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检察长,刘晓波这次对面坐的是知名作家,且身体状况极差,刚经过化疗。
作家起初的年头写过不少东西,但总弄不出动静,近五六年却以每年一部的官场小说蜚声文坛。虽然作家慨叹,如果我们的阅读把官场作为视角进入审美,如果老百姓把官场潜规则当成关注的主体,甚至有些混官场的人也以官场小说作参照的话,那么写作的意义不仅丧失殆尽,甚至很可能是负数。但是,作家没办法,自长篇小说《当官之位》问世后,满大街的盗版,且《当市之位》《当省之位》之类仿名小说像早晨打鸣的公鸡,昂首挺胸行走在各个书摊报亭。接下来,出版社纷纷登门,甚至帮他策划写作内容,于是小说一部部出版,作家也因此而知名。写作虽是孤独的行走,终需阅读的呼应。他可以抵制金钱的诱惑,却不能抗拒出版社代表的读者阅读的需求。
当然,来找作家肯定不是探讨官场小说的,刘的工作是对付那些腐败官员。跟那些人打交道,他自有一套经验,不会从作家这儿讨什么招数和手段。仅仅翻阅了几本官场小说,他便笑了,再不碰这类图书——文学永远赶不上丰富的生活。
当然,他来找作家也不大可能是作家出了问题。一个作家,手中无权,自然谈不上渎职或滥用职权,像平头百姓常开玩笑说的那句,就是想腐败也不够资格!
两人坐定,是在作家的书房里。
刘晓波微笑道,作家的书房好啊!
怎么个好法?作家轻啜香茗问。
是种感觉!一进书房,人整个身子都放松了,心里畅亮了,书跟人有缘似的。听说,您老每周都要给书洗澡?对书是真有感情啊!
作家浅浅一笑。是的,给书洗澡,跟人洗澡一个样嘛!原来邻居还好奇,每周末上午准能听到我家的电吹风声,还猜测主人吹头发西装革履的是要出门。久之,才知晓是我用巴掌大小的吸尘器给书清尘。十多年了!没有吸尘器之前是晾书,天气好时,一本本摆在阳台上,清风翻书,阳光沐浴。
一个检察官拜访一个并不熟悉的作家,既不是作家的粉丝,也不探讨文学或反腐手段,刘晓波当然不是随便说话的,每句话都含些意味。比如下一句,这吸尘器的质量好啊,用了十多年?
把玩着紫砂壶,瞅一眼貌似电脑鼠标的吸尘器,作家轻描淡写说,从美利坚带回来的。
刘晓波一眼便识得作家手里的段泥秦权,壶似秤砣,创作灵感来自秦王统一,秤权以秦为准。壶身迎着他的一面披朵朵松针,嘴儿呈竹节,且松竹均为紫泥所构,盖儿则覆梅瓣以红泥点饰。一壶用尽本山绿、紫、红三种紫砂原料,果真妙手天成!
您老去过美国?刘晓波端起了青花瓷杯,乍一观汤色,心说,好茶!
没有,是朋友出国公干特意买了送我的。
作家的目光落在壶嘴壶身交接处的竹叶上,片片外廓凸起,内里脉络淡淡清晰。
刘晓波先闻香后入口,茶汤溢于舌侧,再至舌尖,稍顿,从舌面自然滑过入喉,霎时唇齿留香……抬眼望了作家突然问,是您最好的朋友送的,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秦权秤砣在嘴边停了一瞬,作家从容道,是“发小”!一个村子长大的。那时大家都吃不饱饭,他家人口多,他胃口又大,有时我饿着自己也省些吃的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给他。我家也吃不饱。不容易啊……作家笑得有些苦。
你们当初就喜好文学?刘晓波带着对方的思绪游走。
是啊,写过不少稿件,总想发表。那次听说有编辑来县城,我俩约好去送稿。走了多半天路,傍晚才到县招待所,问清编辑的房间,到了门前却突然没了进的勇气。在招待所外面的树下,我俩背靠背坐到黎明,一商量,还是跑到邮局,狠劲敲那绿色的大门。半天,隔着仅开的一条门缝,睡眼惺忪的半张脸问啥事。我俩手里各自举着几页纸蹦着喊,寄稿子!人家说,还没上班呢。“啪”,就把门关了……
当然,刘晓波不是帮作家回放往昔的。在回放时,能感触到作家与“发小”之间的担当。这才是关键,也是最重要的。
后来,“发小”当了兵,提了干,转了业,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还在农村种田的作家,不断收到发小寄来的书籍、带格子的本子,甚至信封、邮票,以及对他坚持写作的鼓励。最终,作家从田间走向省城成为真正的作家……说这些时,作家的浊眼有些潮潮的。甚至作家患了重疾,还是“发小”从京城请了专家来。作家的几部小说,其实都是“发小”提供的素材。作家的成功与这个“发小”实在是分不开。
收紧话头,作家禁不住脱口而出,同样的,如果为了“发小”,做一切也在所不惜。
刘晓波放下茶杯,眼角流过一丝别人难以察觉的笑纹,但还是被作家捕捉到了。
到这分上,明白了。刘晓波的对手正是作家的“发小”,已被双规,正面交锋强攻不下,只得退出来从侧翼寻找突破口。密密麻麻的卷宗中,作家进入了刘晓波的视线。
如果他有了难,你肯定不会不管?
作家再次轻描淡写地把目光扫向起了身的刘晓波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怎么讲?
跟我去一趟吧,去救他!刘晓波戴正了大檐帽,硬朗的脸庞静如止水。
轻轻放下紫砂壶,作家沉重地接了一句,走,只要能帮上。
刘晓波最后瞥了一眼那把秦权,他知道自己看不见的壶的另一面,雕刻的铭文应该是“载船春茗桃源卖,自有人家带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