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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

时间:2024-04-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亮  阅读:

  ——当兵那些事之一

  写这篇文章之前,曾问过好友夏祥林先生:你当年为什么要考大学?我以为他会说“为振兴中华而读书”,结果说的是“跳出农门唦。”祥林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放心了,因为写那些年当兵的事,我显得比较落后,偏偏习惯了实话实说。

  那是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

  那是个反对单纯军事观点,军人很像工人和农民的时代。

  也是军人特别光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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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知青,退伍包安置,参军就等于参加工作,军龄等于工龄。那时的农村青年,参军就有希望提干,提干就有了铁饭碗。那时的军人,粮食每月定量45斤,听说可以敞开肚子吃,管饱。敞开肚子吃,那光景何等诱人!

  而我呢,参军就是一时冲动。

  1970年冬,四大军区在金堂县征兵。我哥先穿上了军装,满大街招摇,还公开抽上了烟。此外,居然有女同学在朝他送秋波、抛媚眼。不行,我也要当兵。毛了,抓起已经填写好的招工表,三两下撕得粉碎,随手一抛,扔掉了几乎既成事实的工人身份。

  那时中苏对抗,苏修陈兵百万,珍宝岛战斗结束后才一年多,我以为前往反修防修第一线肯定是要打仗的。金戈铁马少年志,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这些读过的句子想一想热血就滚烫,就哗啦啦奔涌,就想找个不和平的地方冲锋陷阵。我甚至联想到了自己孤身冲入敌群,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感人情景。

  那时候当兵真的最吃香——不好意思,按理,应该说最光荣。有一段著名的最高指示: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我当然不至于认为我可以成为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同学面前装那啥:全国人民都要学习我,包括你们。五年后我光荣退伍,有同学笑道:闹半天你还得回来当“全国人民”。

  用不着唱高调,所有的军人,别管主观上出于什么动机,客观上建设了边疆、保卫了祖国,这就够了。就像抗日战争那会儿打鬼子,当兵吃粮也好,升官发财也罢,不管你是否承认,军人献出的,是热血,是生命。牺牲了是烈士,活下来是英雄。

  踏上征程的那天——公元1971年1月3日,我似乎听见了枪炮声、军号声和喊杀声,看见了红刀子出、白刀子进。父亲是老八路,发自内心地喜欢打仗,他也希望我去前线跟苏修红刀子出、白刀子进。他更希望我成为职业军人,在部队干一辈子。我当然也想干一辈子。那年代军官更吃香。想想看,四个兜的军装,黑皮鞋,走路咔嚓咔嚓的,神气活现,威风凛凛,牛逼哄哄。更重要的是待遇,一当上排长,津贴就是五十多。从小到大,我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十块钱。我曾经想象过提干后回家探亲的情形:年轻英俊,出手大方,很有力地跟同学握手,已经“不会”说四川话,啧啧,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看着我,如同看白马王子般痴迷的目光!没当上军官,是我一直的隐痛。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我不下十次在梦中重返军营。在梦中我知道我当过兵,一切驾轻就熟,绝不会不尊重不识字的老兵,更不会跟班长顶嘴,但总是等不到提干便会醒,接着入睡,要么无梦,要么梦到一边去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从放弃工人身份当兵到六十岁退休,我最终的身份不是国家干部,而是国家工人。

  我知道这叫做“性格决定命运”。

  没当一辈子军人,五年也不短呀。回首往事,最值得吹嘘的是见多识广。毕竟坐过火车,出过远门,见识过天南地北的各色人等,最重要的是探亲那年去了天安门。

  这一点不是吹,北京就不说了,那二年同学中别说坐火车,见过火车的便足以顾盼自雄。

  何况我们坐的是军列!——尽管是闷罐车。

  “呜”——军列长长地吼了一声,小心脏便跟着空通空通轰鸣起来——要知道那一声“呜”,是在回应远方的呼唤呀!一激动便出汗。忘了说,我们发的装备包括衬衣内裤,单衣单裤,绒衣绒裤,棉衣棉裤,羊皮手套,羊皮大头鞋,羊皮帽子和羊皮大衣。除了手套和大衣,全在身上了。直到衬衣内裤统统湿透,一个军官才跑过来呵斥:谁让你们全穿上的?给我脱!

  闷罐车的车窗小,外面的世界大。好几颗没见过世面的脑袋凑在一起,看稀奇。长大后第一次出远门,一路穿越崇山峻岭,穿越广袤的平原和一座座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城市,一次又一次涨红了脸惊呼:嘿,看见没?黄河!天哪——那不是大海吗!那不是轮船吗!的确是大海,只不过是渤海的一个边角。不对,北京呢?还没有看到北京,怎么就秦皇岛了?——北京早就过了。接兵首长说,我们之前停留的丰台车站,那儿就是北京。这就是说,尽管是路过,毕竟丰台就是北京,我们在首都停留过了,而且足足停了半个钟头!这一点,到时候写家信便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列车一过山海关,便进入了东北。没见过森林,没见过虎豹豺狼,没见过千里冰封,没见过“人参貂皮乌拉草”,没见过“棒打狍子瓢舀鱼”,没见过插根筷子就会发芽、肥沃得流油的黑土地,那一切,用当今的话来说,就是诗和远方,我们的目的地。

  比我想象的远方还要远,列车并没有在沈阳停留,而是继续向北,一头扎进了大兴安岭,扎进了一个小镇,名叫博克图。老兵是这样形容博克图的:东西沟,上下坎;小卖部,不大点儿,还经常不开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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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车就懵了。迎接我们的,是呼天抢地的狂风,是劈头盖脸的雪粒子,是当地罕见的严寒——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

  睁不开眼睛,没头苍蝇一样筋斗扑趴地前行。

  终于到了。列队。新兵连首长训话。

  有机会四下打量:不会是夹皮沟,不会是威虎山吧?看不出哪里有军营!

  当晚,在据说是铁路工人住过的房子里,在锈迹斑斑的灯光下,我摸索着给父母写了第一封信。

  我说我们到了很多大城市,还说部队的营房很漂亮。

  我没敢说驻地像夹皮沟,没敢说这地方容易让人想到山寨,想到绿林好汉。

  尽管一切出乎意料,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时我一点都没有泄气,而是认为我将会开启艰苦卓绝、波澜壮阔、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

  我甚至认为我有把握成为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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