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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外卖员

时间:2023-12-16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鲁荣涛  阅读:

  我从2022年7月11日开始送外卖到8月10日,共计工作了31天。回看这段时间的经历,除了手上留下的黝黑的晒痕,还有完成第一单时的快乐,持续工作的煎熬,大雨“爆单”时的慌乱,也有摔车时的崩溃和泪水。

  外卖员:误解与偏差

  送外卖并非大众认为的那样,是一份工资很高的工作。月薪过万的神话背后,是长时间的艰苦工作。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外卖行业,月入过万只有排行榜上的前几名才有可能做到,对我这样的新手或者兼职者来说,工资远没有那么高。

  外卖员也被称为“骑手”,加入外卖员的行列其实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你只需要一辆电动车或者摩托车,以及一份食品从业人员健康证明。大多数外卖站点都提供电动车租赁服务,而如今在医院办理健康证基本都是免费的。以我老家的物价水平来看,只需要1000多元的启动资金(包括押金),就能正式开始这份工作,而这些钱,你能够在一个星期内挣回来。因此,外卖配送是一份基本不需要门槛的工作。

  这是一份按劳分配的工作。这意味着你的收入和你的熟练度、技术水平紧密相关。这和进厂务工其实十分相似,在厂里,只有那些熟练工才能获得更高的收入,而这需要付出大量劳动来形成肌肉记忆。送外卖稍好的一点在于,它不是一份坐在流水线前的机械重复式工作,它属于所有劳动密集型行业里比较有“冒险精神”和挑战性的一种。外卖员所说的“熟练度”,指的是对所有商铺、小区、道路的熟悉程度,以及“车技”和对于交通规则、时间和路程的计算能力。那些佼佼者们能够对整座城市里的每一条毛细血管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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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刚加入这个行业时,我一整天工作了10个小时,才完成了18个订单;而当我即将结束一个月的工作时,我只需要4个小时就能完成这个工作量。在全国大多数地区,完成一个外卖订单的收入是5元。换算成时薪,最优秀的骑手也只能跑到40元左右。在我所在的城市,5元是一个固定单价,只有当配送距离超过5公里时,才会有距离补贴。另外一个补贴来自当顾客订购的商品超重或者价格很高时—这其中最痛苦的记忆莫过于将3件牛奶搬上没有电梯的7楼了。因此对外卖员来说,最不受欢迎的,莫过于那些4公里左右的订单—它们配送距离较远,但又没有补贴。

  ▋不同平台的外卖员在通道中前行

  另外一个需要破除的大众对于外卖员这个职业的印象是:它似乎是一份“自由”的工作。它并不是你想要上班时上线,不想送了就随时可以下班的工作。它有非常严苛的对于工作时长以及订单数量的要求。送外卖也分早班、中班、晚班和通宵班,因为必须保证24小时都有外卖员在马路上奔波。每一个班次的时长接近13个小时,而每位外卖员的在线时长都必须达到班次时长的75%,通常这意味着每人每天要工作超过10个小时。同时,外卖员每天都要完成站点给出的底线任务。一般是全天完成15单,在高峰期完成至少5单。这对于大多数外卖员来说并不是问题,可你仅仅完成底线任务的话,收入是严重不足的,所以大多数外卖员都会工作超过系统要求的时长。当然,很多时候外卖员可以“挂时长”而并不接单。这是送外卖相对于工厂流水线来说更为自由的地方。不过,外卖员不存在假期。请假是被允许的,但是一个月不能超过两天。在那些重要的日期,例如立秋,商家做“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活动时,请假是难上加难。

  因此,这才是大多数外卖员的日常:每天工作超过9个小时,顶着烈日或是瓢泼大雨在马路上奔波,几乎全年无休,仅仅为了30元左右的时薪。

  两个系统:组织与后勤

  一位外卖员想要正常工作,他需要身处两个系统的交集中。

  第一个是组织系统。一位外卖员能够见到的最高的管理层人员就是站长。在一座40万人口的小城里,可能有4到5个站点。站长负责站内的人员流动,他是你获得这份工作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此外,他还要负责向队长们下达上级的指令和任务。队长则是与外卖员沟通最多的管理层人员。他们负责对你每日订单量、工作时长、差评量、超时量进行监控,负责罚款,负责在高峰期人工转移订单,负责偶尔的外卖员会议。

  站长和队长并不完全是冰冷的管理者。站长会在站点为外卖员准备免费的矿泉水—这笔钱事实上来自外卖员的罚款;队长甚至会与外卖员以兄弟相称。队长们总体来说通达人情,常常在外卖员的聊天群内说话,并且会处理突发状况。外卖员以一种半严肃、半玩笑的状态服从队长的管理。但当本队的超时率过高、某位外卖员的差评过多以及接收到更重的任务时,队长又需要以很严肃的态度来要求外卖员。不过总的来说,外卖员都在一个团结而活泼的群体内工作。在我上班的这段时间里,队长就多次组织了烧烤或者唱歌之类的团建活动。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纾解。

