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好像是狡猾的工匠,明明的那段时间是艰辛和苦难,但时光的亮片装点了所有的忧愁和失望,每每回忆起那段日子,总是繁华似锦,暗香盈袖……
连队在一小山坡脚下,营房依山而建,一排青灰色的麻石砌成的长方形建筑,棱角分明,分上下两层,一层是枪械室和洗漱间,二层住宿,靠大门挨山体的一边,是个大库房,里面放着两门大炮、两挺高射机枪,另一头是一排平房门口挂着俱乐部和电视房的牌子,中间平地是一块标准的水泥地面篮球场,站在宿舍门口看,前面的食堂是平房,实际顺地势建的,下面还有层伙房。伙房前面有一块长方形,铺着沙石的平地,是连队的训练场,一头是器械场,一头是四百米障碍场和投弹场。围墙边上几间低矮的小石头房子,不时传出“二师兄”的叫唤。站在二楼宿舍里,看到和二楼窗户平齐,半山腰的几间石头房子就是连部,连队整体建筑结构跟梯田一样。
新兵分成四个排,每排住一间宿舍,我分在三排,同排有桐城老乡齐东海,高高瘦瘦的,看上去气色也不好。班长叫人带我俩到连队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大搪瓷碗、拖鞋、牙膏、牙刷等,领了一个脸盆,然后直接带到水井边打水洗脸刷牙。处理好个人卫生,班长带我们来到伙房,已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在等着我们,八个桐城人又聚到了一起,此情此景,目光交织在一起,眼泪汪汪,叫苦不迭。我不喜欢吃面,但在饥饿面前,吃嘛嘛香,一阵狼虎咽,一盆面条被稀里哗啦的全部消灭掉,要问味道,只有一个字“香”。
回到宿舍,班长叫自己找床休息,17张双层床一头抵着墙壁,两张两张的拼在一起,我打量了一下,盘算着上铺干净,没人打扰,拆开背包,学着别人的样子铺好被褥,家里带来的大包放在另一头。并排的床上趴着一个大个子,正在方方正正的密码箱上写着信。屋内乱哄哄的,三个一群,四个一堆在讲着各自的方言,像外国语一样。
躺在床上,好舒服!闭上眼睛,感觉整个房子都在转动着,此时此刻不由自主的流起,思乡的泪水,一路过来是这么的辛苦,那以后回家该怎么办?在胡思乱想中被人叫起来去吃饭,跟着人群,吃饭还要先排队。大米饭!有点凉,有点硬,顾不得许多,美美搞了两大碗,回来倒床就睡。
尖锐的哨音中伴着粗犷的“起床”声,我被惊醒过来已是早晨,洗漱,吃早饭,感觉又活过来了。开始学着用普通话和战友们交流,他们早来一二天,有的来自福建;有的来自浙江;还有江西的。有一个班长教我们打打被包,叠叠被子其它时间睡睡觉,给家里写了封报平安的信。
下午来了一个肩上挂着红牌的班长,个子不高,瘦瘦的,说话也轻言细语,显得很温和的样子。晚饭后,班长把我们集中起来,详细讲了些注意事项,集合的种类,并告诫我们地处海防前沿,随时有敌情,要提高警惕,特别强调紧急情况,要着装整齐,携带好自己的被服、鞋、帽……息灯、睡觉。
一切还在梦乡中,突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哨起,有人大喊“紧急集合!”顿时寂静的营区内像炸开了锅,翻身穿衣服,手慌脚忙的按三横两竖的要领捆起被子,猛然发现失算了!睡下铺,这下方便得多。
抱着被包,背上水壶挎包,随着人流被挤到操场上,怎感觉少了什么,一摸头,忘掉了“帽子”。值班班长已在讲解敌情,搞得很紧张,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被班长带着跑出了营区。顺着营区门口的沙石路,跑向村庄方向,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石头房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黑乎乎的烟囱里,正在纷飞着烟花似的火星,点亮了新的一天。
再回到操场上,已是一群残兵败将!——有怀里抱着散掉的被子;有没戴帽子、没系腰带;有丢了挎包、忘了水壶;还有掉了鞋子,光着脚的……后面押阵的班长,手里捧回了许多“战利品。”
解散后,浑身湿透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要背东西跑这么远的路。早饭后继续练打被包,叠被子,有了早晨的经历,今天大家练得格外用心。
晚上开始练体能,宿舍里的空地一字排开,趴下做伏卧撑,班长要求他喊一声做一个,前两天还很和善的班长,突然变得凶巴巴的,一口气喊到一百,一个个像死猪一样趴在地上了,班长吆喝着翻过身来,继续做仰卧起坐,累死掉了。
接下来开始适应训练,早晨三公里,要求被子像豆腐块,洗漱间保持清洁,牙刷,毛巾摆放整齐,学习队列,晚上体能训练。一天下来,都大呼受不了了。
