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一道南北走向的大沟,大沟东西两面,是青幽幽的大山坡,坡上有茂密的柏树林,林间夹杂生长着一些洋槐树、棠梨树、山楂树,这些杂树交错生长,密密层层。还有一些野枣刺散生在山坡各处。村边沟坡上的几片小竹林,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阵阵儿簌簌的响声。从近处看,东西两面山坡真是郁郁苍苍,生机盎然呢。
沟底有条蜿蜒的小河,灿烂的阳光下,小河犹如一条白色的绸带,舒展在沟底,那河水清清亮亮的,一年四季自南向北,不知疲倦,不舍昼夜的哗哗流去。
米家村,就像一个棋盘,挂在西面半山腰上,俯视着沟底蜿蜒的小河,也俯视着河岸上那条跟小河一起弯曲游动的小路。
米家村到处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庄稼地的地沿儿上,大大小小的堤堰上,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会长着一些核桃树、灵枣树或者柿子树。
米圣武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牛心柿子树,每到深秋,满树红灯笼似的牛心大柿子,在秋阳下泛着诱人的亮光。米圣武两口子会把柿子用竹拤杆拤下来,用竹篮子装了,一家一篮子的送给邻居们。
他们说:“今年柿子长成了,一个个又大又甜,我们家也吃不完,给你们送点儿尝尝。”
有些年,庄稼地里不太忙的时候,他们还会把牛心柿子削了皮串成串儿,挂在屋檐下晒成柿饼储藏起来,到生产队开会的时候,他们会用网兜兜上三五十个,到会场分给大家吃。社员们吃着甘甜的大柿饼,心里满是对米圣武两口子的赞许。 全生产队的人,没有不说米圣武两口子是大好人的。米圣武在人们眼里就是个勤劳踏实心底良善的男人,媳妇儿周雪花,也是通情达理、实实在在的女子。
按说人这么好,他们的生活也该好好的吧,可老两口一辈子经历的磨难和辛酸,凡是认识他们的人无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听了他们一家人的故事,也会扼腕哀叹,唏嘘不已。
米圣武两口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他们的大儿子米狗娃,两岁时患上了小儿麻癖症,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有人背后称他米瘸子。这米狗娃小家庭的那些事儿,咱们在前回书里早已详详细细讲述过,他们因开私人煤矿发过大财,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因为肆无忌惮的魔鬼经营触犯了法律,父子三人最终受到审判,落入了法网。法院针对他们的犯罪事实,数罪并罚,分别判处米狗娃十年、米虎子七年、米豹子三年的有期徒刑,并没收了他们的非法收入。
对大儿子米狗娃一家开煤窑的所做所为,米圣武两口子跟生产队其他人一样,开始是不知情的,米狗娃父子们整天忙着挣钱,根本没时间跟米圣武老两口闲坐着唠嗑。老两口知道事情的真相完全也是瓦斯爆炸以后,公安同志来家里调查取证时才一一说起的。大儿子一家的事情使老两口伤心了好一阵子,米圣武也骂了大儿子好一阵子。他骂大儿子财迷心窍,害了自己,也带坏了俩孙子。儿子孙子在外地劳教那些年,米圣武一次也没去探望过,他觉得大儿子处理外省窑工死亡事件的时候,违背了做人的良心,也违背了天理。他觉得又丢人又窝心。两年以后,还是当妈的周雪花心软,背着米圣武,跟大儿媳罗玉莲、大女儿米小桐一起去劳改农场看了看米狗娃父子。
再说说大女儿米小桐。
米小桐个子高挑,粉白皮肤,修眉大眼,性情儿有点儿像妈妈周雪花,温婉和顺,进退有度,有点儿遗憾就是没上过几天学。其实米家村的后代大都没上几天学。最高学历也就是米圣武堂兄米双成的儿子米松子,上到了高中毕业(这一支血脉的故事以后再另文细表)。其余的伯叔弟兄姊妹,有的小学毕业,有的初中毕业,有的还没上过学。米小桐十九岁嫁到了十几里外的章村,跟一个小木匠结婚,他们生儿育女三四个,受过计划生育三次罚款,尽管如此,他们的日子过得还是称心如意的。
从整个事情后来的发展形势看,大女儿米小桐,还算是米圣武四个儿女中最让他省心的一个孩子了。
说到二女儿米小竹,可怜她二十岁上就得了白血病,这种病在农村老百姓看来,也算是富贵病了。七十年代末,医学还很落后,二十四岁的米小竹,一是因为家庭贫困缺医少药,二来也确实因为疾病发展迅速,最终医治无效,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当年,米小竹的漂亮是方圆左近的人们所公认的。米小竹的聪慧伶俐也是大家公认的。附近几个村儿的人看见米小竹,都喜欢跟她搭话跟她唠嗑,米小竹也是婶子大娘大哥大嫂的叫得甜丝丝脆生生的,她的乖巧懂事使邻居们喜爱有加,大家都想给米小竹介绍一个好婆家。后来,人们听说米小竹得了不治之症,私下里无不替米小竹叫苦,有人说:“恁好一个闺女,怎么会得了那种病呢?真是太可惜啦!”
