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岁的天叔临终前,嘴里不停的喃喃:“娜娜,女儿,你在哪儿——”直到气息渐止,鼓起的眼珠死鱼样僵在那儿。
天叔走得肝肠寸断。这一夜,天幕低垂,黑色如海水漫溢,月牙和星星微弱的光,穿不透水的浓厚,骤起辄止的鸟鸣与犬吠,也无力激起浪花,似乎打了一个旋,很快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吞噬。
七月酷暑,热浪滚滚。我驾着我那辆可爱的月白色的小奥拓,夹在槐州市马路上的车流里缓缓前行,车窗外的树木、商店、行人流水样划过眼际。一个红绿灯路口,车流慢慢排成长龙。我驶到龙尾跟着停下,百无聊赖望向窗外,十多米处,一家门头挂着“殷国然金汤牛肉面”醒目招牌饭店门前,一个细瘦的,身穿蓝底黑圆点衬衣的女子身影,俯身在垃圾桶里翻捡刨食。开始几秒钟,我漫不经心,身影忽然直起来,微侧一下脸,蓦地,我惊呆了,一个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记忆的天空:娜娜,那不是娜娜吗!几乎条件反射,我急忙手脚并用,挂挡、起步,未熄火的小奥拓像只急着捕食的兔子,敏捷的窜出车队,陡直拐弯冲向路边,耳旁吱吱怪叫的刹车声纷乱响起,一声声愤怒的遣责与谩骂杂七杂八飞来。我毫不在意,仿佛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天外,任其随风飘荡。刚停稳,我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女子面前,急急的变了腔调的喊,娜娜,你咋在这?声音焦灼夹带狂喜,三年了,人间蒸发的娜娜,现在,终于,毫无征兆的出现我的眼前。上身弯着的身影,似乎被我的声音惊住了,猛然战栗一下,倾斜着身子扭过头,挽在头顶圆形的乌黑的发髻,瞬间从我眼前划出一道弧光。看清了,眉毛、眼睛、脸型的轮廓真真实实属于娜娜,属于遥远的、飘渺的、梦幻中的娜娜,属于我儿时的玩伴,一起走过充满美丽憧憬的少女读书时代,即使前后脚各自结婚成家仍时有来往青春靓丽的娜娜。可是,它们又属于眼前这个翻捡垃圾桶寻找食物的女人吗?大大的,木木的,空洞无物的眼神,仿佛来自了无生机的荒漠,黯淡、冷漠、无神、死寂,让你无法分辨她的内心是喜?是忧?是哀?是乐?是惧?是伤?……颧骨暴凸,双颊凹陷,形容枯槁,嘴角滴搭着酱色汁液,浑身散发着臭哄哄的气味,除了衣服还算干净外,我几乎不敢把眼前这个乞丐状的女人和我心中那个美好形象划上等号。她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看着都像。我心里的答案却犹如阳光下的划痕那样清晰:二十六岁!仅比我小两岁。
我眼泪簌簌而下。不顾一切抱住她,近乎疯狂的喊,娜娜,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玲姐呀!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玲姐呀!
可是,我的千般呼唤像水被吸进海绵,无声无息。娜娜瞪着泛起了恐惧的眼睛,紧抿着嘴唇,没有任何回应,嘴角两边到下巴上,印着两道酱紫色的餐厨汁液痕迹,两只胳膊直挺着,双手用力推我,身子往外挣。她沉默的,无声的对抗,像只受惊的小鹿要挣脱我的怀抱。我只好撒开手。她一扭身,又俯到垃圾桶上,把手伸进桶内。仿佛有把刀,狠狠戳着我的心脏,鲜血迸流。我泪流满面,扑过去,奋力捉住她的手,把她拖离垃圾桶,颤抖着声音喊,娜娜,那不能吃,吃了要生病的!她双手被我拽着,就半蹲着身子,使劲往后挣,扭着头,目光盯着垃圾桶。正僵持不下,面馆里的老板、服务员,三四个人出来了。听我急急忙忙说明原委,几个人一起帮忙,把娜娜架到凉气怡人的大厅。一名细眉大眼的女服务员打来一盆干净的清水,同时还拿来一条雪白的毛巾。我赶紧谢过,给娜娜仔细洗过脸,用毛巾擦净,还是那名热心的女服务员,又立即递上一杯温水,让娜娜漱口。我无限感激的冲她微笑一下,照做了。大概是被热情的气氛感染,娜娜此时表现得非常配合,不挣不动,安静的坐在餐椅上,让我给她洗脸、擦脸,水杯端过来,又顺从的漱了漱口,像极了小学课堂上那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孩子。
