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塞上的清早寒意袭人,朔风阵阵。树上零零星星的黄叶,在寒风中颤抖,倔强地蜷缩着不肯落下。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不远处,那个蒸腾着热气的地方,在晨雾中格外暖人。清晨,出来觅食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
九十年代初,做小生意的人少,除了老国营饮食店,这小半条街也就只有两个小摊卖早点。不过,味道都不错,一个是卖八宝粥和水煎包子的,一个是卖羊杂碎的。
天气冷,吃一碗热气腾腾、漂着红红的油辣子和绿绿的葱花香菜的羊杂碎,是又暖和又解馋的。
卖羊杂碎的女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卫生帽,后背还背着个六七个月大的孩子,手里拿着铁勺不停地撇着浮沫,铁皮炉子下的鼓风机嗡隆隆地响着……
“老板娘,来个小碗加一个饼子,不放香菜!”
“老板娘,两大碗,多放辣椒!”
老板娘一听,脆生生地答声“好嘞……”就熟练地按比例往锅里下面肺羊杂,将一个小碗、两个大碗摆开,分别用滚开的杂碎汤温碗,再将盐、味精、姜末等调料放到碗底,然后一碗碗地出锅,有个小伙子麻利地端到长条桌的客人面前,还有些男人自己守在锅边等着端上,蹲在炉子旁边就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
老板娘背上的孩子很乖,摊子这么热闹,小家伙还是安静地睡他的觉。老板娘掌勺收钱,那个小伙子时而上杂碎、饼子,时而收碗擦桌子。他们是忙碌的,生意也是很不错的。
老板娘非常庆幸在公路局工作的一位远房亲戚给他们指点到这里摆摊,这一带有三四个公路工程队的家属院,院子里工程队的职工有钱又嘴馋,摊子摆了快半年,生意红红火火的,大部分食客都是工程队的职工及家属。
老板娘叫香兰,那个小伙子是他的小叔子。不,其实是他的男人!
香兰的丈夫一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了包括她背着的遗腹子共四个孩子,两女两男:大女儿六岁、小女儿四岁、大儿子两岁半、小儿子半岁。
香兰家在农村,掌柜的去世让她惶惶然,不知如何去走人生的长路漫漫。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婆婆作出了决断,跟她公公商量后,让比她小八岁的小叔子续娶了她,目的是怕她改嫁,扔下四个没爹的娃没人管。
那时,小叔子二十岁,香兰二十八。小叔子还是叫她“嫂子”,香兰仍然称呼小叔子“他碎爸”,为了孩子,就这样过到了一搭。
孩子多,为了生计,为免听闲话,香兰带着小叔子和孩子来到了凤城,卖起了羊杂碎。生意好,累点苦点,也没啥。
他们每天大约上午十一点多就将准备好的杂碎全卖完收摊了,中午回家做饭吃罢休息一会儿,小叔子开始收拾处理清洗第二天要卖的羊杂碎,香兰去后面的蔬菜批发市场买葱、蒜苗、香菜、姜等调味料,回来再拣菜煮羊杂,忙忙碌碌地就到了晚上。
安顿好孩子们睡下,香兰开始洗漱。她抹掉卫生帽,再取下小黑卡,两条油黑发亮的长麻花辫垂下,姣好的面容,绿色的毛衣,闪闪的银耳环,这时的她女人味就十足了!
小叔子切完杂碎进来时,香兰正往脸上拍着霞飞乳液,淡淡的奶香弥漫在空气中,不是很亮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房间里氤氲着柔情与温馨。
他们租的是离批发市场较近的城乡接合地带的一个小院中的两小间平房,院子里还有个小厨房,大点的三个孩子睡在里间,小的和他俩一起睡在外间。
小叔子也爱干净,认真洗漱好,清清爽爽地睡到了床的里侧,孩子睡在中间,香兰睡在床的外侧,方便夜间给孩子把尿。
今晚,他俩都没有困意,隔着孩子,小叔子也能闻到香兰身上特有的夹杂着奶味的馨香。香兰面向里,习惯性地搂着小儿子,轻轻地阖着眼,睫毛又长又密,散开的长发是天生的自来卷,更添了些妩媚。小叔子侧头看了眼,就握住了香兰拍着孩子那只手,香兰如触电般颤了一下,小叔子便起身把孩子挪到了里边,并拽了下灯绳关了灯,紧紧地抱住了香兰,香兰感知到了他的情动,也不忸怩地与他互动起来了。
初时的尴尬退去,他俩就正常地过着夫妻生活,一起经营着羊杂碎摊,抚育着四个孩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羊杂碎摊变成了香兰羊杂碎店,一家人也从平房搬到有暖气的旧居民楼,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凤城人是好羊杂碎的,公路工程处这些年效益也是好的,他们店的生意更是极好的。羊杂碎店搬了好几回,房子越搬越大,并雇了一个帮工。以前只卖到午饭前,后来就卖到午饭后三点多了。
小叔子话很少,认真埋头做事。香兰是里里外外的策划指挥加主厨及收钱调味。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两个女儿相继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前后去了一个鞋城做导购,能自食其力了。
小叔子看着孩子们逐渐长大,心思也活动了,他先去学习了驾驶,考了B2驾驶证。然后趁过年回老家时跟父母和嫂子说:“娃都长大了,我也三十多岁了,我想跟朋友学着跑大车去,嫂子明年店里再多雇个人就行!”