邻村有个独居的单身男子李癞子,父母双亡,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条,他特别喜欢米小竹,他也不嫌弃米小竹有病。米小竹活着的时候,李癞子时常翻沟越岭来看她,令李癞子丧气的是,他只接近过米小竹一次,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米小竹讨厌李癞子围着她转来转去,当着好多人的面儿,米小竹毫不客气地说:“李癞子,你长点儿志气好不好?你看看谁跟你一样只管混日子?你整天啥正事儿不干,活着有啥意思嘛?”
李癞子受到米小竹的当众训斥,低着头不敢吭声。米小竹从此就只是躲避他,不搭理他,怎奈他痴心不改,还要这山那梁的从远处偷偷窥视米小竹,要是米小竹在哪块地里干活儿,李癞子就会偷偷溜到那块地旁边,趴在地沿下面偷听米小竹跟别人说话。这样子前后纠缠了好几年。
后来米小竹死了,埋在远离米家村的一个山坳里。下葬米小竹那天,李癞子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偷偷看了整个下葬的过程。
当天晚上,山坳里静悄悄空无一人,李癞子趁着明亮的月色,用圆头锨挖开了坟头,用铁棍子撬开了棺盖,他非常兴奋地把米小竹扒出来背回了家。在他那张破破烂烂的椿木床上,他与米小竹相拥而眠。
过了几天,米小竹的尸体开始腐烂,李癞子就从外边弄了些生石灰,撒在米小竹身子上的腐烂部位。他实际上十分心疼着米小竹的,他只是不知道用啥方法保护米小竹的身子不再腐烂。他抱着他追求了多年的亲爱的米小竹,亲她,吻她。他为米小竹流下过很多次眼泪的。他其实是希望米小竹活着的,活着的米小竹骂他打他他都愿意。
事情的败露是在一个多月后。米圣武去山坳放牛,在一条羊肠小路上,米圣武看到了女儿米小竹的红围巾。他赶紧跑去看米小竹的坟,远远的先看见了一张圆头锨,又看到敞开的墓穴,以及墓穴里撬开的棺材板。米圣武腿软了,一下子跌坐在墓坑边上。
一家人秘密寻找,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他们很快发现了行踪诡异的李癞子,在李癞子又去石灰窑弄石灰的时候,米圣武跟大儿子米狗娃一路跟踪到李癞子家里,一切的一切,真相大白。
米圣武米狗娃手起棍落,打断了李癞子的两条长腿。眼看着李癞子疼得在地上翻滚,米圣武还是不解气,他揪住李癞子的上衣领,照着那张惊恐变形的脸,狠狠甩了几巴掌。米狗娃也在旁边使劲踹了李癞子几脚。直到李癞子喊着“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父子俩才停下了那一顿臭揍。
米圣武用新被单包裹了女儿米小竹的身体,跟大儿子米狗娃一起,趁着夜深人静抬回山坳埋葬了。
这件事儿后来沸沸扬扬,弄到远近闻名,有人还专门乘火车从省城来米家村探问虚实,被周雪花撵着数落了一回。
这在米圣武夫妻看来是极受侮辱的事件,李癞子不仅玷污了女儿米小竹的名声,也极大地玷污了米圣武一家人的脸面。如果不是使劲儿地克制那一肚子的怒火,米圣武父子当天会把李癞子一棍子扪死。
再说小儿子米根超,这孩子初中毕业就回到了米家村,他给生产队放过羊,也放过牛,后来又被大队部叫去,跟几个年轻人一起组成专业工作队,分散到各生产队去蹲点儿,在农忙季节,他们为公家看场过秤,统计过粮食产量,他们还帮助各生产小队完成上级部门下达的各种政策法令。
米根超个头不高,不苟言笑,给人感觉有些儿高冷。他对某些人事儿的看法,总是又尖锐,又切中要害。在各生产队轮流驻队工作那几年,他给生产队干部们出过不少建设性意见,也帮助人家解决过一些棘手的问题,队干们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的。
在婚配问题上,他坚持宁缺毋滥的原则,思想平庸的女孩儿长得再怎么好看,他都不会瞟人家一眼儿。他说他不要花瓶子。
按说他在全大队十几个生产小队都待过,遇见女孩儿的机率是比较大的,可就是因为他不肯将就,他才一直单着。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末,米根超一个人去外县打工,不知怎么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他本来年轻力壮的腰身,竟然一天天弯下去,后来弯到九十度,上身弯到跟地面平行,再也直不起来,整个人也痩得不成样子了。眼看着路也走不动了,强撑着走几步的话,就会趔趔趄趄、东倒西歪。
