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那幅画就被爹从墙上扯下来了。
“都是被这玩意儿害的。”爹嘟囔着,提着画摇摇晃晃往门外去了。
贝芬绝望地看着爹出去。爹喝过酒,喝过酒的爹说一不二,贝芬没敢吭声。
岛上的人都说贝芬被那幅画弄傻了。
画是好多年前来岛上采风的刘画家留给贝芬的,那时候贝芬才10岁,她经常跑到海边看刘画家画画,一看就是半天。
刘画家走的时候慷慨地拿出几张画让贝芬挑一张。贝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片森林,曙光从树影间洒落,一条小路通向幽静的远方,隐约看到的两只弯角的小鹿站在路的尽头回望。
“画家伯伯,森林里的树真有这么高这么密吗?”
“当然喽,你长大后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贝芬央求李木匠做了一个框,恭恭敬敬地把画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十多年。而现在,墙上只剩下一块空旷的白了。
爹醒后,看贝芬的眼神便有些愧疚,无奈那幅画终究已随海水漂流,不知所终。
没了画的贝芬就像没了主心骨,内心很惶然。她闷在被子里结结实实哭了一天,就同意嫁了。
贝芬迟迟不肯嫁,并非不喜欢兴旺。兴旺是个捕鱼好手,从小又和贝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贝芬只是舍不得嫁。
渔村的姑娘一旦嫁了人,便要守着公婆孩子,整日里补网、洗刷。贝芬知道,嫁了人以后,她就去不成西双版纳,看不到森林了。
为了看到真正的森林,贝芬想过很多办法。
她曾经没日没夜地替人织网补网,又去泥坑里捡海瓜子卖,攒了一个夏天的钱,然后偷偷求正财伯出海的时候把她带出岛去。结果正财伯不但不肯带,还告诉了爹,爹说:“留着以后给你买嫁妆。”就把贝芬辛辛苦苦攒的钱没收了。
她还曾经苦苦哀求娘同意她去外面打工,渔村的姑娘很少有外出打工的,娘不同意。贝芬就去求爹。爹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花花肠子:“你还是想去西什么版的看森林是吧?我说你到那疙瘩去能干些啥,捡小石子儿还是织蜘蛛网?你在这里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鱼,离开了海水,你只会扑哧扑哧喘气!”
贝芬就只有看着墙上的画发呆,那片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森林,愈发完美得令贝芬窒息。
嫁给了兴旺的贝芬日子过得还不坏,但她却总是不开心。回娘家的时候,她会看着墙上的那片空旷发上一会呆。
娘说:“买幅啥画挂上去吧。”贝芬却不肯,贝芬说:“不知咋的,看着这墙,我才能想象出那幅画的样子,在自己家,我咋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呢?”
贝芬就常常回娘家,搬把竹椅,看着墙,眼神却是虚的。这幅画很清晰,她甚至能看到每片树叶的颜色,深绿、浅绿、嫩黄……
又过了几年,贝芬的身后已拖了一个小尾巴森森。
森森很调皮,贝芬忙不过来,回娘家的日子也少多了。偶尔回去,看着墙,脑子里刚刚出来森林的轮廓;森森便已经吵得她无法再集中注意力了。
贝芬只好无奈地拉着森森回家。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贝芬发现自己快30岁了。
兴旺的船找到了大鱼群,拢洋后的那几天,家里像过节一样喜洋洋的。兴旺神秘兮兮地说要送贝芬一件生日礼物,便去了县城。
兴旺兴冲冲地回来,只带回来一张纸,贝芬拿着看,一直没说话,却有一颗又一颗的泪珠落在纸上,把兴旺的心也溅得湿湿的。
贝芬和兴旺去旅游了,目的地云南西双版纳。
回来那天,所有碰到贝芬的人都问着同一句话:“贝芬,看到森林了?森林咋样啊?”