在18号正试训练前,连队又到了几个河南新兵。随着一个肩挂红牌,中等身材,面慈目善的班长到来,开始分班,清点行礼,寄存到连队储藏室。我分在八班,班长是最后来的这个,姓杨五连的实习排长。九班长姓柳二炮连的实习排长,十班长是最先来的肩上挂着上士军衔的老兵,高高瘦瘦的,尖尖的嗓音,细细的眯眯眼,露着风份凶光,老乡齐东海不幸分在他班上。
晚上集合在电视房里,新兵连长自我介绍并作了简单的开训动员一一“我是二营营长,亲自来带今年新兵连,各班长由二营各连的实习排长担任,个别班是各连选调的优秀班长。从明天起,你们将开始真正的军旅生活,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习武武不精不算合格兵。希望你们在班长的教导下,尽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接着又给我们讲条令,条例,注意事项……末了教一首“战友之歌”。
虽然已是浑身酸痛,走路都困难了,经营长一番煽情,重燃的激情,很快又被睡前体能训练,整得死去活来,唉!真不知道明天的日子怎么过。
带着几分童真
几分憧憬
跟着滚滚的车轮
离了家乡
扛枪拿饷
猝然而来的紧张和严厉
掐灭了所有的向往
随时到来的集合哨音
打碎了所有的梦想
难得有点空闲
想的是怎样能熬过
明天的训练场
清晨在哨音中起床,以排为单位,集合、整队、报数、跑步。这次是跑出营区,绕着营区门口的一大片山地,经村庄和对面山脚下的一条小路,一大圈说是一公里。三个班长一个带头,一个居中,一个押阵,像赶羊群似的连吆带喝的,小路高低不平,赶得我们连滚带爬!连跑了三圈,最后回来的还被罚做俯卧撑。
整个上午是枯燥无味的队列训练,操场上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一二一、立定、稍休、头要正、颈要直、收腹挺胸、两腿并拢……”等声音。最难受的是军姿定形,一站就是一小时。
午后小憩片克,指导员上了一节政治课,并要求记笔记,写体会。课后各排分开训练器械或跨越障碍。晚上营长上完条令条例,教"军歌"。睡前照例体能训练。
以后的每天都是毫无间隙的高强度紧张生活,搞得人疲惫不堪,同时也认识一群难兄难弟。我们班的排头兵是洞头的陈大林,和我并床的大高个叫迟任同,用高大尚的密码箱装行礼,温州人果然财大气粗的;最能跑的黄大勇是福建人;最刻苦是白白净净爱笑的江苏小伙子夏李春;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王志海总喜欢说“他妈的”;泉州人的身材总是那么的苗条,瘦瘦的肖雨西和王志海来自同一个地方;有两个名字听起来像弟兄,张军,和章峰,一个是江西籍,一个是金华人;最后来的河南兵李和方分在我们班。
我们班长是地方大学考取军校的本科生,在基层连队是少有的文化人,和其他班长比起来,显得比较心慈手软。刚开始跑圈,九班长要求四圈,我们班长商量着跑了三圈,单独练体能时,我们班总能减点量。可能由于我个子矮,年龄小,班长很照顾我,训练中常常变着花样鼓励我,营长表扬先进个人中,也出现过我的名字。杨班长是本连队人,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常在熄灯后叫我过去,然后在宿舍转一圈,总能没收到一些正在被窝里被啃的零食,给我填填肚子,谈谈心。
周末,一辆军车为我们送来了衣服、鞋、帽,有衣服换了!营长也开恩,放半天假。寒冬腊月,营外的机井旁挤满,仅穿着大裤衩的新兵们,看着一桶刚出井的凉水,直接从头上浇下,心里直打冷战。硬着头皮,接过桶提起一桶水,深吸一口气,从头浇到脚,好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洗了澡,浑身上下舒服多了,脚上这双,人武部发的37码解放鞋也可以解放下了,买了一袋洗衣粉,从里洗到外。在整理衣服时,发现储藏室里的大包底还有一个已经风干的桔子,一阵小激动,找个僻静的地方,剥开一把塞进嘴里,没有一点水份了,有点桔子味也觉得美味无比。
晚饭后,全连集合看录像,大家兴奋不已。各排整队,按队列顺序,矮个子依次排在了后面,一百多号人挤在不大的电视房里,口令声此起彼伏,有点乱哄哄的,后面人看不到也听不见班长的口令,突然十班长气汹汹的从队列中间开始每人狠狠一巴掌,打得我头晕转向,莫名其妙,委屈的泪水稀里哗啦。
后面的拉歌比赛,气氛热烈,我已毫无心情。
第二天情绪低落,训练间隙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吐槽受不了,我也挤进去发劳噪,说:“不干了,回家算了”,齐东海正好听到,把我拉到一旁,神情严肃虎着脸嗡声嗡气用桐城话:“你真的回去呀,怎么跟家里人交待!”我说说而已,他当真了。
障碍训练中,精神不振的我在独木桥上失去平衡,一头栽下,全班一阵惊呼,抢过去把我扶起,还好只是额头破了点皮。
