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两大嗜好。一是酷爱上图书馆借书看。当年的管理员日后形容,“好像羊啃青草一样”。那时,一本接着一本看,不管读懂读不懂,意思明白不明白,狼吞虎咽,几乎三五天就换一本。另一是爱看戏,剧场演出,卖票,有时舍不得掏钱,就怔怔站在售票处,不时伸长脖子看上几眼,即便关上大门看不了,吹拉弹唱悠悠然传来,似乎这样也能过把瘾。咀嚼戏文,挺有滋味。无论文臣武将,抑或书生小姐,常有离别之类。记得有一句,叫作“就此别过”。人生苦短,云卷云舒间,就此别过,不无伤悼之感。
此时此地。出席香港作家联会成立30周年系列活动。11月2日晚,先是举行金庸先生纪念仪式。瞬时,全场与会者肃立,鸦雀无声。突然回想起前面讲的那“书”,那“戏”。1955年,查良镛以“金庸”为笔名,在《新晚报》发表了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一发而不可收。至1972年,共创作了15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印数累计过亿册,风靡全球,“有井水处有柳词,有华人处有金庸”。2015年为金庸武侠小说创作60周年,香港举办“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奖”活动,征文稿超过万份。征文设公开组和学生组,学生组专为香港学生而设,公开组以盲人教师李尧夺冠。金庸武侠小说每一部都拍摄影视剧。观众更是无远弗届。这“书”,这“戏”,至金庸,且不论“绝后”,要说“空前”,无异议矣。
金庸与其作品进入内地,是“春天的故事”的别样一章。1973年3月,一位刚刚恢复工作的老人托人从香港买了一套金庸小说。当时,这小说在内地仍为禁书。老人对小说爱不释手。多年之后,他把小说的作者请到了人民大会堂。两人相谈甚欢。那位老人是邓小平。
《台港文学选刊》创办于20世纪80年代上半叶,也曾介绍金庸武侠作品及其影视剧。从而有了一定的交集。尽管安排的篇幅并不大,但作为编者,我们深知金庸作品的巨大影响。丝毫不敢轻忽。然而,与金庸先生的直接接触,却是始料未及的尴尬之事。曾有一段,办刊尤其艰难,纸质媒介整体下滑,《台港文学选刊》自然不能幸免。为了创收,刊物偶或刊登广告,包括邮购书讯。没曾想,有一回,香港朋友竟询问,刊物所载书讯中,为何有金庸的盗版书?听了,大吃一惊,立即筛查。果然,书讯中有署名作者“全庸”的。显然,书商有意混淆,企图浑水摸鱼,以假乱真,诱引读者上当。刊物版面上,就这么个边边角角,登了邮购小广告,毫不起眼。不料,竟然入了金庸的“法眼”,追究起来了。借用一部喜剧电影的台词,事态很严重,先生很生气,我们很惶恐。闻讯后,当即致信金庸,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金庸原谅了这一“无妄之过”,同人们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显然,先生极为爱惜自身的羽毛,眼里容不得掺进小沙粒,憎恶任何盗版行为。同时,先生也极为爱护晚辈,宽宏大度,宥恕无意间的过失。以往,刊物审校已比较认真,此后,更是加倍审慎了。吃一堑长一智。金庸先生给我们上了特别的一课。
数年之后,首届“世界华文旅游文学征文奖”在港揭晓。意外地见到出席颁奖典礼的金庸先生。就像有的作家形容的,金庸犹如一尊笑佛。他端坐着,不多话,笑眯眯的。在文友引荐下,我上前问候。金庸欣然握手,合影,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标配表情。整场活动,我几乎大多将注意力集中于到场的金庸和柏杨两位“大咖”。凝神注目,这便是耳熟能详的金庸啊!这位“笑佛”创造了一个多么神奇的武侠世界啊!笔下乾坤,纸上风云。远及春秋,跨越北宋、南宋,纵横明朝、清朝,挥洒一管毛锥,上下驰骋两千多年!令亿万受众神眩目迷。这时,我赶忙递上征文奖作品集《旅游文学的百花园》,他工工整整地签上金庸二字。突发奇想,先生是否还记得那桩“全庸”旧事?没敢问。其实也无需问。视其表情,似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如此之宽宏大度,能不让人心存敬意?!此前数年,彦火先生曾带季仲先生与笔者来到金庸先生办公室。那天,金庸不在。据说远游在外。办公室宽敞雅致,没有过多的装饰,书橱贴着墙壁,各类图书满满当当,仿若书房。透过落地玻璃,凭窗眺望,维多利亚湾波光粼粼,海天一色。办公室主人冠冕无数,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香港《明报》创始人,著名社会活动家,大紫荆勋章得主,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名誉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教授,剑桥大学哲学博士、荣誉文学博士、荣誉院士,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文联荣誉委员,等等。诸多头衔之后,意味着筚路蓝缕,殚精竭虑,尽是他的付出,他的睿智,他的担当!