  另一个更有意思的系统是后勤系统,或许可以称之为“共享电池系统”。外卖员对于电动车的电池有着极大的需求量,通常自用的电动车电池根本满足不了工作需要,因此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系统:全城各处都设有电池站,而外卖员们的电动车电池都装配成统一的型号。在一块电池电量将要用完时,外卖员只需要找到一个电池站,通过操作应用软件将柜子打开,把旧电池放进去,然后提取新电池。这是一个非常便捷的做法,但它并不是毫无问题。有时候,外卖员的电池需求量远超电池站的供应量,因此出现了电池站瘫痪的情况;而有些时候,因为电池站的电池老化,电动车会突然断电,抛锚在半路。这时候就需要系统的管理人员了。每一位外卖员都加入了电池租赁交流群,里面随时有管理员在线,他们负责在电池柜出现问题时人工为外卖员打开柜门,淘汰老化的旧电池,在必要时为外卖员提供救援服务。这种救援服务有时候也存在于外卖员之间。我就曾在送完手里的单子后,为附近的同事送去一块“救命”的电池。

  处于这两个系统的交集中,外卖员才能正常工作。同时,外卖员也受到它们的制约:站长下达的新任务、队长的要求以及随时可能出差错的电池,都意味着一位骑手并不能完全顺心如意地工作和休息,他们只是这两个系统中的一分子。

  ▋路边开会的外卖员大军

  对抗:骑手依然困在算法里

  曾经有篇爆款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在我结束这个月的工作之后回看它,数次共情到几乎落泪,同时也深刻意识到,外卖员的现状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当一位外卖员奔波在马路上时,他需要“对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外卖的本质是解决配送问题,那些解决得越好的外卖员,就能获得越高的奖励。但首先,跑哪些订单并不是外卖员自由选择的,而是由系统委派。一位外卖员每天只有5次转单的机会,而转单并不一定会成功—有可能没有人愿意接下你的订单。系统委派订单的逻辑是,首先依照你距各个商家之间的距离来派发给你距离最近的商家的订单,在你接下订单之后,算法会预先规划好你的路线,然后根据这个路线来给你委派沿路的商家和目的地。有时候系统会给你派顾客附近的新订单,这样在你完成这单之后,就能在附近取到新订单的餐。

  看似算法已经为骑手预先解决好了配送路线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太多的意外情况是算法无法预料的。首先,在订单爆满时,算法就无法“人性化”地为骑手安排订单,反而常常出现需要四处绕路甚至是方向相反的情况;有时算法安排的订单看似顺路,其实却在马路的两侧,而中间隔着长长的栅栏;更多时候,算法为外卖员安排的取餐和送餐顺序并不合理,于是需要外卖员自己来解决配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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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波于算法中的外卖员,在路边短暂休息

  算法为外卖员预留的时长依然有限。一个4公里的订单,有时候只有不到40分钟的时间来送达。在理想情况下,40分钟并不算短,但是过程中有太多阻碍等待外卖员去克服。外卖员为了满足算法越跑越快,而算法根据外卖员“更好的”表现,会进一步缩短时长。

  为了节省时间,很少有外卖员会在下车送餐时拔掉电动车的钥匙,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在送完一餐后马上出发。同时,外卖员也经常临时将电动车停靠在马路边,这样做只是为了离某个商家更近。但交通规则并不允许他们这样做,外卖员常常会因为商家出餐慢而在店内焦急等待,却不知他们违停的电动车已被拖走。

  电动车是禁止安装雨伞的,然而在下暴雨的时候,如果不打伞,雨衣几乎无法保护外卖员和他们携带的餐食。外卖员还需要“对抗”电梯、小区保安、糟糕的天气、拖延出餐的商家和傲慢的顾客……所幸我遇到的顾客都算得上和善,这其中部分原因在于我会以很客气的态度同顾客交流,甚至安抚那些性急的顾客。我以“零差评”结束了这一个月的工作,同时也意识到,外卖员其实是一份需要投入情感的工作。

  当然,情况也有所改观。至少在外卖员组织的内部,对于差评和超时会有更加人性化的处理方式。那些不是因为外卖员个人原因导致的超时,例如商家出餐慢或者顾客的实际地址与定位不符,外卖员一般只要在系统中报备,然后让队长把订单转走就可以了,队长也很乐意帮助外卖员,因为这对于整个队伍的绩效水平有着重要影响。然而有情的是人,无情的是系统。有时候想“打败”一位外卖员,只需要在一个暴雨天,当他车上塞满餐食的时候,手机里传来一句:“派单,从XX到XX,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