我点了一只烧鸡,一盘素拼,一大碗牛肉面,一瓶冷冻橘子汁。娜娜埋头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我盯着她风卷残云,手抓口嚼惨兮兮的可怜样,泪水再次无声涌流。婆娑泪光中,往事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倾泄。
玲玲姐,看这朵花多漂亮!五岁的娜娜奔跑着瘦小的身子,手举一朵紫红鲜艳的小花,欢呼雀跃着奔向七岁的我,春天绚烂的阳光在那稚嫩笑容里熠熠生辉。此时风和日丽,嫩柳吐苞,沙颍河水清澈柔媚,堤坡草色青翠,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五颜六色的花儿星星般在绿草丛里眨眼,成群结队的蝴蝶忽扇着五彩斑斓的翅膀,在青草花丛间翩翩起舞。
这样美丽的场景,几乎填满我和娜娜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我们两家居住对门,每天我领着娜娜放羊、薅草、剜藕节似的白白嫩嫩的甘草根,高兴了在草丛间打滚、嬉戏,对着向远方一刻不停哗哗流水的空阔河面唱我们自编的歌曲:小河水你流到了哪儿?是否也去找妈妈?如果带上我的秘密,请告诉妈妈女儿好想她……
听母亲说,娜娜的妈妈在娜娜两岁多时,抛下娜娜和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杳无音信。娜娜自小没了母亲,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每当看我有母亲疼母亲爱,常常羡慕得流眼泪。我非常奇怪的问母亲,娜娜妈妈为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不想家不想孩子吗?于是,母亲唏嘘着口气,给懵懂人事的我讲了娜娜一家的故事。
那是一段几乎家家一贫如洗的年月。河湾村的天叔到了说媒成家的年龄。可是,瘦小、木讷、懦弱,贫穷家境,天叔婚事难比登天。不知曲曲弯弯费了多少周折,好不容易娶个女子进了门。一年后,娜娜出生。看着眉眼舒展像个可爱天使的女儿,天叔心头激起万丈豪情。他决心凭勤奋,钻劲,聪明,努力改变贫穷现状,让小日子如春天的河水渐渐丰盈。头脑活络的天叔东挪西借凑了一笔钱,趁着小院西墙,用木棍、油毡搭起三间房屋那么大面积的一座简易棚子,在里面做起鞭炮加工。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家庭作坊在农村还是新鲜事物。能率先走到时代前列,天叔的聪明劲可见一斑。
那时我们河湾村一带,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燃放的鞭炮都是在村南头供销社购买。供销社属于公家,有烟花鞭炮销售权,属一家独大,而且鞭炮内囤的药都是黑药,劲小,炸起来“扑哧,扑哧”像闷葫芦里放屁,一点也不响,纸裹的炮筒一点炸不开,几乎都是囫囵个,这和办事时需要表达的隆重、热烈、明快的气氛一点也不相符。对此,天叔大胆革新,配出威力十足的明药粉,囤进爆竹内。点火一炸,“嘭”的一声震天响,花花绿绿的炮纸嘣得纷纷扬扬,犹如天女散花。
天叔的鞭炮改制很成功,天叔做的鞭炮到年关时卖到脱销。那一年,天叔狠狠赚了一笔钱,清偿了所有外债。春节置办年货,扛回家整整一个猪后臀尖,四十多斤,这在当时的河湾村是绝无仅有的慷慨,引得一村的男女老少驻足观望,啧啧赞叹,都说:“天成了地主老财了!”