回到前述话题。同一年,世界华文旅游文学联会于香港创立,金庸先生获聘顾问。旅游文学联会开设网站“字游”网,金庸为此题辞:纸上遨游快乐优游。私下揣想,遨游于文苑,优游于世间,这岂不正是金庸此生的生动写照吗?
金庸先生于世纪之交受聘成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首任院长,历时8年。2017年秋,恰好来到留下金庸特殊印记的浙大人文学院,出席“一带一路与世界华文文学”杭州峰会。会后,与二十多位海外华文作家一同进行文化考察活动。切合其主题,“现代文学大师寻访”,代表们参观了绍兴鲁迅故居,乌镇茅盾故居,海宁徐志摩故居、金庸旧居等。金庸旧居前,我们挤挤挨挨,排成四行合影。美国、加拿大、捷克、匈牙利、新西兰、日本、马来西亚、菲律宾、文莱,以及中国北京、广东、浙江、福建、香港,等等,文友来自五湖四海……访客们经历迥异,职业有别,但不都是文学的忠实追随者吗?不都钦仰金庸先生的文声和贡献吗?那时,金庸尚健在。一年之后,他却驾鹤远行了。忖度,那处居所如今有无改为“金庸故居”?“旧居”“故居”,一字之别、一线之隔。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阅尽世间浮沉,金庸先生翩然而去了。留下一手缔造的那一片文学天地。同时,也留下人们的无尽怀念。
金庸先生本名查良镛,1924年出生于浙江嘉兴海宁,远近驰名的“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海宁查氏,数百年来,可谓“官宦世家”“书香门弟”。康熙曾为查氏题赠“澹远堂”匾额,并赐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金庸内亲外戚中,不乏各界俊彦,社会名流。姑父蒋百里,军事教育家;表姐蒋英,音乐教育家,钢琴家;表姐夫钱学森,科学家,“中国导弹之父”;表兄徐志摩,诗人,散文家;族兄穆旦(查良铮),诗人,翻译家;表外甥女琼瑶,言情小说家……查氏开枝散叶,为华夏文明增光添色。海宁自古为观潮胜地,苏东坡盛赞“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宋代诗人潘阆于观潮诗中写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时代激流中,金庸,这位来自钱江潮畔的作家、报人、时评家,恰似“弄潮儿”,以如椽之笔,抒家国情怀,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出独特建树。他历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政治体制小组负责人之一,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委员,为香港回归的历史进程殚精竭虑。
纪念大会的第2天,香港作家联会和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明报月刊》《香港文学》《香港作家》联合举办“我的创作观”文学讲座。一眼望去,会议厅坐无虚席,晚到的只好席地而坐。主讲嘉宾中,包括著名诗人郑愁予、散文家张晓风、小说家施叔青和李昂姐妹。台湾新锐小说家骆以军在演讲中称金庸为“神样的存在”。这些驰名海内外的“大咖”,不约而同地,以各自的表达方式,寄寓对金庸先生的深深的敬意。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小说家铁凝在发言中,谈及一件往事。20年前,她访问香港,拜访了金庸先生。事前,金庸毫不含糊,连夜“做功课”,慎重其事地用心阅读铁凝的长篇小说。第二天,他邀请铁凝一行到家中一起喝下午茶。老人聊起所读作品,热情赞许铁凝的创作才华。