  共同体:行话与骑手协作

  和其他大多数行业一样,外卖员内部也会形成自己独有的行业文化,这种文化能够帮助他们感受到彼此之间紧密的联系—对外卖员来说,他们要“对抗”太多的东西,因此内部的团结显得尤为重要。外卖员如果在电梯里相遇,会非常自然地攀谈,即使他们是陌生人。这种团结不仅仅存在于一个公司内部,不同公司的外卖员即使存在竞争,也会意识到自己处在同样的环境之下。

  最能体现外卖员内部这种共同体文化的,莫过于行业语言。这种行话,带着一些粗犷,但同时也闪烁着劳动者的智慧和“狡黠”。有些长距离的订单,例如一个3公里距离的订单,系统给予的时长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28分钟,另一种是50分钟。前者意味着在这半小时内外卖员很有可能只能完成这一个订单,这是外卖员所厌恶的;后者这种长距离、长时间的订单叫“起水单”,因为接下这种订单,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系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为外卖员派发很多相同方向的订单,因为长距离和长时间有接收更多订单的空间。

  对于“起水单”之后系统派发的相同方向的新订单,外卖员称之为“下儿”。一单叫作“起水”,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它下的“儿”过多,这种情况就叫作“发大水”或者“起洪水”,这种一次性接超多订单的情况就对外卖员的熟练度和技术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发大水”时,外卖员的每一步都必须毫无差错,否则就可能迎来连环超时的悲剧。外卖员对于隐喻的喜爱还体现在更多方面:比如,同一位顾客会在多地点单,而这些订单往往会由同一位外卖员来完成,这样的订单就被称为“双胞胎”“多胞胎”。

  “起水单”对外卖员来说就像一场赌博。一位外卖员并不知道系统是否会为他派发足够多的订单。因为长距离的订单往往超出外卖员的取餐范围,这意味着送完这一趟,外卖员需要返回到原本的范围内才能接到新的订单。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远征,如果这次远征外卖员并没有携带足够的订单,那么一次往返浪费的双倍时间,对他们来说就亏大了。外卖员无法指望系统做些什么,他们只能相互协作。

  在同一个运营范围内的所有外卖员会有一个聊天群,这个群里每天最热闹的事情就是不同的外卖员在群里收转自己的订单。前面提到,每位外卖员每天有5次转单机会,其中3次是“大厅转单”,意思是你扔出这个订单并等待有缘人将其捡走;还有两次是定向转单,这意味着你得预先和其他外卖员在群里达成共识。

  你可以把这个聊天群想象成一个巨大的订单二手交易市场。一位外卖员在群里报出自己订单的起止方向,然后收同样方向的订单;同样,对于那些自己不想要的订单,就放在群里等待有人收走。有时候,你并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订单,但更多时候,你通过在群里的订单收转,就能够组织起同一个方向的“大水”单。假如你用完了自己的机会,就需要召唤队长来人工转走订单。

  外卖员通过相互协作来提高彼此的工作效率,同时用行话来打造自己的共同体文化,这种文化能反映出外卖员这份职业在社会中的定位,也帮助外卖员形成更紧密的团体,来应对更多的困难。

  后记

  做一名外卖员,能看到的不仅仅是跟本行业有关的事情,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参差—住着带泳池的别墅的女生和普通居民楼里的“宅男”,点的是同一家的冒菜;穿着同一件外卖制服,一些人会对你冷眼相待,但更多的人会对你报以微笑并道谢。

  做一名外卖员也意味着对自我价值的重新审视。在无止尽的接单、取餐、送餐的循环之中,除了不断变化的城市带来的部分新鲜感,更多的则是隐忍和习惯。同时你也能感受到,这些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想要实现自我提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每天强迫自己只工作8个小时,挤出时间练琴和锻炼,但再也没有力气去翻开一本书。在我结束工作时,我的队长对我说:“还是好好学习吧,找一份好工作。”

  同时,这个行业里还有大量的问题等待人们去探索,去破解。例如女性外卖员,她们之中既有和我一样的大学生,也有有了家庭和孩子的年轻女性。她们如何平衡家庭和四处奔波的工作?她们如何应对行业和算法的偏见?还有相关法律与规则的问题:骑手如果遭遇事故,平台或站点是否能够提供稳定的保险保障?算法导致外卖员疲于奔命的问题能够得到解决吗?

  这是我第一次付出劳动来换取报酬,也是我第一次迈入一个和以往不同的世界。它带来的体悟和书本给我的并不相同,但最重要的,依然是我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去看、去做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然后,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在这样活着。

外卖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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