夜,才稳定住多多情绪。各让一步,多多暂时住在赵姐家。
送走多多,老孟看着满地狼藉,自嘲道,我们这就叫自讨苦吃,还不如养条狗。凤香不忍责备老孟鲁莽,毕竟多多有错在先,况且当初是她蛊惑老孟领养多多的。她也泄气,说,要不然,还把他送回福利院吧。老孟点了支烟,捂着胸口咳嗽,凤香拽掉烟,让他喝枇杷汁。他喉咙里酝酿一番,卡出痰,吐到院中,说,覆水难收。
三天后,赵姐打电话来,我说你俩,多多不要,给我当儿子啦?凤香听出话外音,两人去接多多,老孟拉下老脸,率先自我检讨,多多不好意思,朝他们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是我不对,请你们原谅。
也不知赵姐施了什么法术,多多对他们敞开心扉,说偷凤香的钱是为了买手机,也不是真喜欢玩手机游戏,主要是在男生跟前有面子。凤香也改变策略,把一千块零钱放在抽屉里,说,多多,这是你的零花钱,随你怎么支配,不用跟我们说,用完了我再添。
这之后,多多像是脱胎换骨,在校刻苦学习,半学期只花了两百块零花钱。年终,市里作文大赛选拔赛,多多的《另一个家》得了全校一等奖,作文写他和老孟夫妻相处的酸甜苦辣,感人至深。老孟和凤香读一遍落一遍泪,凤香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标注“小儿子的一等奖作文”,姐妹们纷纷点赞,说凤香苦尽甘来。
多多的作文推荐到市里,评了二等奖,校长亲自给他颁奖。赵姐丈夫想拿多多做噱头,声称他的企业一直在给孤儿寻找另一个家,多多是他企业运作的成功案例,需要多多现身说法。赵姐丈夫不便出面,授意给赵姐,老孟夫妻没有拒绝的道理,多多能有今天,赵姐得记首功。于是,赵姐丈夫企业的宣传片里出现了多多的身影,一个穿白衬衫背带裤皮鞋的男孩,站在赵姐丈夫公司会议室的舞台上,抑扬顿挫,歌颂企业的善行。
多多十一岁生日前一周,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打电话给老孟,带着哭腔,说他是多多大伯,想见他们夫妻一面。老孟一哆嗦,下意识挂掉电话,俄顷,发短信问他怎么知道他号码的。男人回复说他在电视上看到赵姐丈夫企业的宣传片,发现了多多,请警察帮忙,查到多多的下落,警察说这是领养不是拐卖,孩子归谁得双方协商。老孟说,孩子父母呢?男人又哭起来,说,没啦,早没啦。老孟回,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确定多多是你侄子?男人回,眉眼没大变,他左边屁股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老孟无言以对,他没看过多多屁股,多多大了,洗澡换衣都避着他们。男人打电话的事,老孟没告诉凤香,第二天吃早饭,问多多身上有没有胎记。多多说,左边屁股上有个,问这干吗?老孟阴着脸,嘴角抖动,哦,胎记是增福增寿的。多多说,谁说的?老孟挠挠头皮,说,书上看的。凤香摸摸老孟的脑门,说,没发烧,一大早尽胡扯,小孟后颈上有块胎记,上高中激光除掉的,你忘了?
多多十一岁生日这天,天降暴雨,院子里的枇杷果掉落一地,草地水汪汪一片,养睡莲的水缸漫出水来,晾衣绳上还挂着老孟一套睡衣和凤香一条裙子。这天他们并不在家,一大早就去市里游玩,给多多庆生。自从男人给老孟打了电话,老孟魂不守舍,备不住凤香问,告诉了她,多多生日前一天,男人说要登门拜访,所以第二天游玩是幌子,举家逃离是真。到了市里,邻居发信息给凤香,说一个穿雨衣的瘦高瘸男人坐在她家院子门口。黄昏,雨止,凤香请邻居看下男人走没走,邻居说男人还在,脱了雨衣,头发蓬乱,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矿泉水,走路一颠一颠,像在挑水。凤香说,要不报警吧?老孟说,报什么警?人家又没扰民,由他去,看他守到什么时候。当日是周六,他们住在酒店,翌日下午,邻居说男人坐在他们家院门口打盹。周一多多要上学,他们不能再躲。老孟说,回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啥?
