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下雪了。
财叔是很喜欢雪的。他是个农民,农民都喜欢雪,瑞雪兆丰年嘛。但他眼下的身份不是农民,是农民工,非农非工,一个很奇怪的称呼。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叫什么,只在乎能不能挣到钱。
挂在铁架子上的镝灯,像太阳一样发出刺眼的光,人都不敢仰视,只能低头。低头正是财叔眼下的工作状态。他头戴一顶红色的安全帽,正在“东方巴黎”给一幢已停止生长的二十八层的高楼进行收尾工作。东北角的那几幢,依然亢奋地往天空攀爬着,施工机械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响彻云霄。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工作场景,财叔很熟悉,也早已习惯了。他并不多想,只埋头干活,工头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工头叫他到东他绝不往西,他也绝不报怨,绝不偷懒耍滑。
只是今夜,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可能是身体的疼痛引起的,也可能是其它什么原因触发的,没人注意他的不寻常,工友们在各自忙碌着。
他个子很高,宽肩大手,一看就是北方人的体格;却又很瘦,筋骨都凸出着,很是扎眼。他身体佝偻着,一手握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长的支架管,踉跄前行。
他蓦地停下脚步,抬眼朝天空望了望。黑魆魆的夜空里,没有星月,没有飞鸟,只有途经他家乡来的风,呼喘着,哀叫着,似乎在忙迫地述说着什么。
他扭头迎着风,朝西北方望去,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绵延三十多公里长的跨海大桥上,这是通往他家乡的必经之桥……
他是皖北牛庄人。牛庄盛产黄牛。他以前也养过黄牛,用作耕地;后来机械化了,黄牛成了菜牛,他就不再养了:他觉得黄牛勤劳朴实,认劳认怨,又通人性,是农民们最忠实的朋友——朋友岂可被杀吃掉呢?
他家有十八亩黄褐色的干瘦土地。一季种小麦,一季播玉米,两季农忙时节,他都会赶回家去参加“双抢”,并借此机会,同温良勤俭的妻子团圆,给疾病缠身的老父亲尽孝。
农闲时间,他就扛着蛇皮袋出外打工,已经十多年了,在“东方巴黎”也已干了三年有余。
“东方巴黎”是个规模很大的住宅小区,被道路和海塘割成了八个区块。他眼瞅着旷野上,房子像庄稼一样地生长起来,比庄稼长得还快还高,都长到云里去了;也远比庄稼值钱,他满满一仓的谷物也换不来这里的几块砖头。——他挠破头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他依然坚持种地。他热爱土地,他喜欢种庄稼,他离不开它们。在他的思想里,他觉得国家再富再强,也不能没有农民,不能没有庄稼。没有粮食,人们吃什么?
可是,他也不能只做农民,还必须出外打工,因为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他要给儿子们买房。大儿赛虎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新近谈了个对象,就在旁边的电器厂上班,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套房子。小儿云龙是个大学生,在合肥工作,房子也没着落。
房子,是他眼下最大的心病,是他身上最沉的大山。
财叔家是有房子的,还是一栋两层的“别墅”。因没规划好,超了预算,最后只拉起了个大框架,钢筋混凝土和青砖都裸露着,像被滥采滥挖的荒山,很难看;好在两个儿子当时都还小,可以等几年再粉装。