生产队的干部们专门讨论过他治病的事儿,大家劝米圣武夫妇带米根超去省城大医院看看,队里还想方设法为他筹备了一些救济款。
听说米圣武带着米根超去过几次省城大医院,好歹就是看不见医疗效果。再后来,米根超就天天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睡着,两条小腿直立在被褥上,把蓝色印花被子顶得老高。
爹妈时常来他屋里转圈儿圈儿,就是想不出救儿子的办法,仿佛三个人都走不出这病痛的苦海似的,面容一个比一个憔悴,都是满脸的悲伤和无奈。为了安慰儿子,父母有一搭儿没一搭儿,跟米根超说些扭转不了大局的话。
再后来,有个外县的女子来看望米根超,给他带了大兜的苹果橘子点心儿。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气氛相当压抑。两个人心里的酸楚,各自都能体会到。为了打破长时间的静默,女子挑了一个大点儿的橘子,一点点剥开橘子皮,把圆润多浆的橘肉递给他。
米根超接过橘子,并没有心情儿吃下去,他神情黯然地对女子说:“你跑这么远来看我,我都不知道该给你说啥好。你看我这病也难治了,我也不能耽误你。你另作打算吧。”
女子眼圈儿红红的,低着头说:“根超哥,你还是要树立信心啊,跟医生好好配合,你的病也许还能治好。有空儿了我会再来看你。”
两人就此告别,女孩儿一步三回头的离去,米根超站在自家门前沟沿上,上身弯到了跟地面平行,他脖颈僵硬、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女友,缓步走下沟坡,走在清泉河岸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出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沟口,越走越远……
他在沟沿上站了很久,冲着女子身影消失的沟口看了很久,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儿了。
一向坚韧的他,潸然泪下。
这是他寻寻觅觅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位好女孩儿,他对这女孩儿有十二分的不舍,他对生活也有十二分的不甘,然而眼下,他更有对残酷现实十二分的抱怨……
九个月以后,米根超,在他土生土长的米家村,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痛苦不堪地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这一年,他二十九岁。他在这个多姿多彩的尘世,留下了一大堆未竟的梦想,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
这个令他留恋,也给了他无边痛苦的尘世呀。
米圣武怀着万千的痛惜,把小儿子也葬在了山坳向阳的荒坡上,葬在二姐米小竹近旁。他想让苦命的姐弟俩在另一个清净的世界,互相陪伴,互相看护,彼此温暖,两人不害怕,不孤独。
百日祭那天,米圣武两口子在俩孩子坟上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他们总是想起孩子们生前的样子。
米家村的小河沟里,小时候那么欢乐,那么无忧无虑,那么无拘无束,赤着小脚片子,捉泥鳅,逮螃蟹,活捉“卖油翁”的两个乖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米家村的山梁上,沟坡地,房前屋后的果树上,他们帮助大人们摘核桃,揪红柿,捋山楂。淘气的时候,他们还会爬上高高的树杈,从鸟窝里面掏鸟蛋儿。
二女儿米小竹,多好的闺女啊,难道她跟我们只有这二十四年的缘分吗?
我们的小根超,他是个有志气有想法的孩子呢,他的竹笛吹得多好啊……爹妈把他带到这世上,叫他受了多大的罪啊,好好的孩子,咋会跟他二姐一样多灾多难呢?
老两口的心碎了一地。
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谁也说不清,对方的头发啥时候变得花白花白了呢?几个孩子,真是让他们有操不完的心啊!
周雪花冲着远处的山谷,冲着西斜的落日,发出了凄凉悲愤的呐喊:“老天爷啊,俺老俩这辈子做错啥事儿啦?你为啥这样惩罚俺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