他们才下车,男人就跪到地上,远远哭起来,声音像钝锯子来回拉扯,元宝,我的儿啊!多多吓得躲到老孟后面,老孟说,喂,站起来,有事说事,别吓着孩子,孩子叫多多,不叫元宝。男人扶门,按腿,进屋,把蓬乱的灰发往后归拢,脸上没有活气,眼珠黄黄,手指缝黑乎乎的。他卸下鼓鼓囊囊的背包,从中取出一本相册,里面是婴儿的照片,有些是单人照,有些是和大人合照。男人说弟媳是北边鹿县的,侄子是这辈唯一的男丁,为这一胎,他们吃了很多苦,弟媳不能再生育。侄子出生一个多月,一家三口来鹤县走亲戚,在汽车站把孩子弄丢了。他说,估计是人贩子偷走了,有人盯上,就遗弃在汽车站。凤香说,后来呢?男人捂着脸,断断续续说,那天,弟弟去汽车站广场上买充电器,弟媳抱着孩子睡着了,回来看到她还在睡,孩子没了。他们找了半年,没找着孩子,不敢回老家,打他电话,他谎称在深圳打工,实际上他们一直住在鹤县的小旅馆里。老孟说,他们怎么不报警?男人说,弟弟身上背着个不大不小的案子,看到警察就哆嗦。凤香预感他们的死和丢失孩子有关,男人揪着灰发,哑哑地说,十二月初三夜里十点十二分,弟弟发短信给他,说了丢孩子的事,他们天天梦见孩子被人折磨,生不如死,拜托他找找孩子,如果找到,就过继给他,他是王老五。男人举起手机,给老孟夫妻看保存的弟弟遗嘱,老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他说,那晚,他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看到信息,打电话过去,关机,中午警察联系他,才知道弟弟弟媳烧炭自杀了。男人先天残疾,儿时幸亏弟弟出手,才从一群恶狗口中夺回性命,苦于识字不多,虽寻侄心切,收效甚微,若不是当地电视节目播放赵姐丈夫企业的宣传片,他还会在全国各地给人递上侄子照片。
老孟站在门口抽烟,一声接一声咳嗽,凤香拿抹布狠命擦明晃晃的茶几,多多趴在桌上,围住脑袋的胳膊像一道壁垒。
老孟让男人暂且离开,这事需从长计议,夫妻一夜不眠。多多送去上学,凤香向赵姐求救,赵姐没想到生出这一茬,认为事关重大,约好中午在星巴克见面,又请了位懂法的社区调解员。调解员是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他调整好领带,喝了一口咖啡,说他处理过这样的案例,先要做亲缘鉴定,如果男人的确是多多大伯,那么就要大伯和养父母协商,因为多多年满十岁,还得征询孩子的意向。根据往常经验,孩子的意向有时起主导作用,孩子不愿回到生父母家庭的情况屡见不鲜,况且男人还不是生父。赵姐总结,说到底,看多多的选择,但其实也看你们的选择。老孟说,怎么讲?赵姐说,哪怕多多是男人的亲生儿子,对他并没有感情,只要你们想收养多多,多多没有不向着你们的道理。调解员朝赵姐竖大拇指,凤香沉默片刻,说,这家子,命歹啊。赵姐说,凤香,你可得想清楚,一松口,多多就没了,到哪再找这么好的孩子?老孟,你吭个声。老孟徐徐说,先做鉴定吧。
鉴定显示男人是多多大伯,老孟哑然,凤香说,现在怎么办?老孟说,凉拌。又说,我们别在这一厢情愿了,还没征求多多意见呢。问多多,多多气鼓鼓的,你们别问我,反正我就是个皮球,被你们踢来踢去。
男人打起亲情牌,发起视频聊天,多多的爷爷奶奶在视频里抱头痛哭,说等他回家。多多不理他们,进了卧室,把门重重掀上。男人又来苦肉计,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安眠药,说多多不跟他回去,他就去陪弟弟弟媳,这身烂肉,坏了七八个零件,活一天遭一天罪。老孟本来感情松动,受不了男人接二连三演戏,说,别来这一套,你这样,多多可不敢跟你过。男人说,元宝不跟我过,我也完全理解,你们家条件不赖,弟弟让我找孩子,现在我找到了,对他也交待了。老孟见男人不是装腔作势,又心软,施起缓兵之计,行了,别娘们,都考虑考虑。
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以死要挟让凤香受了惊吓,当晚她就有点神志异常,时哭时笑,说些听不明白的疯话,夜里做了噩梦,抱着老孟大叫,说梦见小孟满身是血,责问她为什么不带他回家。凤香开始昏迷,老孟当即送她去医院抢救,查出脑袋里长了一个玻璃球大小的肿瘤,急需开颅。凤香住院,老孟托赵姐接送多多,带到她家住,多多大伯住在旅馆,每天都给他发一条短信,问考虑好了吗,老孟看完就删掉,也不回复。
几天后下午,脑袋上缠着纱布的凤香恢复意识,说阎王爷放她走了,让老孟回去休息一晚,顺便把衣服带回去洗洗,打扫一下卫生。
老孟在卤菜店买了烤鸭猪头肉花生米,他不会做菜,凤香深谙各大菜系,拿过市级厨王争霸赛业余组冠军,平日里还有大厨登门请教。他看着冷锅冷灶,桌椅地面上一层浮灰,不由颓然,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老孟破例喝了半斤酒,酒是放在储物间酒柜里的二十年陈酿,本是为小孟结婚珍藏的。半斤陈酿让老孟迷醉,他从小孟归来的幻景中惊醒,天旋地转,一时分不清方向,头顶上铡刀一般的吊扇摇摇欲坠。多多大伯的短信闪动:你一直不回我,我知道你答案了。
他双脚发麻,撑着躺椅把手站起来,挪到门口。户外微风习习,院子里的枇杷树树影婆娑。他心里一阵绞痛,三年前的那晚,儿子和他们夫妻为买婚房的事吵架,负气出门,一脚踹在枇杷树上,枇杷果纷纷掉落。儿子在路边摊喝得大醉,骑摩托车撞上停在路边的卡车,卡车上装着支棱着钢筋的建筑垃圾。
老孟定住身影,给多多大伯回信:你过来吧。他们终归要坐在一起做出了断,他将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可能体弱多病,调皮捣蛋,会把女生肚子搞大,甚至年纪轻轻死于非命。黄眼睛的男人以为鲜花和彩带装饰的终点已至,他能否明白,荆棘和丘壑铺就的路途才刚刚开始。老孟站在门口,站在黑白相间的疆界,等待那团囫囵的身影出现,在此之前,他会努力泄尽眼泪,以防那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滑向柔软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