可他万没料到,儿子们进城后就不愿再回乡了,都要在城里安家,说是工作的需要,说是城里的教育好。没有房子和户口,孩子就没有在城里受教育的权利。
当然,财叔建的半拉子的“别墅”并没有空着,他早就搬进去住了。他觉得这房子好孬都是他的家、他的根,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始终有个地方安放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啊。
但儿子们是一定要在城里买房的。云龙倒还晓得体谅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多言语,赛虎就不管不顾了,嗓门又大,整天嚷嚷个不停,吵得人无法安生。
既然要买房,那就趁早!财叔的大外甥说。
外甥在附近的吉利汽车厂上班,工作不久便贷款买了一套小两居,那时房价才三四千一平米;去年他又在“东方巴黎”买了一套改善性的大三房,房价已经涨到一万出头了。
外甥年龄不比赛虎大多少,但两人为人处事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财叔很喜欢这个外甥,看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
上月的一个周六,下雨歇工,财叔刚吃过午饭,就被儿子硬拉着去看了房。是外甥开的车,一辆白色的吉利。
“东方巴黎”的开发商很土豪,售楼部建得像“白宫”。真白宫财叔在电视上见过,这假“白宫”他也天天看到,惟都无缘进去。这天终于进去了,只是脚一踏入“白宫”大门,他就被那高大的圆顶和富丽堂皇的装潢给震慑住了,一时竟忘了怎样走路,生怕踩坏了什么,碰坏了什么。
在沸腾的看房人群里穿梭,看大气的沙盘,看漂亮的样板房,听售楼小姐热情洋溢地介绍,他都是一脸地发懵,木头人一样地跟着走,跟着看,跟着听。
赛虎去年是来过的。他问了一套同样户型的房子,售楼小姐笑吟吟地说:“这种边户小三房,非常抢手,目前在售的只剩下一套四楼的了,优惠后总价还不到154万。”
赛虎像炮仗点着了火,高而胖的身体噌地跳了起来:“涨了这么多?我上次看的那套,楼层比这个好,也才108万呀?”
“所以我叫你抓紧买呀。现在的房价是一天一个价,下周还要调价的。”售楼小姐撇着一张紫红的小嘴催促,“你再不赶紧下单,估计这套明天也没了。”
财叔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听着,原本眼里还残存的一丝希望之火,如被当头沷了盆冷水,彻底熄灭了,黑瘦的脸上现出无比懊悔的神情,腹部也跟着疼起来,一只手使劲摁着。
“二舅,胃又疼了?我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外甥面露忧色,关切地问。
财叔拧着两道花白的浓眉,摆了摆干枯黝黑的大手:“查过了,没啥毛病,就是慢性胃炎。”边说边站起来,弯腰勾头往外走。
赛虎的心思都在房子上。回途中,他望着手里的户型彩页,不住地怨叹:“去年表哥买房,我就说要借钱买,可你非要等一等,要先攒够钱,现在好了,半年时间,一下子五十万没了。五十万啦,我们要攒多少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爸,你得赶紧找亲戚们借钱去……”
财叔没吱声,只怔怔地望着车窗外。一幢高楼跳进他的眼里去,又从他的眼里迅速地跳走,接着又跳来一幢,一幢接一幢,都是房子,那么多房子!豆大的雨点,斜斜地敲打着车窗,摔碎了,成了道道水线,不住地往下淌,好似他的眼泪。他的眼泪,只在心里流淌!
民工宿舍是灰白色的,两层,钢的框架,PVC塑料板墙面。财叔住在一层靠近公厕旁的那间,里面横竖挤着四张铁架子床,上下铺。只老李和冯傻子躺在各自的床上闲扯淡,其他人都到隔壁打牌去了。
“李伯,你说他一条命换160万,值不值?”冯傻子在上铺侧着身子问。冯傻子并不傻,只是说话常有雷人之语,显得有些痴癲。
老李抬眼往上一瞪:“值什么?他才三十出头啊!丢下老子和娘,还有一个寡妇和两个孩子,这日子以后怎么过?”