在一片赞扬声,不仅有钦羡更饱含无可明状的眼光中,天婶一扫满脸阴郁,轻松愉悦的神情像天上的彩霞落到一脸一身。笑容多了,话音朗利了,脚步轻快了,对天叔知冷知热了。天叔受到鼓励,做生意的劲头更足了。闪过年,立即紧锣密鼓的投入赶制鞭炮的工作。这时镇供销社主任登门了。当场丢下10沓“大团结”,说包销一年的产量,这是定金。还说只要销量好,保证以后长年合作。10沓“大团结”,1万块钱,对贫困年月的庄户人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天文数字,谁一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况且还是定金。仿佛天方夜谭中神灯的故事,莫名其妙叩开了阿里巴巴财富的大门,捧着做梦都想不到,崭崭新新挺挺刮刮的大捆钞票,天叔、天婶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颤抖着手和主任签下长年供货合同。以后的一年时间,天叔、天婶几乎拼了命在工棚里忙活:裁纸、卷筒、配药、囤药、插芯、串鞭、包装,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成车成车的鞭炮流水似的拉走了,成沓成沓的钞票流水似的进了腰包,那一年的光景,应该是天叔一辈子最扬眉吐气,最高光的时刻。转眼又到了年关,加工完最后一批鞭炮,等待第二天出手,两口子长嘘口气。天婶说,急急慌慌忙活一年,还没顾得去娘家看看,妈说想娜娜想得都睡不着觉了,今天我带娜娜过去看看吧。天叔说,也确实该去看看了,那你去吧,给爸妈多买点好吃好喝的,晚上早点回来。天婶说,好,你把家里里外收拾收拾,等明天把炮卖了,咱好好过个年。天叔说,中。
天婶带着娜娜出门走了。天叔把堂屋的方桌搬到院里,用扫帚把桌面上囤药时洒的明晃晃一层炮药扫落地上,由于干了一年,日积月累,院里、工棚、房屋地面,处处洒的都有药粉,待卖的那批鞭炮,垛得像粮食穴子那么高堆在工棚里。桌面扫净,天叔翻过桌面,四条桌腿朝上,他抓住其中两条,在地面磕一下,想把桌缝中的药粉也磕出来,彻底清理干净。就在桌面磕到地面一瞬间,一道亮光在天叔眼前迅疾掠过,一股淡淡的硝烟味直冲脑门,他下意识看向地面,亮光像夏天暴雨时天空闪电放射的蛇形光柱,呲露着魔鬼般狰狞的面目,扑向工棚,扑向房屋,亮光合围中的他像一头困兽猛然意识到危险,一句“坏了”尚未出口,只听“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躯体像一截木桩重重摔到地上……
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及冲到高空的滚滚浓烟与火光,像一枚巨型炸弹扔到了河湾村,村里很快响起一片凄厉的呼喊:天的家出事了,快去救人呐!随着喊声,各个巷道传出纷乱的脚步声,“咕咕咚咚”,脚步声都朝天叔家聚拢。天叔家的三间土坯房墙倒屋塌,院中工棚荡然无存,黑黄的墙土,炸烂的家具,做炮工具的碎片撒得遍地狼籍。天叔的三个哥哥,几个成人的堂侄,哭喊着,奋力在废墟中扒出浑身烧得像木炭般乌黑昏死过去的天叔,抬到一辆木架车上,然后挂上村里唯一的一辆手扶拖拉机,紧急送到槐州市医院抢救。
正在娘家走亲戚的天婶,是在正午饭时得到噩耗的。娘家娘做了一桌子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可口饭菜,一家人说说笑笑正要坐下吃,天叔大哥的二儿子莽莽撞撞闯了进来。大冬天的一脸水,不知是汗还是泪,揉得像个大花猫。一进门,看见天婶,嘴一咧,嚎开了,小婶,快回去吧!我小叔他……他出事了!天婶一惊,“嚯”地从板凳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咋了?你小叔咋了?
旁边的娘家娘听说天叔出事了,笑脸立即变得黑沉沉的,像罩了厚厚一层寒霜,伸手一扯天婶,坐下!天大的事没有吃饭事大!转头朝向天叔侄子,疾言厉色的说,嚎啥嚎!哭丧回家哭去!
天婶听娘说话难听,有点过意不去,长长叫了声,娘——,看你。
娘家娘冲天婶一使眼色,说,好好吃你的饭!然后又冲天叔侄子没好气的说,你先过去吧!你婶吃完饭就回家!