贝芬一脸的开心:“森林当然好看的呀。”
爹和娘看见贝芬,早就捺不住上来问,问的话却跟别人一模一样。
贝芬偷偷地瞟一眼门口,轻声说:“哪有家好啊。”说着便看看兴旺和森森咯咯地笑。
过几天,森森去外婆家,惊奇地发现那块空墙挂上了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正歪着头,甜甜地对着每一个人笑……
(选自《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2009年第3期)
墙
在我记忆的深处,一直有一堵墙,和一个名叫婉的女人。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骑车去往紫竹巷。这个古老的街巷,曾经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岁月。
住过的房子如今变成了挂满饰物的店铺,只有那堵老墙,斑驳着青苔的印记,一如往日的清幽。
我发现在这个初秋我突然变得善感,很多记忆如陈年老酒的熏香令人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我仿佛又看见婉坐在落日余晖中的剪影,听见她在那儿柔声叫:“小囡乖,不要在墙边玩哦。”
我记不起当时她多大年纪,我叫她婉嬷嬷。她独自带着一双儿女住在我家隔壁,儿子上高中,女儿略小些。
婉善编织,在服装厂揽了一份织毛衣的活贴补家用。每天黄昏时分,她便搬出竹椅坐在门口,边织毛衣边等着她的两个孩子放学,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我曾经听见过街坊四邻在议论婉的来历。这个街巷没有隐私,大家都乐于打听别人的故事,而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两个孩子,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十分感兴趣的话题。
但婉似乎将她过往的一切都化成了一片云烟,让风吹散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人最终都无从得知她的过去。
在我的记忆中,婉穿着清雅,头发随意绾成一个髻,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她跟紫竹巷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现在想来,她身上确实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让童年的我十分着迷。
她终究和别人不大一样,有时候街坊聚在一起议论:“没见过这样的娘,伢儿去上学,看她那个紧张样儿,一天到晚说什么别顺着墙根走呀。不靠墙走,难道让他们走在马路中央?”
“是呀是呀,那天我的伢儿在墙边走,她也神经兮兮地来说这话。”
“我看这女人,脑子有点搞不灵活。”
隔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和墙的故事。而那时候的我,只知道一跑到那堵老墙边玩,她便会放下手里的毛活,过来拉我:“小囡乖,不要在墙边玩哦。”她眼里突然流露出来的关切和惊慌,就像妈妈看到我摔跤时的眼神,让幼年的我无比地依恋。
那是个天空暗沉的雨天,婉迈着小碎步跑到古墙边,水花在她的脚下吧嗒吧嗒四处飞溅。她对着那个贴着墙根行走的路人喊:“别顺着墙根走!”她的手伸出去,像是要拉回一个迷路的孩子。
路人惊惧地退后,甩开了她的手,婉趔趄倒地。
那天,我看到一个令我陌生的婉,她坐在雨巷的水洼里,无所顾忌,像一个孩子般肆意地哭泣。我听见妈妈叹息着说:“婉这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尽喽。”
那天婉的眼泪打湿了整个小巷,打湿了所有人的心。
其实,婉的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战火蔓延的年代,一户寻常人家在枪炮的间隙中东躲西藏,却终究未能逃脱悲剧的命运。一堵在轰炸声中坍塌的墙壁,那堵沉重的墙,最终埋葬了婉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她的丈夫、她幼小的儿子和她全部的生活希望。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照进来,竹叶花纹的茶具里冒着氤氲的香气。
战争,一个多么遥远的故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战争可以离我们那么近?为什么这个宁静的午后让我感觉如此忧伤?
“后来呢?”我望着面前这个女子。
“后来她收留了我和哥哥,再后来我们就搬到了紫竹巷。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妈让我走之前来跟你告别一声。妈一直都记得你,说你小时候是个很乖巧的娃娃。”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去紫竹巷,看看那堵老墙,看看那条曾经承载了我全部童年岁月的古老街巷。
现在这个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甚至很难看到一堵真正的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