财叔拿起靠墙根的红色暖水瓶,往手中积满茶垢的塑料大杯里倒水。他已经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是路桥公司的那起事故。确实很悲惨,但死者能够获赔那么多钱……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赶紧取出两粒随身携带的止疼片,仰脖咕咚一声吞下去。
“财叔,给你儿子的房子买下了吗?”冯傻子的鸡窝似的头垂下床来,笑嘻嘻地问。
“买什么,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啊!”声音低低的,头也低垂着,似乎都要低到泥土里去。
“房价又涨了?”老李披上一件黑夹克,坐了起来。
财叔弓身坐在铁床上,双手捂住脸,无力地点了点花白的头。
“这房价难道还要涨上天去不成?疯了!我看这房子八成是疯了!”老李显得有些激动,说得吐沫星子四溅。
“房子疯,是因为人疯了,人不疯,房子怎会疯?”冯傻子接过话头,嬉皮笑脸地说,“都像我这样,往哪里一躺就是床,看它还敢疯不?”
老李笑骂道:“哪能人人都像你个大傻子样呢。”
“所以那些贪婪的开发商啊,精明的炒房客啊,才敢如此疯炒房价,一夜涨十万,涨二十万,随便涨。地方政府也是明着喊稳定房价,暗地里却是很乐意配合,因为可以炒高地价,收更多的税……最后谁遭殃?只能是像财叔这样穷苦又必须买房的小老百姓喽!我看这辈子啊,财叔就是给他儿子们来还债的——不都说,儿子是父亲前世的冤孽吗?哈哈哈!”
冯傻子的痴话引得老李一会皱眉,一会瞪眼,张开嘴正欲说几句什么,却瞥见财叔歪靠在床上痛苦地用手揉着腹部,他便撇下冯傻子,转而对财叔说:“疼得很厉害吗?唉!老牛啊,我还是劝你儿女心别太重了,还是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要紧,抓紧时间去大医院治治,别拖成了大病,丢了性命就划不来了。”
“一条穷命,死了也不算什么!”
语气淡淡的,宛如说死一只阿狗阿猫样的,死不足惜。但财叔的脸上,却如屋外那萧瑟的寒风苦雨,满是凄凉和无奈。
下雪了!好大好白的雪!
一朵朵洁白的雪花,轻盈地落下来了;一个头戴红色安全帽的黑衣人,也跟着落下来了。他张开双臂,犹如鸟儿张开翅膀,飞向远方——
“不好啦!有人摔下来啦!出人命啦!”
“是谁?谁摔下来了?”
“好像是牛有财!”
这个雪花纷飞、机器轰鸣的美好夜晚,在惊慌的尖叫声中,在急迫的脚步声中,碎了一地!
财叔死了,但他那双总是忧心忡忡的大眼,还圆睁着,好像很不甘心的样子。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财叔命苦啊!财叔死不瞑目啊!
财叔生前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去逛街购物,甚至话也不舍得多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如同路边一株沉默的小草。但他的死却惊天动地,似乎是在向这个世界抱怨什么。他报怨什么呢?
财叔的死,被定性为高空失足坠落。为了不扩大影响,建筑公司要求包工头王老板负责私了。给出的赔偿金是72万元。
赛虎听了很生气,白胖的圆脸胀得通红,一双牛眼圆睁着,隔着翘了皮的红色办公桌朝王老板大声叫嚷:“路桥公司死的那人赔了160万,我爸怎会只赔这么点?难道人命还不一样价钱?”
“赛虎兄弟,情况不一样呢。那人年纪轻、孩子小,而你爸已经五十多岁了……根据你爸的年龄、籍贯以及家中抚养情况,按照国家相关赔偿标准,计算出来的结果就是这么多。”王老板丧着个苦瓜似的黑脸,一面站起来赔笑敬烟,一面惶急地解释。
“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懂。”赛虎接过烟点上,吸了一口,接着说,“这点钱甭想打法我。”
赔偿金额是可以协商的,但双方心理差距过大,谈判进行的异常艰难。时间在袅袅的烟雾中,一秒一秒地过去,赔偿金也一点一点地提高,到了90万元,王老板带着哭腔说:“真是不能再多了,再多我也要跳楼了!”
他说的不算夸张。他生意做得不大,钱挣得艰难。遇上人命事故,着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这几年怕都要白忙活了!