天叔侄子还想再催,可他看到天婶慢条斯理吃起了饭,心头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气得跺跺脚,咬着牙根重重叹口气,扭身走了。
天婶半下午回到家,看着一片废墟,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她平静的把自行车交给大嫂,抱着娜娜搭车去了市医院。天叔刚从手术室被推到重症病房,浑身缠满雪白的绷带,人昏昏沉沉还处在麻醉状态。忙前忙后的天叔三位哥哥惊诧的发现,这个最小的弟媳妇,心肠出奇的硬,朝夕相处的丈夫被烧得惨不忍睹,几乎剩下半条命,却没见她掉一滴泪,甚至还微露笑意和他们打招呼,不祥的预感像一堵墙堵得三位老爷们心慌意乱。
天婶在病房呆了片刻,起身出去找到主治大夫,详细询问天叔的伤情严重到什么程度,需要花费多少钱,后期恢复需要多久,对日后的生活有没有影响。主治大夫抱着对病人认真负责的态度,严肃地一一作了解答。自然是伤势严重,花费不菲,全部恢复需要一年左右,并且即使治愈,仍会对外表皮肤,手脚协调,心肺功能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天婶听后,怔怔失了神,半天才如梦初醒似的“哦”了一声,向医生说声“谢谢”,转身慢慢走了。
一个星期后,经医生全力抢救,天叔总算脱离生命危险。见无大碍了,三位哥哥商量,每天来医院一家人,帮天婶照顾天叔。大家一致同意了。这天轮到大哥大嫂帮衬。天婶下楼预交了一个月的医疗费,又给娜娜买了一堆吃的喝的,回到楼上病房交给大嫂,说,大嫂,你好好带着娜娜,日后让闺女当亲娘孝敬你。我回家收拾点换洗衣服,马上回来。大嫂是个实诚人,点头答应了,还说,本来是自己侄女,和亲闺女有啥区别。天婶笑笑说,那就好。然后俯身在睡熟的娜娜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一口,走出了病房,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从此像一粒粉尘消失在茫茫人海。
从睡梦中醒来的娜娜,哭着要妈妈,可是嗓子哭哑了,喉咙喊破了,妈妈再也没有在她生命里出现,妈妈就像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走了,飘得无影无踪。好心的大娘搂着哭闹不止的娜娜,一边流眼泪,一边轻言轻语的哄劝,娜娜听话,娜娜乖,妈妈去给娜娜买糖去了,马上就回来,那糖可甜了,能齁掉娜娜的牙。
后来的一段日子,大娘充当了妈妈的角色。娜娜渴了饿了,大娘及时给她熬米糊,沏糖水;头发乱了,大娘仔细给她梳理后,扎起两只整整齐齐的羊角辫;衣服脏了烂了,大娘给她换上干净衣裳后,拿去洗净晾干,用针线把烂的地方细细密密的缝好补好。转眼半年过去了,在大娘的悉心照料下,娜娜渐渐走出失去妈妈的阴影,妈妈原本在她心中填得满满的形象,逐渐缩小,缩小,最后仅剩一个小小的点。这时,尚未痊愈的天叔也勉强出院了,回到河湾村,回到娜娜身边。
天婶交的医药费早用完了,后续的费用都是三位家境贫寒的哥哥你出一点,我凑一点,实在掏不出来,就找村委帮助照顾一点,断断续续维持六个月,最后实在出不起费用,只好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而没能彻底治愈的伤势就此在天叔身上落下病根。
回到家的天叔脸上身上,白一块黄一块,白的是疤痕,黄的是皮肤,斑斑点点,犹如长虫皮;硝烟呛坏了肺,身体稍一活动,呼歇带喘,上气不接下气;也许烧坏了植物神经,双手老是控制不住颤抖,走起路来一瘸一跛。这样的情形搁到争强好胜的天叔身上,不啻致命打击。他想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勤奋,与命运搏斗,不惜一切也要扼住它的咽喉,训服它,做一回主宰者,可是老天偏偏捉弄他,把他赖以搏斗的资本无情剥夺。失去资本,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天塌地陷,再没有翻身机会,一个男人做不成光鲜的主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好长一段时间,天叔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真想一死了之。哥哥、嫂嫂们不停开导、劝解他。大嫂抱着娜娜塞进他的怀里,说,你想死死去吧,你死了看闺女咋办!娜娜似乎早早懂了事,仰着小脑袋望着父亲斑痕点点的脸庞泪水纵横,伸出滑嫩的小手擦拭,边擦边稚里稚气的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
天叔一把抱紧女儿,把脸贴到可爱的小脸蛋上,喃喃的说,爸爸不哭,爸爸再也不哭了。