于此一斑,显见对晚辈的关爱之情。此前纪念会上,铁凝致辞中说:“3天来,世界各地凡有中国人的地方,人们都在深情地追思和缅怀这位杰出的作家。”她表示:“金庸离去,金庸不朽。金庸先生的作品,他为香港文学的发展、为内地和香港文学交流所做的一切,都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离开了,但有太多人永远记住他了。比如马云,便是坚定不移的粉丝。也是在20年前,据说他受金庸作品人物虚竹珍珑弃子的启发,和另外17个人一同互联网创业,十八罗汉有十六七个人都是“金粉”,同人们在公司内部的ID都以金庸小说人物为名,马云便自称“风清扬”。
临离香港,心想,金庸先生,真的“就此别过”了。遥望那一湾碧海,那一片青山,又觉得,犹如金庸所言,“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痴”,纸上遨游,快乐优游,真个不枉此生!就这样,金庸永远走进了受众,走进了生活。同时,他也走进了经典,走进了永恒。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洛夫印象
一
那年初春,友人传来洛夫先生近照,坐在轮椅上,拄着拐杖。心里顿时涌起不祥之感。记忆中,洛夫先生从未与轮椅、与拐杖为伍。此前,2016年秋,北京,钓鱼台国宾馆芳菲苑,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开幕式。面对约四百名海内外作家学者,洛夫先生站立着作了主题发言《“天涯美学”的意义》(印象里,洛夫先生先是站着讲,后来工作人员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发言)。这位“米寿”长者,身材魁梧,腰板笔挺,好个气宇轩昂!“我落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骤然响起。
前移十年,2006年5月,经过二十多个小时辗转飞行,洛夫先生专程从加拿大温哥华来到福州参加“海峡诗会”。抵达时,正巧迎来78岁生日。他毫无倦意,随即接受记者专访。次日,在于山公园九日台音乐厅举办“诗之为魔——洛夫诗文朗诵会”,三百多人的音乐厅座无虚席,有的听众坐在过道上,或站着,自始至终听完全场。洛夫先生由衷赞叹,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朗诵。后来,他撰文纪行,誉为“我数十年来所见最佳的诗歌朗诵团队”。这在洛夫诗歌全集自撰《洛夫创作年谱》以及著名评论家龙彼德所著《洛夫传奇》得到印证。洛夫称许这场“盛大”的朗诵会“演出极为精彩”。其实,最精彩的,莫过于洛夫先生登台朗诵《因为风的缘故》:满头银发,身躯健硕,湖湘口音,神态肃然,开口,铿锵然,入耳,如金石声。
二
洛夫曾两度远迁。1949年7月,赴台湾,“行囊中军毯一条,冯至及艾青诗集各一册,报纸发表之个人作品剪贴一本”。27年后,他移民加拿大,定居温哥华,算是“第二度”。千禧年伊始,洛夫潜心创作三千行长诗《漂木》,“漂木就是代表我在外漂泊游学的一种心境”。《台港文学选刊》旋即选载其中一节,二百多行,刊诗篇幅之长,从未有过。
海外二十余载,“漂泊”“天涯”“孤独”成了洛夫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字眼。在此次世华大会主题发言中,洛夫先生深沉说道:“每到夜深的时候就能感到孤独,这时反而能体会到人与大自然、个体生命与浩浩宇宙的和谐。”“孤独反而成为作家诗人的一种精神粮食。”洛夫缓缓而言,台下的我,瞬时仿佛受到重击,在耳畔久久轰鸣。晚间正巧读到铁凝的这段表述,“孤独是灵魂背对着凡俗的诸种诱惑,与上苍与万物的诚挚交流”“孤独是想象力最丰沛的泉眼”。回望洛夫先生的创作生涯和艺术追求,心有戚戚焉!
