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小妹旅游回来送我一小袋当成稀罕物的荞麦面,正要告诉我食用方法时,我却嘻笑打断,用一首童谣回她:
荞麦面,白似雪
做出粑粑黑如铁
顺你气,褪你热
烧锅奶奶紧着噎
包装袋上有一弯开花荞麦的图片,不错,荞麦就是这个样子,心形叶,细碎花,紫红杆,菱角果,花以白色为主,但染有紫色。
穿过图片,我回到了童年,在大片大片的荞麦花海中间,乡间小道上,村里一大群成阵搭行的小伙伴们,正撵着一顶大花轿和一队迎亲的队伍活蹦乱跳地唱:
新娘子,陈娘子
屁股挂个铃铛子
走一步,摇三摇
一下跌成两瓣瓢
尖嗓门的枣子唱得最欢,枣子的姐姐桃子也在,她已经7岁了,我和枣子都才4岁,桃子就成了娃娃军的头,喜东家将欢团、喜糖撒了过来,这才堵住了枣子、谷子、桃子和我们的嘴。
吃到了欢团喜糖,也看到了美若天仙的新娘子,小伙伴们就势在喜东家门前的晒场上玩起了“剔菱角”的游戏,大伙儿排成排坐成一溜,伸出小脚,桃子用一根小棒棒,跟着大家唱的节奏,数点我们的脚,谓之“剔菱角”。
剔菱角,摆菱角
菱角多,摆百箩
百箩南,百箩北
百箩大姐种荞麦
荞麦开花紫浪色
紫、紫、芥、芥
跑、马、放、来
捉蹄子,马笊子
小哥哥,蜷爪子
数到剩下最后一只脚时,这只脚的主人要受罚的,唱歌,学动物叫,都行。往往受罚的是枣子。不知道为什么桃子有点不喜欢自己的亲弟弟。枣子每每受罚时,那尖嗓门发出的声音总是让我们开心好笑。桃子却不笑,受罚的枣子也不笑,还把小脸憋得通红,又不敢说什么。在家,他有爸、妈护着,在外,他怕他的姐姐桃子。
这首童谣的意境很美,甚至还有故事,在如锦似云的荞麦花海里,跟新娘子一样漂亮的荞麦的大姐,遇上了骑马过来搭讪的小哥哥,小哥哥却没占到便宜,让荞麦大姐用马笊子捉了蹄子,就像游戏里落单的枣子一样,受罚是免不了的。
那时小孩子的成长都有欢快的童谣相伴,在我的记忆里,4岁前,生长的年轮总是随着各样的歌唱而转动,哪怕是再细小的切片,其中都少不了童谣的韵律,声与影,影与形,形与故事,故事与歌唱,都浑然一体,不可剥离。
人们爱将童年统称为“金色的童年”,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彩色的,斑斓,丰富,生动,鲜活,但不完美,因为她有伤,且鲜有金色。
5岁时,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次年进了劳改农场,劬劳开朗的母亲之前教会我许许多多的童谣,自此却变得心事重重,不再歌唱。
又两年过去,村里的小伙伴们因为饥饿,一个个离我而去,曾赠送我花瓷瓦块的黑头和他的妹妹琼子相隔三天先后死去,一个8岁,一个6岁,都是用草帘子裹着埋进土里的。
谷子也死了,他死之前,始终在唱一支歌:
可怜了,伤心了
挖只萝卜空心了
种畦荞麦烂根了
打只麻雀成精了
可怜小孩寒心了
快要死的谷子唱到了麻雀,我就跪到院子里,用香椿树的叶茎当香烛插进撮起的小土堆里,然后向树上的麻雀磕头,求它们下来一两只,给谷子吃,谷子就能活下来,可是,麻雀还是飞走了。
枣子的死最扎我的心,直到今天,我的耳畔还常响起他被桃子五花大绑时尖着嗓门喊“救命”的声音。他因为夜里去村部(那时叫连部)加工厂偷了一碗米糠,让连长逮住了,要停全家的伙食,桃子为了自己也为了父母能够活下去,就将亲弟弟捆绑起来,用钢叉扎进水塘里活活地淹死了。
桃子在作案的时候,村里人正出工干活,看都看见了,却没人去拦,我也看见了,我也没拦,那年我7岁。
像是一场恶梦——但愿它只是梦,然而它却不是梦。
好一段时间里,每到了晚上,母亲就要我和妹妹早早地上床睡觉,说:
人是一盘磨
睡倒就不饿
梦里有吃喝
小孩赶紧卧
可小孩子不是一盘磨啊,就是把小孩子颠倒过来了,也还是饿啊!