天叔在村里帮助下,把老宅清理干净,盖了两间窝棚似的小屋,爷俩暂时有个栖身之地。然后买了一架手摇补鞋机,用木架车拉着,再配些糖果、琉璃球、作业本等小学生喜欢和必备的东西,在河湾村小学门口摆起了地摊。每天迎着朝阳出摊,太阳下山回家,娜娜拽着天叔的衣角,像个小尾巴,跟在父亲身后。爷俩有说有笑,幸福融融。
小日子不知不觉滑过两年,天叔攒了一些钱,正好村里统一规划宅基地,把我家和天叔家划到对门,天叔趁机起了宽宽敞敞两间青砖瓦房,另盖一间灶屋,还拉起一圈围墙,栽满一院泡桐树,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那年,我七岁,娜娜五岁,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孩子,对门邻居,我俩自然而然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背着碎花布拼成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先后进入村小学读书。每天上学放学,我俩都手牵着手,唱着,跳着,笑着,奔走在家与学校连通的土路上。嗅着春天的花香,听着夏日的蝉鸣,踏着秋令的黄叶,迎着冬季的飞雪,时序更迭,光阴饱满,一年又一年,我们也像拔节的禾苗,一天天长大。
中学毕业后,我和娜娜都没能进入更高一级学府深造,先后回了家。当时南下打工潮风头正盛。我跟着打工大军挤上死慢死慢的绿皮火车,开始了摇摇晃晃的打工生涯。期间做过流水线工人,餐馆洗过盘子,摆摊卖过一吹一瞪眼的小孩玩具,保安公司当过保安……浑浑噩噩熬了五六年,一事无成,反而浪费大把宝贵的青春年华。为此我愁眉不展,苦苦寻觅合适的生活方式。那时娜娜新婚不久,男孩子是我们邻村的,曾同在河湾村小学读过书,现在在安徽芜湖一家汽车公司打工。
玲姐,你胆子大,聪明,有知识,去考小汽车教练资格证吧!我那口子说,以后开小车的越来越多,做司机培训肯定是个吃香行业。电话中,娜娜听了我一番掏心掏肺的诉苦,立即给我提出一个中肯的建议。
犹如一道光,撕开混沌的夜空,照亮一条笔直的路,尽管不确定路那头是否鸟语花香,可我还是觉得必须试一试,因为提建议的不是别人,是娜娜,陪我一起趟过天真烂漫岁月之河的闺蜜,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
也别光想着干事业,也该考虑嫁人了。末了,娜娜又嘻嘻笑着提醒我。
快了,你都名花有主了,我也不能太落后不是?我同样没心没肺的笑着回她一句。
这次通话没多久,我带着陪我度过整个最艰难打工岁月的那个人,回到家乡举办了婚礼。婚礼前夕,挺着大肚子身孕的娜娜来了。这是我离家几年后第一次见她。她白了,胖了,脸色红润了,眼角眉梢掩藏不住的幸福笑意,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清新脱俗,像只羽翼鲜亮,活力四射的画眉。我心中隐隐的担忧烟消云散,看来长久缺失的母爱并没有阻碍她获得幸福和快乐,天叔尽全力给予的父爱,同样滋养的她格外美丽。现在,她又拥有了自己的爱巢,有了更疼爱自己的丈夫,自由、美满、富足的生活正向她徐徐展露优雅美好的面容。
娜娜提来一条昂贵的大红蚕丝被,外包装由硬胶塑料纸做成手提袋样式,上面绘了一个大大的红桃心,另封一个厚厚的红包。我无法推辞,满面羞惭的抱住她,娜娜,对不起,你结婚时我不应该缺席的。
玲姐,你这样说不就见外了,有许多事身不由己,我还能不理解?娜娜的话平实,妥贴,像细细密缝的针线,把我经年累积的戾气、委屈、怯懦、郁闷、不甘统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我霎时感觉眼前天地宽广,心中无比愉悦轻松。
我俩像儿时那样,手挽手坐下来,倾心长谈。窗外,一轮明月悬挂高空,皎洁月光水银似的泼洒一地,泡桐花开的正盛,浓浓香气沉淀在空气里,风吹不动,整座小院都被香透了。
娜娜说天叔还在小学门口摆摊,星期六,星期天到村头日渐热闹的集市上修鞋。我问收入怎么样?娜娜迟疑了一下,还是爽快的回答,钱吗,挣的不多,勉强够花。只是三个伯父的孙子孙女爱找他讨钱花,他又大方,大概还因当年出事后伯父们不遗余力的救他,有份感激在心里面,所以只要孩子们张口,没有落空的。不过这样一来,生活就有些紧张。
说到这,娜娜叹口气,脸色明显被不快覆盖。我赶紧劝她,小东小西的不用太在意,现在家里就天叔一个人,紧紧手日子就过去了。
娜娜点点头,说,爸的报恩心情我理解,就像当初大娘像亲闺女一样疼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不过啥事也得有个限度,自己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来的力气去渡别人?