2005年夏间,洛夫先生题赠《洛夫小品选》,自序曰《独立苍茫》。该书上半为《雪楼小品》,均系洛夫移居温哥华后所写,“呈现一份有点寂寞而实宁静丰美的心境”。洛夫为新居的书房起了“雪楼”的斋名,坦言,这固然由于冬天可以倚窗观雪,但更暗示文人纯净冷傲,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
两年之后,2007年金秋,与时任福建省作协主席杨少衡、文学艺术对外交流中心主任郭平、《故事林》主编汪梅田同行,来到温哥华,拜访了洛夫先生。伫立二楼书房,凭窗远眺,天际线群山苍茫,此时雪景难觅,倒是三五只小松鼠唧唧啾啾,欢快地在院中白杨树间窜来窜去。它们哪知这些访客来自万里之外,更不知“雪楼”主人竟是华语诗坛巨匠!
八旬耆宿道白:“今天我处在这极度尴尬而又暧昧的时空中,唯一的好处是我能百分之百地掌控着一个自由的心灵空间,而充实这心灵空间的,正是那在我血脉中流转的中国文化……”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著名作家托玛斯·曼远走美国。记者问他,这种际遇是不是一种极大的压力,他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托玛斯·曼在哪里,德国便在哪里!”洛夫先生在钓鱼台国宾馆的一席话,与此异曲而同工。
洛夫以“纯净冷傲”自况“隐逸生活”。冷傲云云,似乎又并不仅限于此。耳闻一则轶事。某一城、某一回,办某一活动,邀请洛夫与余光中等多位台湾知名诗人与会。扯出横幅,“热烈欢迎余光中先生一行”。记者见洛夫迎面而来,气度不凡,趋前问:“您是余光中先生吗?”洛夫应道:“我是一行!”文友将此引为笑谈。实乎?虚乎?不在现场,未能确证。我反倒是信其真。这般“冷傲”,方显“诗魔”之本真。然而,反观个人多年体验,洛夫与大陆文友交往,以诚相待,热忱友善,这是人们留下的深刻印象。
三
京城面晤数月后,接获洛夫先生来信:
“际岚先生你好:
久未联系,时在念中,不知生活近况有何变动?想必一切顺利,平安。我与老妻二人在加拿大客居了21年,近期因日趋年迈(我今年已届90)身体渐趋衰弱,而儿女不在身边。故决定于今年6月间回流台湾长住。刚搬来台北,虽台湾夏天极热,但也得忍受。目前正在物色新居,故住址未定,今后贵刊请勿再寄温哥华,也请暂不寄台北。今后台北与福州之距离缩短,希望你与宋瑜先生有空来台北相叙。贵刊有何重要活动,我也可以应邀来福州一聚。匆此,顺祝夏日安康!”
洛夫
2017.8.1
第一感觉是,倦游思乡,叶落归根。年老体弱,儿女不在身边,终于“回流”了。信中,娓娓诉说自身近况,住址未定,交代刊物暂不寄送,盼望能于台北相叙,期待应邀来福州一聚……读后,一位长者之善意和殷望浸润心间。期间,继续从不同渠道获悉他的讯息,他还在写诗,还在挥毫泼墨,还出游,还与文友聚会。感觉“诗魔”依然充满活力,魔性十足。直到……不祥预感成为严酷的事实!