天黑了。赛虎倏地站了起来,肥厚的手掌往桌上啪地一拍:“120万!不行,我们就到建设局去谈。”说完,扭头离开了办公室。
云龙身瘦性温。他觉得父亲的死是意外,王老板也是受害者,没必要逼人太甚,差不多就可以了。
赛虎听了冷哼一声,怪声怪气地说:“你是大学生,你挣钱容易,我一个大老粗卖苦力的人,不趁此机会多要些钱,到哪儿弄钱去买房娶媳妇?爸如今死了,我正要跟你算笔帐,我十几岁就出外打工去了,而你一直在读书,你算算,你花了家里多少钱?”
兄弟相煎,不欢而散。
云龙心中不舒服,加之公司又忙,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就回合肥上班去了。
王老板正没辙,忽听冯傻子对人说,“老子苦命换千金,儿子秒变牛百万。这下,赛虎不愁没钱买房喽!”又想起赛虎还有个兄弟,心中便有了主意。他打电话给赛虎说:“赛虎兄弟,建筑公司有套‘工抵房’,现在至少值100万吧,你要是同意,我可以要来给你抵赔偿款。”他又特别强调,“房产更名时,可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
赛虎接电话时,正在工地宿舍收拾父亲的遗物。他翻来翻去,在父亲生前的一件灰夹克里翻到一个仿皮黑钱包,钱包里有身份证、暂住证、一百多元纸币、一张发工资用的建行卡,以及一张发黄的全家福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高大英俊,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他怀中抱着白胖的赛虎,身子笔挺地挨着娇小的母亲,端坐在土屋门前的一条长凳上;母亲搂着才呀呀学语的云龙,显得很腼腆,像初春的桃花;赛虎和云龙脖子上各戴一个银项圈,两双黑亮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前方。赛虎端详片刻,轻叹一声,将照片放回钱包里。
父亲留下的破旧的棉被、衣服、鞋子和吃剩的胃药、止疼片以及碗筷杯子等,赛虎不想要,给了老李和冯傻子,实在没人要的,就当垃圾扔了。
掀垫被时,赛虎发现床板上有个滨海医院的专用方便袋,袋里装着一本病历和一张CT彩超。他取出病历本随手翻了一页,见上面有“手术”“住院”之类的字眼,父亲已死,他也就没再多想,随手丢进了垃圾袋里。
几个工友蹲在宿舍走廊的水泥地上,一面往嘴里扒晚饭,一面你一言他一语地替财叔的惨死惋惜。老李更是眼含热泪,絮叨个没完:
“赛虎啊,你爸真是一心为家、一心为了你们两兄弟啊!为了给你们买房,他省吃俭用,连看病都不舍得。唉!他这个人啦,就是一头老黄牛!只晓得闷头干活,不大爱讲话,有事藏在心里,一个人唉声叹气的,深更半夜还在床上翻身打滚……你爸死得真是太惨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李伯,我知道呢。我给我爸用水泥砌了个圆形的坟墓,很结实美观,还准备扎个三层楼的灵屋烧给他。希望他在地下能够安息!”说毕,赛虎红着眼眶,顶着暮色走了。
两年后的一个飘雪的上午,赛虎带着媳妇和刚会走路的儿子去“东方巴黎”办理了交房手续。房子是二十八层的,顶楼,精装小两房。景观不错,抬眼望向西北方,可见美丽的滨海湿地公园、奔腾的钱塘江和雄伟的跨海大桥。
媳妇弯腰牵着儿子肉乎乎的小手,笑盈盈地说:“宝贝,这就是咱们的新家啦!漂不漂亮?”
赛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而后踱到阳台上,一面惬意地吸着烟,一面凭栏四望。北风在耳边呼啸,雪花在眼前飞舞。俯身往楼下望去,发现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大丛盛开的红梅花,星星点点,艳红如血,他忽然想起,父亲好像就是从这里坠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