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病危的人还需不需要继续治疗》这篇文章时,我的思绪就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和父亲争执不休的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喜欢粘着小姨的弘儿见我从她家路过时非得背了书包要和我到外公家去。父亲是小学教师,习惯了看别人做作业,然后在一旁指点,见弘儿来了,像是看到救星来了,忙叫她把作业拿出来看看。弘儿来时原指望和我去玩的,见外公这一催促,只好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做个乖孩子。等我从菜园子摘菜回来,就听到父亲对弘儿说:“老人们走了,儿孙们总为自己的照顾不周略感遗憾。”我一听,不对呀,这是怎么教孩子的,赶紧放下手中的菜蓝走近去说:“这个造句不好,你外公就知道教你假哭猫尿。”
父亲不乐意了,他提高了嗓门说:“这是最贴切的说法,怎么会是假哭猫尿呢?”
“遗憾造句用在哪方面都可以,就是不能用在晚辈孝顺老人的身上。用多了,人们也就习惯了,也就找到了自己可以不为老人尽孝的借口。若失去老人,是一种损失呢?看还有多少人能轻轻松松地流两滴猫尿说着略感遗憾的话。只怕是个个痛心疾首,恨不得历史可以重来,像是失去了心肝般的难受。”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走就走了,还能有什么损失?”父亲撇撇嘴不屑地扭过脸去。
“这就是人的劣性。触及到自身利益时就是损失,无关自己的腰包却碍着自己的脸面就是遗憾。若把老人当作是人,当作像自己一样的人,一个有尊严、有思想、有选择的人呢?他的逝去不是损失又是什么?”
“关键是他已经老朽,不能像年轻人一样挣钱了,光有尊严、思想、选择有什么用呢?”
“依你说,老人就不是人了,没有说话的权利,别人让他死他就得顺其自然她等死。”
“老了总是要死的,不死能做什么,活着也没多大作用。”
“那你养儿育女为了什么,为了死的时候在你面前跪着,拿两根木棒棒和烧几张鬼冥纸?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送我们读书,为什么拼了命地把我们往上推?让我们跳出你们的生活圈,不是让我们知书答礼吗?不是为了在你生命日渐衰退的时候牵着你的手,给你当一根拐杖用吗?不是为了当你老到蹒跚踏步时扶着你走路吗?”
“梦是这样做,世上有几个儿女能做得这么好的?明知道是往火坑里跳,谁还愿出那些冤枉钱?一个要死的人就算救活了,还不一样是个负担,自己不能挣钱,还得让儿女背上几年也还不清的债务,那样能活得心安理得吗?”
“以你这么说,活着不能挣钱的都该死。那些个癌症、残疾、尿中毒的,看不到希望的人都不用活,那些个被水灾、火灾围困的人也不用去救,救什么呀,那么危险,说不定快死的人没救出来,活着的又填了几条命进去。老爸呀,都是你们这些老学儒把孩子教坏了。没听说吗?人呢,活着不一定要伟大,但一定要崇高,知道不?”我们父女俩就这样针尖对麦芒地干上了,谁也不肯让谁。
“依你这么说,病得要死的人也要抬到医院去死命抢救?”
“当然!”我想也没想,就顶了过去,“只要老人有一丝想活的意愿,我们就没有权利放弃。要死的那个人要是你,你会愿意我把你放在家里等死吗?”