扪心自问,娜娜的话有几分道理。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应该相互理解和尊重,天叔本就残疾,挣钱只够糊口,如果再一味付出,那谁来为他的生活兜底?
我找借口安慰娜娜,开玩笑似的说,天叔那么聪明,总不会想不明白里面的圈圈弯弯,再说了,不还有你吗?还有你公公、婆婆那么年轻能干,到时候天叔实在困难,你们帮衬一下不就好了吗?
娜娜几乎叫起来,我公公婆婆?嗤,一分钱掉地上能粘块砖!给他们供事,只有别人吃亏的份!
那你丈夫呢?你丈夫总该能当他父母的家吧?
他耳根子软,父母说啥信啥!
娜娜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无话可说了。隐隐的担心,蛇一样缠绕上心头。静默。院子树梢头,一只斑鸠大概被惊扰了梦,“咕咕”两声发泄不满。有花从泡桐树上落下,接触地面时发出“嚓”的声响。
婚后不久,我和丈夫同时考取了汽车教练资格证,被槐州市一大型机动车驾驶培训学校聘用。为了工作方便,我们把新家安到市区。新的时代,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家庭汽车保有量越来越多,来校接受驾驶培训的学员自然日渐增多,如此一来,教练员的地位愈发受到尊崇,薪水跟着水涨船高。三年后,作为最早入行的骨干,我和丈夫都跻身金牌教练行列,成了学校的摇钱树,香饽饽。人常说,选择大于努力,我能有今天辉煌的成就,若非当年娜娜先见之明的提醒,怎会想到进入这个行业?我和娜娜除了姐妹情深之外,更对她充满感激之情。我和丈夫不止一次的商量,怎样帮娜娜在市区找份工作,让她有个可靠的收入。后来逢年过节回河湾村老家,却没能见到娜娜。问了天叔才知道,娜娜一家三口都在安徽她丈夫那儿,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不过想来应该生活的很幸福。慢慢的,就把帮娜娜找工作的事放下了。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突然说起娜娜的事,口吻沉重而又惋惜。母亲说,娜娜傻了。我听后如雷轰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平白无故的傻了?她受到了什么刺激?莫非有人造谣?我生气的吵母亲,你别听风就是雨,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么会傻!有人编排她吧?
母亲长长叹息一声,给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去年,沙颍河进行了轰轰烈烈的改造工程,河道各往两边加宽50米,加宽区域内的所有树木,建筑设施,一律拆除,国家按最优厚条件包赔损失。河湾村这一段,天叔家,我家都在拆除范围。之后也都按规定拿到了丰厚补偿。用村里老年人的话说,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可是,偏偏,这时天叔的一个侄子找天叔借钱,说要建一个万头养猪场,希望小叔多支持,并信誓旦旦的承诺,天叔百年之后,他将替代亲儿子的角色,给天叔扛柳幡,摔老盆。
天叔信了,把银行存折给了侄子。侄子凑齐钱,真的在庄外建了一个养猪场,至于有没有一万头,看规模是小了点。
其实盯着天叔存折的,不止侄子一个。另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是娜娜公公的。他拨拉的算盘精明透顶,他认为娜娜作为天叔的独女,那笔钱就是卤肉锅里的鸭子——怎么着也飞不了。因此他格外上心打听发补偿款的日子,听说天叔钱一到手,他立即给娜娜打电话,命令似的要求娜娜回来找天叔要钱。娜娜丈夫一听,也帮着催促。娜娜拗不过丈夫一家,只好连夜坐车往家赶。等娜娜回到家,再来到河湾村,和天叔说明意思,天叔却干砸吧嘴,掏不出一分钱,天叔有些歉疚的告诉女儿,钱没捂热,就被你堂哥借走盖猪圈了。
娜娜一听,泪就下来了,她说爸啊,你咋那么实诚,你不知借钱容易还钱难吗?他养猪没经验没技术,赔了钱咋办?到时他拿啥还咱?
