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往崂山顶去的路上,有一些高大挺拔的树。这些树,常常让我驻足仰望。铁瓦殿已圮落,遗址前只留下了几根石柱,再就是这些高大的树。其一是榉树。我是在树干的铭牌上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是谁,最先想起用“榉”这个字给榉树起名的呢?反正觉得,真是很形象很贴切。一个“榉”字,与榉树站立的姿态、树干枝形轮廓,特别是那股子向上的精气神,很是相像,这个名字起得好,“榉”,就是这种树的名字,非它们莫属。
堂堂正正地立在天地之间,举着风,举着雨,举着星光、日月和春秋,也举着一种类似心念、心气的东西,就是不肯垮下来、蔫下来。这榉树,脾气也是很倔很犟很坚韧的呵。如果树也有属相,我觉得榉树,还有大地上大多数的树,都是一个生肖:牛。铁瓦都成灰了,殿宇都坍塌了,香火早已冷寂,可是这榉树还在那儿站着,像一“棵”沉磐的石头,一“棵”沉重的铁,一“棵”沉默的牛。一年,十年,几十年上百年,就这么昂着头梗着颈子挺着脊梁站过来了,东风一至,依旧葱茏。看样子,若没有人的觊觎,它们还将百年千年地立下去,举着荒漠的流光和不老的青春,或许,比那些石头柱子站得更久。
还有楸树。楸树是树里的大丈夫、伟男子。楸树跟落叶松一样颀拔,但它们一个阔叶一个针叶,而且在崂山里,落叶松的群落数量要比楸树大出不止一个量级。不过这两种树都是值得仰望的。四五月间的楸树正值花期,老远瞅着山坳里一棵特立突出的树,披挂着一袭锦绣的袍子,轩朗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触:谢谢你,一棵默默开花的树。
忽然想到了楠树,那年中秋前夕在杭州小栈,得闲去了趟灵隐寺。南方的山么,得了云水之睐,大都钟灵毓秀。灵隐寺尤为如是。寺在碧翠的群峰怀抱里,寺里寺外,草木葱茏,树有好多,其中就有楠树。楠树也是很高大的。那一天去得较早,灵隐寺还没开门,烟雨也蒙蒙,香烟也袅袅,远钟也悠悠,冷泉也泠泠,空气里流淌着很好闻的草木气息,隐约有丝丝脉脉的清馨,没来由地,觉得那就是楠树的香气。
崂山的楸树和落叶松,也是有自己的香气的。即使过了花期,走在林间,来到它们脚下,也会闻到,安静,清缈,不刺鼻,却深入人心。某种意义上,草木其实都是“幽兰”,只不过,有的有幸栖身于远壑空谷,有的却流落在攘攘市井烟火人间。
想来,天底下所有的草木,本心里从头到尾都是喜欢在野之小隐的,而不像人,往往是大隐不能,中隐不得,才想起来要“小隐”。较之草木一念到底的热爱在野,人的“小隐”难免机会主义,一旦有了可以“中隐”甚至“大隐”的契机,往往就弃彼时之念而夭夭了。什么“在野”“小隐”,不过是说说罢了。人,终究不是草木。信哉。
二
在林间行走,雨季里,寻常遇见的,还有蚊子。蝌蚪和蜗牛也是山中的土著。特别是在夏季雨后的崂顶,有的时候,简直让人无法下脚,环线石阶路上,林下驴路上,处处都是缓缓爬行的蜗牛。有的蜗牛是独行侠,有的蜗牛却喜欢扎堆,那密密麻麻凑作一团班荆道故的情形,简直让密集恐惧症者受不了。踩下去,一不小心就会踏扁蜗牛脆薄的壳,然而再渺微,毕竟是一个生命,可是又要行走,这着实让人犯难。嗨,嗨嗨,能不能让一让道啊,这天下,可不是只有你自个儿在行走哇。比起走到哪里都驮着房子的蜗牛,蛞蝓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真个是了无牵挂。它们喜欢趴在胖墩墩的崂山松蘑上,大快朵颐,把自己吃得也肥嘟嘟的。但不管吃得怎么富态,那鼻涕虫的模样瞅着,确实令人呵呵。
深林里,让密集恐惧症者受不了的,不止雨后的蜗牛,还有水洼塘坝里的蝌蚪。在北九水密林深处,有次我路过小径边的一个水塘,准备俯身洗把脸。水边黑压压的一片,是蝌蚪。那些蝌蚪都是大头娃娃,嘟着小嘴,贴着水面,尾巴摇摇摆摆,一场盛大的集会正在进行。再过些时日,长大后的它们将遍布莽莽林山淙淙溪泉,它们的鸣声也将响起在东海崂的深谷幽壑。不管是蛤蟆,还是青蛙,但愿每一只蝌蚪都能登陆属于自己的那一泓碧水那一爿青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