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
怎么也想不到,我的一个伙伴避开大家,独自到河湾的一处深潭里洗澡、戏水,竟溺了水。乡亲们将他的身躯搭在牛背上,驱牛向着村庄前行。他的母亲跟在队伍最后,一路号啕哀泣……
我再也不去那个深潭洗澡了,虽然那里那么适合跳水、潜水和仰泳—几乎没有杂乱的水草,沿岸的水底也不是讨厌的淤泥,而是光溜溜的石板。
万不得已,我才会绕着那片潭水,既惊慌又好奇地瞅一眼,再瞅一眼,然后尽快离开。那里寂寥沉闷,植被幽深狂野,潭水泛着青绿,吞吃着天空和云朵,偶尔冒出一串水泡,有时又莫名地推开无数圈涟漪。
一次,我绕行深潭时,发现了一只翠鸟,像刚雕刻出来、新涂了彩漆一般定定地站立在一根树枝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翠鸟,不由震惊于它羽毛的华彩灿烂—后来我见到过孔雀,竟然以为是放大的变异的翠鸟。那身翠蓝、栗棕、赤红、蓝黑……那身闪闪发亮的分段的彩虹……仿佛有人在它身上泼彩,有人在它身上工笔细描。这是一个绮梦的精灵,一个惊人的谜语,我恍恍惚惚地想着。
翠鸟一直紧紧地盯着水面,水面突然变得平静如镜,仅有的一丝风也躲了起来—我呆呆地看着,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竟然希求面前停着的蜻蜓也别起飞,它轻轻地动弹一下翅膀,也会带来一声惊雷吧。
我知道翠鸟在等待什么,只是—只是—我强烈地感觉到它既是一只奇特的鸟,也是一个熟悉的人:除了那个在此地溺水的伙伴,没有谁能够变成这样一只让人吃惊、迷人的鸟。
那个伙伴个子不高,翠鸟也如众多鸟儿中的一个矮子;那个伙伴爱水、爱吃鱼,翠鸟就更不用说了;那个伙伴嘴尖眼黑、沉默寡言,翠鸟也是这样;那个伙伴还爱收集色彩绚丽、光泽明亮的东西,眼前的翠鸟不正是这样吗?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翠鸟,我相信都是同一只。它已经跟这处深潭相依为命了,它无时无刻不在狩猎,也许它会抓住一条鱼,再放走鱼,想看看离水的鱼能不能陪它说一会儿话。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认得我,然而想到它是我曾经要好的一个伙伴,心里就不那么惊慌和悲伤了。 老鹰
我们爱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谁都可以当老鹰,但是谁也不是真的老鹰。在嘻嘻哈哈之间,老鹰的英武凶猛得以稀释消解,成为一个快乐张扬的符号,最终可能连一只“小鸡”都抓不到。
真的老鹰则在村庄和田野上空挥动着宽大的翅膀,画出巨大的圆圈。它飞得那么高,搅动空气的旋涡,摩擦天空的镜面—我的耳朵可以听到树上天牛扭动脖子的声音,却听不到老鹰在头顶掀起的“风浪”声,也听不到它锋利的翅膀划破“蓝玻璃”时的噪音。它目光如炬,利爪如锚,一对让人吃惊的翅膀伸展如风帆,虽然它已经缩小了许多,我却对此深信不疑。其实当老鹰盘旋上升时,缩小的是村庄,收拢的是田野,人在它的眼中可能像一颗坚果吧?老鹰的威猛有力,不是只有当它站立在那儿才能感觉到,当它肃穆地升入高空,凌空展翅,长时间无声无息地翱翔时,你会从心底认同它的力量。它用目光抓牢地上的每一样东西,它用翅膀的影子笼罩住村庄和田野,散发出一种磅礴通透的力量。观看一阵老鹰的翱翔,你的心胸肯定会发生一些改变。我凝望着天上的老鹰,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轻了,风从两腋生出来,仿佛随时可以飞起,接近那只大鸟。
这么多年,头顶的老鹰好像从来没有降落过,也从来没有抓过地上的任何一只小鸡,它只习惯于睥睨万物、守望大地。乡村的许多鸟,我们都能够想办法近距离地接触,唯有老鹰,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是怎样落地的,怎样抓石有痕,又是怎样嘹唳啸叫。 麻雀
院门敞开着,阳光、风、灰尘都走了进来。
我看到一只麻雀蹦跳着走近我家。走过一排杨树,它活泼地叫着,问声好;靠近门槛,它的叫声更轻松,扭头看了看高高的院墙,突然“扑棱”一声,飞过门槛,直扑院中—这时,麻雀跟我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麻雀这么大胆,我们并不熟识,它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不是对我好奇,而是垂涎我手中的食物。
我掰了一块面包丢给麻雀,它欢快地鸣叫一声,跳过去,埋下头去啄面包。它一点儿也不惊慌,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挪动脚尖,是否弯腰,是否瞪眼。它不停地来回跳动,好像随时都能起飞,貌似有一点点戒备,却始终没有远离。我看着它小鸡一样的爪子,看着它带花斑的褐色羽毛,看着它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它的普通寻常和俏皮机灵,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想去抚摸它。其实任何鸟都是拒绝人类抚摸的,即便麻雀这种对人类很熟悉的鸟也始终保持着骄傲和矜持—你无法将它呼唤到跟前,除非它自愿到来。
我不再尝试控制眼前的这只麻雀,任凭它吃光面包屑,兴高采烈地飞来飞去。我没有给它起名字,它飞到其他麻雀那里,我再也无法辨别出哪个是它。曾经非常熟悉,却又回到陌生,它也许一辈子都认得我,我却只能嗫嚅着说:“你,你好……”究竟问谁好呢?我却永远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