天叔嗫嚅着,说,他不还钱,我把猪圈给他拆了。
娜娜哭着回了家。公公看她双手空空,脸色立即变了,污言秽语的骂东骂西。娜娜气不过,和公公顶了嘴。一旁的婆婆不愿意了,马上加入战团,手指戳到娜娜脸上,用农村妇女惯用的恶毒语言,骂娜娜是落窝的老母鸡,只知享福不知顾家的败家娘们,直骂得娜娜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娜娜气得嚎啕大哭,打电话给丈夫,要他替自己撑腰。谁知丈夫与公婆一个鼻孔出气,不但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反而冷冷指责娜娜没用,眼巴巴看着娘家爹那么一大笔财产让别人抢走。
娜娜受到巨大刺激,人一下变得傻傻呆呆,她把自己关到屋里,不梳不洗,不吃不喝,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公公,婆婆意为她在怄气,不但不去理会,还骂骂咧咧把娜娜屋里的电,自来水全部停掉。
天叔听说女儿的遭遇后,愤然找上门去理论。当他看到娜娜蓬头垢面,痴痴呆呆,屋中水电皆无,是死是活无人过问,血性一下迸发了,拎起一根木棍和娜娜公公拼命。怎奈天叔身有残疾,手脚不利索,不是娜娜公公对手,气没出成,反而被打得头破血流。娜娜目睹父亲惨状,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嚎叫,夺门而出,逃离了这个家……
天叔被人劝回家后,又气又恨,没有多久就去世了。至死都没能再见娜娜一面。不过,天叔的葬礼很隆重。养猪的侄子认真履行了诺言,给天叔扛了柳幡,摔了老盆。天叔地下有知,应该稍有安慰。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娜娜踪影全无。谁曾想,今天轻易让我碰见。望着眼前瘦得皮包骨头,毫无吃相的儿时密友,我百感交集,泪眼模糊。我想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生活的?知不知道天叔去世了,临死还喊着她的名字?……许许多多的话,我都想说,许许多多的疑问,我都想知道答案,可是,曾经光鲜的娜娜已经疯掉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空洞的,死寂般的眼神盯着我,盯得我心如刀割,五脏俱焚。今后,她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呢?踌躇半天,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多年后事后诸葛亮才明白当时的决定多么愚蠢:送娜娜回她那个家。
娜娜的公公,婆婆看我把娜娜领过去,显得异常冷淡和不情愿。我声色俱厉的警告他们,娜娜是你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你们家的人,虽然有病在身,依然享有法律赋予的被照顾被善待的一切生存权,如果你们对她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必将受到法律制裁。
我自认为我的话起到了震慑效果,娜娜公婆赶紧浮出笑脸,把娜娜搀进了屋。临走,我掏光口袋里所有现钱,塞到娜娜手中,哽咽着吩咐,娜娜,好好吃饭,看病,我有空了就来看你。虽然娜娜仍然静静无言,木木的看着我,但我清晰的看到,那冷漠的眼睛里分明有一丝晶莹的光慢慢溢出。
回到城里后,我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可是心里始终七上八下,惦记着娜娜。头一段时间,几乎每晚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娜娜的情况。母亲反馈说,娜娜的情绪稳定,每天穿的干干净净,去村头集市上一家做医疗器械生意的门店装卸车,挣的钱足够吃喝。还说她的丈夫期间回来一趟,看样子流传的他在外面又找个女人的消息纯属谣言。看来事情不是很糟糕。我心里泛起一丝慰藉,暗暗的说,娜娜呀,但愿你苦尽甘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放下了心,又因工作确实忙碌,对娜娜的关心逐渐松懈下来。大约一个月后,我正在车上陪学员练车,母亲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娜娜又失踪了。
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心头突突乱跳。
她老公公不是个东西!编排娜娜和门店老板相好,人家老板听说后气得大骂,就你这儿媳妇傻里吧唧的,我会看上她?不想干别来了!娜娜装卸车干不成了,没了吃饭的门路,她公公婆婆又根本不管,大概饿极了,就跑了……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原委。
妈的!一股戾气猛地窜上心头,烈火般熊熊燃烧,烧得我目呲欲裂,咬牙切齿吐出一句粗话,狠狠把手机摔向车窗外。不明所以的学员吓得小脸儿煞白。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娜娜的音讯。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娜娜就像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母亲,仿佛一粒灰尘飘散了,到底是死是活,无人知晓,随着时间推移,许多人慢慢把她忘到脑后。可是我却坚信,顽强的娜娜仍然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想告诉她,那年她公公不知何故翻邻居家的墙头,结果掉下来摔死了。而当时正值五黄六月,村民都忙着在地里抢收麦子,没一个人到他家帮忙操持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