我那咄咄逼人的气焰像是点燃了老人归途路上的汽灯映红了父亲的面颊,他虽输犹赢,望着我静静地笑了。这时姐姐怕弘儿调皮也从家里赶过来了,弘儿立马跳过去,告诉她妈妈,小姨和外公吵架了。
姐姐看看并没有生气的父亲,笑着说:“你外公呵就是欠骂,你小姨怎么骂他,他都高兴。”
父亲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不再把晚辈对老人的不敬写成遗憾,只是把生活中的小事没能如愿写成遗憾。如弘儿本来是想和小姨玩一下午的,结果被外公抓来做作业,真是遗憾。那年我二十六岁,尚待字闺中。
不料,一语成谶,第二年的五月初四,父亲就被突如其来的脑血栓击倒了。弟弟来单位找我的时候,我以为开玩笑呢,知道是真得以后,我当即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没了命地往回跑。惊魂未定的我回到家后,看见父亲坐在床上,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和来往的客人谈笑风生,我就火了:“你没事你吓人呐你,好好的,干嘛要说自己瘫痪了呢。”
见我火气大,坐在一旁的奶奶就流泪了。父亲伸出他的左手说:“你看看,还有力不?”接着他用右手掀开被子,把他的左脚抬到十五度高的时候说:“就只能抬这么高了,再抬就抬不起来了。”再仔细看看父亲的脸,说话的当儿嘴里的唾沫顺着歪了的嘴角流了出来,滴到了胸前的衬衣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一边请来我们医院经验最丰富的医生给父亲治病,一边搜集民间曾经成功治好此病例的偏方,并一一应用。苍天保佑,父亲只用了七天,就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没多久,他就完全恢复了正常。
沾上了与脑有关的疾病,似乎总躲不开日子里的阴影。2003年3月8日,当我兴致勃勃地拨响家中的电话,向妈妈说一声节日快乐时,却听到了奶奶给我五雷轰顶般地狂炸。“你不知道呀,你爸爸前天就到九江人民医院去住院了。去的时候他总说他头痛,谁去看他他也不知道。你姐姐说做了脑部CT,是脑溢血……”没等奶奶说完,我赶紧打个电话给姐姐,从姐姐嘴里得知,父亲确实病得不轻。我说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呢?人都病了三天。姐姐说,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没叫我打电话给你呀,他说他不碍事的。其实医院里的医生在父亲住进医院的一刹那就说了,危险!赶快叫你远方的女儿回来吧。父亲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父亲坚信他一定能逃过此劫,而没有通知我回家。
父亲病危,即便有惊无险,我又怎么可能不回家呢?请好了假,也接到了家翁给我来的电话。他说我弟媳叫他帮忙劝我,劝我弟弟,放弃父亲在大医院的治疗,那里每天高达五六百的费用确实难以承受,三千块钱不到两天打了个水漂就没了。人能不能治好还是两个字,要是再多住几天,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可就全没了。转回家也不是不给他治,放在我们小镇医院,不是一样可以作最后的治疗吗?我没有吱声,就默默地挂了电话。没有与死神搏斗,哪就能肯定一个人必死无疑呢?不是说人定胜天吗?就因医生一张病危通知书,便来了个万劫不复的死罪,那不是故意杀人吗?可是弟媳说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年头攒钱不容易呀。看着我收拾好行旅,老公把一张四万块钱的存折放进我的口袋,说:“给老人治病,谁都有责任。在过儿(弟弟的名字)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两人共同承担。一旦突破了这个防线,只要我们有存款就不能叫过儿欠债。”当年在父亲面前振振有词的我却只能让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没想到这位平日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在关键时刻却成了我最坚强的后盾。
下了火车,我直奔医院,走进病房时,看见父亲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没有病痛过的痕迹。他拉着我的手叙述他的病情,就像是讲述着耶酥复活的传奇故事,没有一点死亡的忧伤。同时,他还告诉我,村里的几个叔伯们和他患了相同的病都三三两两地先他而去了,唯独他被阎王爷赶了回来。见父亲如此坦然的面对死亡,我笑着说:“如果一万块钱能买你四年的寿命,我愿拿四万块钱出来,度你活到七十二岁。这是目前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也不算亏待你了。”之所以说拿出四万块钱出来,是因为早些年父亲常说他要攒四万块钱防老。
“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就怕没人给这个交易做担保。”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笑得那么稚气,那么单纯。
因为父亲日渐康复,我就没在医院作太多的逗留。我知道现在的父亲是活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睡去了,所以赶在他能看得见用得着的时候,我要在有限的假期内给他安装好自来水、洗衣机和热水器,尽可能地为他和母亲提供生活上的方便。当我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父亲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再一次稳健地站了起来,开始了他新的生命旅程。
回到家里,乡亲们纷纷前来慰问曾经死过一次的父亲。有的说父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的说他是福大命大,碰上儿女好,愿意为你花钱。有的说,好是好了,就怕这病靠不住,落得个鸡飞蛋打。都说病人见不得鬼叫,唯恐下一个去的就是自己。还有人说,病人一般不是病死的,第一是吓死的,第二是医院给治死的,第三才是病死的。面对死亡,父亲没有了别人的那一份惊惶,因为他明白,真得要去了,儿女的手攥得怎么紧也是拉不住的,除此之外,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松开牵着他的手。忽然想起那天下午的争吵,突然觉得明白了什么:或许我那天咄咄逼人的攻讦将成为定格在父亲脑海里最美的图画。故而他能安然的面对死亡,坦然地说着“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的诗句。
终于明白,爱让死神却步不是神话,不是愿望,是发生在眼前活生生的事实。或许我们不是很富有,生活中也有过不去的坎,我个人以为不求把人生演绎到美的极致,但求尽心尽力,鞠躬尽粹,把一个“人”字写得端正一点,仅此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