赴台、访闽的期许,已付诸东流……
翻江倒海般,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幕情景。
洛夫先生曾于2004年撰文描述1990年9月的第一次见面:“……拜访福建省文联时,际岚兄带领我们参观了《台港文学选刊》的编辑部。际岚丰神儒雅、认真负责,沉默中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二十年来在他实际主持之下,直把这一搭建两岸三地文学桥梁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不容讳言,这个文学交流的刊物远比大陆任何一个刊物都有显著的成效。”对于笔者的那些描述,言过其实,自然愧不敢当,假如当真,那可是不智之至。然而,洛夫先生此番话语,于晚辈的慰勉,于刊物的激励,溢于言表,点点滴滴在心头。
检视往事,与洛夫先生的交集,有不少年头了。
1993年8月,在庐山举行的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聆听了洛夫先生的《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他声称“寻找与发现‘真我’”,“使个人的生命和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当即向其约稿。三个月后,“选刊”便推出《洛夫专辑》,诗歌、散文、评论、年谱、图片等,洋洋洒洒矣。洛夫先生称道,“这是大陆刊物首次把我的作品较全面地推荐给大陆读者”。
1994年,《台港文学选刊》创办10周年,洛夫先生送上贺辞,热情洋溢地褒奖——
“敬致《台港文学选刊》:
十年,只在一呼一吸之间,而一部人文历史便如此完成;完成的不仅是一座桥梁的使命,更是一种使海内外中国人的,千万缕情的交融,千万颗心的凝聚的工作。”
1995年6月,笔者随季仲带队的福建文学出版访问团赴台参访。洛夫约了诗友痖弦、张默、管管、陈义芝、杜十三、杨平、许露麟,设宴款待,席间他曾提出一个动议,酒酣耳热之际,过后彼此可能都忘了。没曾想,时隔9年,创刊20周年时,旧话重提。那年8月,洛夫先生撰文《我与〈台港文学选刊〉》致贺。他再次坦诚建议,进一步提升办刊质量,每期或隔期,针对作品,邀请两岸评论家各抒己见进行评述。他用了“如果”“我想”之类字眼,意见直截了当,而又不强加于人。一位闻名遐迩的大家,竟如此用心,如此谦恭,如斯待友之道!
继2006年海峡诗会之后,洛夫又欣然出席了以“诗音书画笔会”为主题的2011年海峡诗会。诗人书画展,他的书法作品参展了。诗歌与艺术研讨会,他作了精彩发言。朗诵会,他的诗作被生动演绎,他还应邀上台发表感言,“这个朗诵会是一次庄严美好的盛宴”“在舞台上,我们看到的是一首首鲜活的诗”。
直至此番变故……
凝视洛夫先生“摘句旧作巨石之变”,惠赐墨宝:
“鹰隼旋于崖顶
“大风起于深泽
“麋鹿追逐落日
“群山隐于苍茫”
追忆前尘往事,百感交集。
洛夫先生尚有诗句:危崖上蹲有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有论者称之为“王者之鹰”。
一代“诗魔”,而今如鹰展翅,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八闽归人”
余光中印象
一
《台港文学选刊》创刊已届十年,从早期的青涩到近期的甘美,无论在选材、编排、美工,甚至评论各方面,都有显然长足的进步,不但令广大的读者感到高兴,也令台港两地的作家感到知音。这十年来,大陆渐趋开放,两岸也增进交流,其间的变迁,《台港文学选刊》可谓历史的见证。这本月刊发皇于人文鼎盛的福州,也别具风雅的意义。不论大陆评论界“闽派”之说究何所指,八闽文风能扬起这么一本刊物,总令人们刮目相看,并且相信林纾、严复、辜鸿铭、谢冰心所以得风气之先,真可印证“地灵人杰”。
《台港文学选刊》创办10周年时,余光中先生撰写了贺词《十年甘来》。今日读来,字里行间,仍透出殷殷慰勉之情,让人不由生发诸多联想。
1984年9月,《台港文学选刊》面世。创刊号上即刊载了脍炙人口的《乡愁》《乡愁四韵》。余光中的诗作,表达了无数中国人对两岸统一的殷切期望。自此,三十多年间,《台港文学选刊》几乎不间断地介绍余光中的一篇篇美文。论篇数,论频次,在《台港文学选刊》推介的名家中,他是屈指可数的。
《选刊》1993年第1期刊出“余光中专辑”,选载4篇散文、4首诗以及相关作家小传、评论、侧记和照片、手迹。卷首,余光中如是说:“真正的诗人,该知道什么是关心时代,什么只是追随时尚。真正的诗人,不但需要才气,更需要胆识,才能在各家各派批评的噪音之外,踏踏实实走自己寂寞然而坚定的长途。”
数十载孜孜矻矻,余光中正是这样,“踏踏实实走自己寂寞然而坚定的长途”。即便在台岛内“去中国化”一阵阵喧嚣声中,他依旧义无反顾,尽一己之力,守护中华优秀文化的尊严和神圣。
2003年9月10日至9月21日,第二届海峡诗会,在福州、武夷山、泉州、厦门等地举行。余光中先生是主嘉宾。海峡诗会主题是原乡行。此次诗会,可谓好事多磨。原先拟定清明期间举行。此后,“非典”暴发,行程因之延缓。直至入秋,终于成行。《台港文学选刊》为此专门刊发特辑《余光中近年作品选辑》,选载诗作12首、散文7题,2篇人物特写及纪实文学,7万多字,占了全期过半篇幅。余光中称之为“八闽之行,一尝半生夙愿”,内中多少人生辛酸,多少世事苦涩,多少命运嗟叹!