二老对小儿子是愧疚的,就同意了。
香兰呢,一直觉得自己年龄比他大,还结了扎,耗着小叔子不应该,也未阻拦,抱着一切顺其自然的态度。
小叔子跑大车,一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会给香兰和孩子们带些吃的、穿的,也仍然会在香兰那过夜。如此,又过了两年多。
突然有一段时间,小叔子跑完大车不再回来看香兰和孩子了。后来,香兰就听老家人说小叔子带了个四川姑娘回去见了二老。再后来,婆婆打电话说小叔子和那姑娘领证了……至于婆婆还说了啥,她就听不见了!
香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病了,浑身乏力,提不起劲,羊杂碎店关了一个星期的门。
一个星期后开门营业,老食客们看香兰仿佛老了十岁,眼袋大了,黑眼圈有了,眼周皱纹也更多了。不过,羊杂碎的味道没变,还是那么好吃。
过了一年多,香兰经人介绍认识了比她大七岁的鳏夫老王。老王长得对得起观众,以前是在餐厅配菜的,他的一儿一女也成家了,没太多羁绊。他们没扯证地过着,男人和香兰一起经营羊杂碎店,打杂加采买,香兰管吃管住并按雇工的工资每月给他结算。两人很默契地象夫妻般相处,但不提未来。
寒来暑往,转眼间小儿子上了高中,大儿子也工作了。
寒假,小儿子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后回来跟香兰说:“妈,奶奶说有半年没见我碎爸了,我碎爸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打碎爸的电话说是已停机,也不知我碎爸好着没?奶让我们找找碎爸,给他说好歹给家打个电话,免得爷爷奶奶牵挂。”
香兰一听小儿子的话,也添了着急牵挂。赶紧给以前与小叔子一起跑大车的人打电话询问小叔子情况。好几个人都说小叔子有四、五个月没跑车了,听说是四川女人拿着两人攒的打算买房付首付的钱不见了。香兰一听,又打问了小叔子的住处。当天杂碎店打烊,香兰带着两个儿子去了小叔子的临租房。
临租房在城东,是一梯三户的五层老单元楼,小叔子租的是四楼中户,娘仨到了门口,敲了许久,没人开门,但是从门缝里透出浓重的酒味。哥俩轮换着边敲边喊:“碎爸开门!”半个多小时都没有敲开。邻居听到门口的情况,开门问娘仨:“你们是隔壁那小伙子的亲戚呀,小伙子估计又喝多了,他每天晚上出门买些酒菜,白天一般不出去,你们先进来等吧,再过一会儿他也就该起床出门买东西了!”香兰娘仨正打算道谢进去,那久敲不开的门“咔嚓”一声开了!
娘仨谢过邻居推门进屋,看见他们碎爸坐在客厅半旧的三人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两个儿子叫了声“碎爸”,就开始将散落在地上的酒瓶捡起往阳台上码,香兰也麻利地将茶几上的剩菜空盘收拾到厨房,娘仨整的整,擦的擦,扫的扫,很快就把客厅收拾得整齐干净。
然后,哥俩很有眼色地都去厨房清洗整理。
香兰坐到单人沙发上,温声说:“他碎爸,有人就有一切,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再遇啥事也不能垮,往前看,家里还有老爹老妈呢!”
小叔子听了这话,慢慢地抬起了头,嫂子温温柔柔的语调对他一直都有安抚作用。
香兰看到小叔子棱角分明的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是又脏又长,衣服皱里吧叽的。又说:“赶忙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去理个发刮个胡子。我在家给咱们做点饭。”小叔子听话地就洗了澡换了衣服,小儿子陪他出去理发,香兰让大儿子去买了些菜,娘俩一会儿就把饭做好了。小叔子理发回来,家里清清爽爽,还有饭菜了。吃着香兰炒的蒜苔牛肉,熟悉的味道让小叔子的心又落到了实处。
饭后,小儿子说:“碎爸,我奶让你给家打个电话。”小叔子尴尬地借了香兰的手机给老母亲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并说会回老家去过年。
香兰娘仨完成任务,就告辞回家了。临出门香兰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走了,可以再找!还是抓紧时间去跑车吧。”
小儿子说:“碎爸爸,我们还没孝顺你呢!”
看着娘仨离去的背影,小叔子咬了咬唇,终于走出了去四川姑娘家寻人未果的绝望,也战胜了无颜见家人的羞耻心理,拿起香兰帮着充过电充上值的手机联系车老板复工。
香兰安顿两个儿子隔段时间给他们的碎爸打电话问问平安或者自己做些好吃的让儿子送去。亲人的关心让小叔子心里暖暖的!
但,香兰再未与小叔子联系过。
她和老王,加五个雇工,已经把香兰羊杂碎店变成了24小时营业的店,客源更丰富了。尤其是本城的许多出租车司机,跑累跑饿了就会来咥一碗羊杂,顺便灌点开水。出租车司机遇上想吃羊杂碎的外地客人,会给他们介绍“香兰羊杂碎”。网络时代,香兰羊杂碎店成了网红店,生意更加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