六月里,下枯霜
田里苦儿叫亲娘
一把芝麻一砣糖
送给亲娘尝一尝
亲娘生我在世上
我做苦儿孝亲娘
苦儿是夏日稻田里一种水鸟,叫声就是:“苦啊——苦啊——”故事说是一个狐狸精害死了孩子的亲娘,又害死了孩子,孩子是被活活饿死的,饿死了的孩子就变成了一只小鸟,钻到成熟的稻田里,为了有口吃的。不知道这种鸟的学名叫什么,它的叫声是在稻子成熟时期响得最烈,苦啊——苦啊——苦啊——有稻子吃了,还苦什么?小孩子不理解。
那年大我一循的二姐在念初中,学校离家很近,三里路左右。在校生一日两餐是有保障的,甚至还有白米干饭吃。二姐将我带到了学校,一是给家里省下一点口粮,二是我因饥饿已经开始浮肿,若不想办法处理,我会很快死去的。
但那时学校管理的特别严,学生不准随便离校,更不要说带人进校了。
二姐将我藏在她们的寝室里。
十平米左右的女寝室,住了7个学生,二姐与室友的关系都非常好,大姐姐们看见肿滂滂的我来了,都心疼得不得了,每到吃饭时,将限额的饭菜都端到寝室里吃,为的是每人匀一点给我。
吃过饭,她们去上课,我就躲在二姐的帐子里,或干脆就钻到床肚下躺倒。
几个小时的等待,很漫长,窗外虽然有我熟悉的各样的小鸟的叫声,但我不敢伸头窗外瞄上一眼,生怕被人看见了,将我汇报给学校,学校不仅会撵我滚蛋,还会重重地处分二姐和她的室友们。为了有口吃,等待虽然难捱,但有盼望,何况我有数不清的童谣会唱,默默地唱着童谣,细细地回忆唱童谣的日子,小伙伴们一起唱童谣的时候,谷子、黑头、枣子都还在,小孩子的回忆没有那么沧桑,几个小时很快也就过去了。
斑鸠叫,斑鸠应
姐妹二人公盏灯
姐抽线,妹穿针
做双花鞋送母亲
母亲怀我十个月
月月都担心
白天担心倒还好
夜里担心到五更
孩儿奔生娘奔命
扒心扒肝养成人
白天的藏匿捱过了,夜晚的等候实在有点惊险,老鼠们都饿疯了,那时候人吃饭,很少有撒饭粒的,就是有一粒两粒掉下来,也被眼尖的我拈吃光了。老鼠们找不到吃的,就啃姐姐们的床腿,啃他们的尿桶边,还互相打架,我就看见几个大老鼠活撕了一只小老鼠,那血淋淋的场面实在太可怕,比桃子淹死枣子还要可怕。
我就闭上眼睛去唱母亲教给我的“小老鼠上灯台”: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小大姐,抱猫来
吓坏了,鼠乖乖
咕噜嘟噜滚下来
我在二姐的寝室里藏到第六天的时候,还是被人发现了,我被送回了家,二姐竟然被学校的教导处关了几天禁闭,还被开除了团籍。
好在我的浮肿消掉了。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隔壁的末尕不在了。
我想到了我走之前,她还扒在我们两家之间的院墙上心疼我,偷偷地递给我一只“来尿脬”,说:“你烧烧吃了,能消肿的。”
这“来尿脬”是一种虫卵,大青黄虫的卵,喜欢结在檀树的枝桠上,一头大一头小,可能是样子像尿脬吧,得了这个浑名字。用火烤熟了,很香,有肉的味道,烤的时候还嗞嗞地往外冒油。
我因为马上要去二姐学校蹭饭了,没舍得吃它,就留给了我妹妹。谁知没等到我回来,会找各位野物和“来尿脬”充饥的末尕也死了。
末尕是这人家的养女,长得特别好看,这家大人还在的时候,待末尕不差,但大人先后都走了,只剩下小小的末尕,可末尕也走了。
