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出生时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母亲从护士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捧着,欢喜不已:“瞧,小东西多美呀,眼睛多么大,头发多么浓,这是咱家的传统哩。”
是的,咱家的传统。我躺在产床上,欣慰地笑了,感觉一切付出都有了酬劳。侧过脸,搜寻孩子小小的模样,看了乐了,心头漾起一种从未体验的柔情,那是一种母性的柔情。目光收回时,视线触到了母亲的头发,那一片白在灯光下分外耀眼,心头猛然一紧:什么时候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呢?
我有多久没留心母亲了?什么时候我的女儿心变得粗疏了?而昨天,在我与死神搏斗的一天一夜里,母亲却寸步不离……想到这里,泪水从眼眶里盈了出来。母亲看见了,爱怜地说:“疼吧?孩子,你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呢。”说着,腾出一只手来为我拭泪。我再也忍不住,攥着母亲的手泪流不止。
这一刻,在我成为母亲的这一刻,我真正懂得了母亲。
记忆中对母亲最初最美的印象来自黑白照片。儿时的母亲理着一头中分的短发,看上去憨憨的。到了少女时代,母亲就出落得非常水灵了。其中有帧小照是母亲站在二三十个年龄相仿的少女中间,少女们一律留着辫子,一律将辫子像“铁梅”似的搭在胸前,而母亲的辫子最长,随着身子的曲线蜿蜒而下,及至膝部。儿时的我常指着这帧照片问母亲:“是不是老师觉得您的辫子长才让您站中间的?”母亲笑而不答。那笑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姥姥在世时爱讲的一个细节成为我心灵永久的收藏。她说,留着长长的辫子的母亲当年在街上走时,曾牵引一路的目光。那步态,那盈动的腰肢,尤其那随着盈动的腰肢跳舞的辫子,像一行流动的诗,使母亲显得风情万种,连姥姥都看不够。同时,姥姥心里头暗喜着呢。每天清晨母亲梳头时,姥姥都要做些辅助工作,为母亲把关。据说,父亲第一眼看到母亲时就爱上她了,他很快从失恋的伤痛中走出来,投进一场生命的涟漪。而母亲真正爱上父亲,则是父亲“杨白劳”的举动。有一段时间,母亲在干校劳动,那里的条件很艰苦,母亲无暇打理自己。父亲千里迢迢去看她,母亲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可是,当父亲掏出红头绳的时候,母亲却哭得稀里哗啦。姥姥讲到这里,往往打住,任由我在她诡谲的笑容里浮想联翩。哦,那一刻会是怎样的旖旎美丽?
而后就有了我,一个与母亲一样有着一头浓密头发的女儿。一直到上小学,都是母亲对我的头发全权负责。我的发型是母亲儿时发型的改良,由中分式变成了留着齐齐刘海的“童花式”。为了经济,她亲自为我理发。随着头发的飘落,母女俩的对话也絮絮起来。这是难得的光景,连缀成我童年的一大乐趣。上小学高年级时,母亲让我蓄辫子。可是我笨笨的,梳得好右边的那一只,却梳不好左边的。于是,还是要依赖母亲。母亲又要赶着上班,着急了下手就重些,几次弄得我生疼。一次,我忍不住说:“干吗要我留辫子,你怎么不留了?”母亲的手在空中停了好久,终于说:“女人一生中,能够留辫子的时间是很短的。”
我出嫁那天,大病初愈的妈妈神采焕发,脸上奇迹般呈现桃红色。她来到揽镜自照的我面前,嗫嗫地说要将我的长发挽起。我笑道:“妈妈,现在流行披肩发呢。”母亲固执地说:“不,今天不一样,你就今天梳个吧。”于是,头发在母亲手中绕山绕水。母亲的手与头发相触的起伏间,我感觉痒痒的,心也变得软软的柔柔的。母亲一边绕,一边千叮咛万嘱咐,我一一点头。突然明白,母亲实际上是借梳头这种方式,和出嫁的女儿做一番心灵的交流,就像拥抱,就像亲吻。我们总是要借身体的贴近找寻和验证相亲相爱。母亲绕啊绕,终于绕出了妖娆与妩媚。当我的新郎溜进来偷瞧我时,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喜。
想到这里,我撑起来,想要喝水,让母亲坐到床前来。我把手搭在母亲的肩头,慢慢摩挲,指尖触到了母亲掉的一根银丝,说:“妈妈,你掉头发了呢。”母亲显然不习惯这种“矫情”,她的注意力在熟睡的婴儿身上,随口答道:“这很正常,哪有不掉发的。”婴儿似有感应,在梦中笑了。母亲便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吻他的小脸蛋儿,然后哈哈大笑道:“就是等这个小可爱等白了头哟!”
真正能够为母亲梳发,是在一年后。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蓝天,白云。孩子由他的父亲牵着在一旁蹒跚学步。我和母亲坐在公园的长椅里。母亲有些疲惫。我起身踱到她的身后,为她按摩,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梳,为她梳头。母亲没有说话,闭着眼,神情安详而满足。
此后,回娘家时,只要母亲得闲,我就会为她梳上一会儿头。我们都在这一小块时间里找到了幸福——属于母女俩的幸福。
小儿两岁时,我将留存的他的胎发制成了两支胎毛笔。一支自己留着,一支交给了母亲。不,是还给了母亲。
温馨启迪
本文以头发为线索串联全文,发丝中蕴涵了柔情,平和、绵长、安详。将女儿那浓密的长发挽起,是沉静中母亲对即将放飞的女儿最深沉的叮嘱;将儿子的胎发制成的胎毛笔送给母亲,是终于懂得母爱真意的女儿对母亲的深情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