犹如前述,余光中景仰之闽地前贤,林纾,严复,辜鸿铭,谢冰心,等等,他一路寻访,虔诚膜拜。参观林则徐纪念馆,瞻仰林觉民故居,余光中先生一直细细端详展板,在一代英杰面前肃然起敬,流连忘返。
中秋之夜,余光中先生登上鼓岭赏月。不少年轻人慕名而来,有位特地给余先生送上用榕树叶子拼成的“根在这里”。不由让人为之动容!返程上,山路盘旋,银辉泻地。生命长途千回百转,但见涓流入海,倦鸟归巢。
这晚,福州融侨锦江新天地文体馆,成了乡情的海洋。“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余光中诗文晚会上,上千名诗迷与诗人同声朗诵《民歌》。歌兮悦兮,能不为之动容!
榕城归旅,余光中沉浸于浓浓的同胞骨肉情之中。他由衷表示,第一次来福州参加如此盛大的活动,两件事感受最深,一是踏上福建后,便感到一股浓厚的乡情,二是能与这么多的作家、学者聚首,是件很荣幸的事。亲情可感,友情可佩,这一切都正如中秋之夜所看到的圆月一样,是非常圆满的。
“离开了家,才知道家的可爱……一个人只有当了浪子后,才能明白这一切。”在华侨大学讲堂,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余光中先生坦露内心情怀。
二
此次“海峡诗会”,随余光中先生返乡。他所撰专文《八闽归人——回乡十日记》,大半篇幅叙写此行心心念念的“寻根之旅”。一片深情溢于言表。
当日,自县城驱车往桃城镇洋下村。“像虫归草间,鱼潜水底”“久蛰的孺慕与乡情,蠢蠢然似在蠕动”。
余光中写道:
“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话令我全身震颤,心头一紧。……泪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这一带的隐隐青山,累累果林,都为我顾盼所拥有,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十里内,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的乡愁。”
返闽数日,“晚归的诗翁”兴奋不已。研讨会,讲座,朗诵会,一场又一场;各种媒体采访,一拨又一拨;题词,签名,一次又一次。七十五岁的老人,却毫无倦意。看得出,余光中特开心,顽童般,一路上都在“忙乎”,仿若“永动机”。我和省文联副主席章绍同、省文学艺术对外交流中心主任郭平、《台港文学选刊》同事宋瑜、王肃健、张秦婷等,和省文化经济交流中心诸同仁,以及多位学者、作家、记者,一路相伴,几天下来,余光中先生的热忱和活力,让大家深深折服。
当然,此行也出现一些波折。特别令人难以释怀的是,下榻永春县城时,竟闹出“失踪事件”。
那次,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组闻讯专程前来,拍摄余光中专题。一路上,时间档满满当当,访谈摆不上议程。在栏目组一再央求下,只好随机变通,玩起“躲猫猫”了。数人“挟持”余光中快闪进入事先寻好的茶艺居。当时,说来惭愧,笔者居然还没配手机,“静默时刻”无声无息,与外界断了联系。这可让县里一众人等急坏了。虽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此番动静太大,凭空惹了一场虚惊,着实惊动当地主人,如今回想起来仍觉歉疚。殊不知,余先生竟是心领神会,“自觉”配合,丝毫不以为忤。后来,《东方之子》播出了专题节目上下集。
祭祖日,对同行的记者,余光中却一反常态,“恕不奉陪”,毫不“配合”。
遥对先祖,他感到一种“恬静的倦意”:“一生漂泊,今天至少该落一次锚,测童年有多深吧?”