我想到她在的时候经常隔着院墙和我同唱童养媳的歌:
小红鞋,绿线梭
大大(父亲)妈妈养下我
不来瞧瞧我
不来望望我
我在婆家好受苦
人家吃饭我站开
人家涮碗我就来
开天大门亮堂堂
开开后面清衣裳
一对斑鸠在树上
公的点头母的叫
我的苦楚哪知道
到了冬季,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末尕家隔壁的婶子吴秀英和她的小儿子一起死了,娘儿俩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就盖了他家里惟一的一床没里没面的破得不分方圆的被絮。
晚上我母亲从家里抱去一床被子,让他家剩下的活人盖,吴婶的丈夫,外号大老爷,哭着推让,说你们家也都赤伶伶(赤条条——穷)的,把被子给了我们,你们怎么办?
晚上我们一家人挤在一床被子里,母亲搂着冻得睡不着的我们,给我们讲吴婶的故事。吴婶原是童养媳,圆房后,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赶上了这日月。
那晚,母亲和我们一起唱了这首童养媳的歌,母亲唱的时候,嗓子是哽咽着的,满脸的眼泪。
我想到吴婶健在时待我的好。
吴婶喜欢笑,前仰后合的笑,嗓音特别清脆,如今每当我看到清朗的蓝天上飘过的一朵朵白云时,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吴婶在世时的笑,那么爽朗,那么鲜亮,那么有活力。吴婶烧的菜特别好吃,合我的胃口,母亲说我是眼馋隔锅香。吴婶总将我的眼馋当成是对她厨艺的看重,她家的饭要是吃在我家之前,她准会将我一把捉住,喂我吃饭,吃过了,将空碗“咯当”随地一丢,抱我坐她膝上,玩起了“骑大马”:
骑马骑马颠颠
颠到姥姥家过一天
姥姥给个鸡腿子
大舅妈撵到山嘴子
舅妈舅妈你败撵
那座山上没石头
哪条河里没泥鳅
哪个小孩没舅舅
接下来她会再用两手拤住我的两手,一推一拉,做拉锯状:
扯大锯,闹大锯
张家湾唱大戏
接姑娘,接女婿
小外孙你可去
我没花鞋我不去
在幼儿干净纯洁如白纸一般的心版上,大人在其上涂抹下任何一笔颜色,都会成为这孩子在长大以后很难再淡化擦净或改变的一道人生记忆的底色;环境在这孩子的心版上划上任何一道意外的刻痕,那也是一处永不消弭难以褪脱的伤疤。
几十年过去,那年冬天的大雪,大雪天晚上母亲的哽咽,哽咽中那凄凉的歌唱,歌唱中那些苦楚的故事,以及那躺在冰凉地上的吴婶和吴婶怀中的孩子,还有我母亲脸上的泪,都清晰如昨,令我不敢回眸,生怕在闪转的眼神中,哪怕只是轻轻一瞥,也会碰破了尚未结痂的伴着童谣音律的渗血的疼痛。
只是,那些美丽古旧的童谣,已随着我们这一两代人的老去而渐行渐远,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它很快就会彻底消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再打捞,无人再知识,无人再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