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外公的第72个年头。
他并不是这个村子的第一代人,但从记事起,他就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以前,人们因为无法追溯的原因举家从很远的地方逃难过来。聚在一起,就有了人群;住在一起,就有了村子;住得久了,有人就觉得村子得有个名字。
于是,一群姓王的人,住在了叫作“张庄”的地方。
为什么叫张庄?外公说他也不知道。有人说,他们本就来自一个叫张庄的地方;也有人说,在他们来之前,这个地方就叫张庄。时间太久了,久到这个秘密的知情人连同秘密本身,都被埋进家书,载入族谱,锁进祠堂,等待着来年的祭拜。
外公自打记事起,就住在这个地方。在这里打草、养猪、踩麻秆、种新菜,在这里识字、长大、做人、成家。
他娶了个邻村的媳妇儿;她生了3个姑娘。
他说他命不错,认识几个字,农闲的时候,就在村子旁边做点儿小买卖。
他挣得不多,等女儿们长大了,可以每人置件新衣裳。他在当时可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爸爸。
外公说着说着就笑了,我也跟着傻笑。
那时候,日子里没有书。我能想象到的村子以外的世界,都来自外公的故事。
他用他攒了半辈子的温良恭俭,拼凑着我的忠孝礼义。
外公会讲很多故事,我那时候最爱听的,是铁骑,是杨宗保,是穆桂英。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英姿飒爽,侠肝义胆。
故事里的一枪一戟,一招一式,都被孩子们活学活用来“比武”。招式差了,仿佛力气都会变小,底气都会变薄,这时候就很容易输。因此出招之前必先摆出架势,喊出招式。
“看我飞云剑”“看我白鹿踢”……
有时故事换了新篇,便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听来的新招式。
“昨天你的连环踢确实厉害,但绝对敌不过我今天刚学的无影腿。”
“那就来战!”
“战就战。”
我的“武功”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差的。同样的招式,我使出来绝对敌不过人家。我没有想过如何精进招式,光梦想着学到一种只有自己会的绝世武功。于是我变着法儿琢磨招式的名字,好像越好听就越厉害。冥思苦想很久都没有结果,便用了偷懒的法子—不管别人说什么招式,在前面加上些什么,就是我的绝招。他是无影腿,那我就是夺命无影腿;他是金刚拳,我就是无敌金刚拳。
就这样,小小的武林掀起了一股歪风,以致后来的招式名称越来越长,越来越烂。往往比武之前要喊半天,名字比对方少一个字就感觉矮人一截儿。
自然,比武还是输。我于是愈发想要学到一种真正的绝世武功,愈发想像外公故事里的高手一样,惩恶扬善,仗剑走天涯。 二
后来上了学,我才真正地接触到一些武侠小说。我发现一个规律,那些高手都有一把神兵利器。七公的棒,杨过的剑,韦小宝的火铳,东方不败的银针。我似乎找到了成为大侠的另一条道路。
想成为一个大侠,没有称手的武器怎么行?于是,在我的发动下,武林大会多了一个新的比试项目—拼剑。乡野间哪里有剑,掉在地上的树枝倒多得是,我们便以棍为剑。当然不是互搏,棍子打在身上谁也吃不消。我们比的是“剑”的硬度,你先拿出棍子,让我用力劈一下,再换你来。谁的棍子先折断,谁就输。终于,大家腻味了每天扯着嗓子喊那些又臭又长的招式,纷纷行动起来找木条。可枯枝败叶往往挨不住几下,有人便想了歪点子,把新鲜的枝丫掰下来—新鲜的枝干韧性很强,往往都打弯了也不断。于是便有人效仿,把自家周围的树祸害了个遍。拿大树没办法,小树全都遭了殃。
这自然瞒不过家里的大人。很快,那些韧性极强的枝条变成了抽在自己屁股上的刑具。大家都想知道是谁先起的哄,可是谁也找不到带头掰树枝的。于是,作为拼剑的提议者,我就背了黑锅。
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黄荆枝是怎么被我的屁股给熬断的。
我在外公面前哭了好久,委屈地诉说我的苦楚,拼命重复掰树枝不是我带的头。外公摸着我的脑袋,慢慢听。我一边哭,一边猜测到底是谁带的头,是谁把我供出来的。疼痛点燃愤恨的种子,在心里熊熊燃烧。接过外公递来的糖果后,火焰渐渐熄了。小孩子就是这样,爱恨情仇来得快,去得也快。
外公什么也没有说,用袖子帮我擦干脸,对着失落的大侠,说起了新的故事。 三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伤害过小树。我们长大了,学业一天比一天重,家长一天比一天严格。升学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聚少离多。武林大会不知不觉间解散,心中曾经熊熊燃烧的武侠梦散入风中。但是仍有人爱着武侠,就像我一样。也许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比拼招式,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比拼兵器。但随着眼界的开阔、见识的增长、三观的成熟、阅历的丰富,我们对于自己心中的“侠”,有了新的定义。
小时候听到的武侠故事中,吸引我的都是浩然正气的主角。长大后,我的目光更多地看到那些反派的另一面人生。我渐渐明白,原来,相比主角无处不在的运气、绝顶的天赋和隐藏的背景,有些反派的一生更符合一个普通人的奋斗历程。从他们身上,我更容易找到自己曾经丢失的愿望,曾经放弃的选择,曾经随大流的自我。他们不仅仅是故事里的人,更是我心里走失的自己的影子。
我爱武侠。我看武侠,小时候是看故事,长大后是看人,但后来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