迈进祖祠,人群依旧蜂拥尾随,老人急了,大声喊:“请大家安静!让我静静地和我的祖先在一起。这不是游戏的事情!我的一生都在等着这一天!”敬天法祖,唯此为上。他代表父母双亲还愿来了。
乡亲们早已在祖祠大厅里设置祭台,上有全猪全羊各一头以及其他祭品。依照闽南传统习俗,余光中先生和夫人范我存点燃三炷清香,首先向列祖列宗三鞠躬。接着,余光中高声诵读亲撰的祭文:
“裔孙久旅他乡,思祖勿忘,万里跋涉,特归梓桑,谒祖省亲。虔诚敬备鲜花蔬果,冥金香楮等仪,聊表微忱……”
随后,到了祖屋“新坂堂”,余先生又急了,让人们不要老围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名诗人、名教授,这回,异乎寻常地急迫和执拗。
岁月长河奔涌不息。游子希冀溯流而上,寻觅儿时的记忆。7岁时第一次回家乡,为祖父送葬。68年后重归故里,别有一番滋味。风尘仆仆,跨海而来,“乡情怯怯,孺念耿耿”。余光中父亲当年赴台,直到辞世,终究未能再返乡。余光中庄重表示,回台后到坟上上香时,会把此行告诉父亲。
原乡之行,余光中先生情难自抑,显得格外激动。乡亲们整日围着他,纷纷请他题字。祖屋的堂号,宗祠的匾额,村里的校名,劝学的嘉勉……来者不拒。次日,到了牛姆林,“余光中文学馆”揭牌。余先生欣然留下“诗在如人在”的题词。
对于人生,余光中曾作过这样的耐人寻味的表白:
“这世界,我来时收到她两件礼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越用越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新更活。纵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被她欣然认作自己的孩子。”
余光中先生长于诗歌、散文创作,兼擅评论和翻译,加之编辑图书、杂志,多才多艺,曾被论者誉为“五色彩笔”。他先后出版21部诗集,11部散文集,6部评论集,13部翻译集。其著作,大陆版本也有数十种。洋洋大观。来时,上苍赐予这件语文礼物,走时,回赠如斯丰盈作品!
离别时分,余光中恋恋不舍。族亲把并蒂的一双芦柑,绿油油富于生机,搁到他手里:“把永春的特产水果带两只回去吧。”
余光中感慨系之:“有什么比这对孪生的绿孩子更能够吮吸故土的乳汁与地气呢?绿柑盈握,有谁比我更富足呢?”
先前,在机场迎候余光中先生时,乡亲们为表达热忱,预备打出横幅“热烈欢迎文学大师……”,我建议他们换种说法,避用“大师”称谓。褒奖尊长,人们往往喜欢加诸一顶顶桂冠,非如此,似乎不足以显现敬重和钦仰。其实,未必尽然。有如余光中之题词,“诗在如人在”。作品的存在,读者的认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作家价值的了?!
十日“原乡行”,余光中不止一次告诉人们,他认为,政治的现状是暂时的,经济是长久的,文化则是永恒的。两岸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文化上的交流,文化上的认同。不要为了50年的政治而抛弃5000年的文化。
吮吸故士的乳汁与地气,让这位“八闽归人”倍感富足,快慰异常。
如今,一年又一年,每届时令,如约而至般,隐隐青山,累累果林,喜盈盈地迎来丰收的节日。永春芦柑熟了,一批批上市,黄橙橙的。“诗翁”却再也品尝不到它的脆嫩香甜了。然而,那些遗存于世的诗文,却是恒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