晚上搞体能时,杨班长把我叫到小房间,拿出两块钱让我去买点面包来。我买了一袋花生糖来时,他已搬好凳子,倒好开水,把糖递给我。还没等他问,我就声色俱下的倾吐心中的怨屈,杨班长静静的听我说完,开导道:“你们这批新兵算是幸运的,班长大多都是实习排长,个人素质较高,不会轻易打骂你们,老兵就没有那么好了,因为他们都是一代传一代,粗暴惯了,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是想要你们更出色,只是方法不对,有点急。既然来到部队里,首先要学会容、忍,经得住各种打击、挫折,成长是一步步的走过来的……”很快响起了熄灯哨,班长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来几块饼干,一块方块,和两个桔子。不知不觉间郁闷散尽,心结全除,班长又问些训练感受,家庭情况,并鼓励我好好干。
两周过后,我们渐被训化,学会了穿衣,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跑步;紧急集合不再手慌脚忙,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方方正正,一组俯卧撑100个咬牙应付,单杠引体向上从一个不会到了可以拉十多个,障碍也能通过了。吃饭找出了规律,第一碗要少盛点,吃快点,第二碗能吃多少就装多少,这样才能吃得饱(新兵们太能吃,米饭常常不够);学会了喝汤,把汤勺沉在桶底慢慢提出,还能留得住几片紫菜和蛋花;把自己不吃的肥肉丁挑出来,还能做个人情。最难受的是跑圈,加到每天五公里,还要求速度。
姗姗来迟的山东新兵,一到连队立即编到各班,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比我们更惨。
十二月三十一号营区里飘荡着节日前的欢乐,训练也在轻松的气氛中。厨房里的香气,早早的溢满整个训练场,我们嗅到了加餐的味道!
晚饭餐桌果然有大鱼,大肉,吃饱喝足后,在指导员的主持下,搞了一场精彩的晚会。好羡慕战友们多才多艺:有人流利的喝着英文歌曲;有人唱着动听的闽南歌;还有人唱起我家乡的"黄梅戏”…………
解散后难得有点自由活动的时间,不知在谁的串联下,我们八个桐城老乡再一次聚到一起。昏暗的路灯下,我见到头上包着纱布的桂好;见到一跛一瘸的徐大庆;见到经常被表扬的姚益兵,听着久违的乡音,感觉十分亲切,还没来得及相互认识,集合的哨声又响起了。
各排宿舍开始了热火朝天的睡前体能训练。我和齐东海收到了来自老家的第一封信,班长抓住我们迫切想看信的心情,让自己加量,每人多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后拿到信。是父母找人代写的回信,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心里仍很激动。
元旦放假,上午写了几封信后无所事事,脚腕有点痛,到卫室找卫生员看看。卫生室门敞开着,卫生员个子不高瘦瘦的连队老兵,正好在给人看病,我就直接进去,站在边上,卫生员抬起头黑着脸道:“干什么呀”。我慌忙说:“可可觉”一紧张蹦出桐城土话,看他茫然的盯着我,马上感觉到错了,想起该说普通话:“看看……脚”,“脚”字普通话没表达不出来。卫生员不耐烦了“看什么呀看”。我见卫生员脸色不对,吓得忙说“没事”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卫生员的嘀咕声音“新兵蛋子,老里老气的”。
下午杨班长一时兴起,说带我们去看海,大家欢呼雀跃,虽然天色阴沉沉的,寒风呼呼,除九班长一早就回他的老连队,我们排的新兵们浩浩荡荡,阳光灿烂跟着两位班长来到海边。
海滩离连队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翻过一座小山坡,穿过防风林,一片丰满的细沙银滩,海里翻腾着深褐色的浪花,撞击着沙滩两头的岩石,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海天一线中,隐约飘忽着礁岛……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被这宽广、壮丽海景震撼了,纷纷张开双臂,扑向大海,尽情的高喊着,喧泄着心中的兴奋、激情、憋屈。松软的沙子灌满了鞋子,我们干脆脱掉鞋袜,班长急着大喊:“不要跑远了,注意安全!”有的已被海浪打湿了衣服,有的捡到了破碎的珊瑚,有的爬上光溜溜的礁石上,大家都像个孩子尽情的疯着,闹着。
由于时间和安全,班长没让我们疯多久,虽没尽兴也十分开心了。
回到宿舍,老乡王铜银过来找我说:“文书找你,”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只知道文书说我“老气”。早听说连队文书是凤阳人,安徽老乡,高高个子,帅帅的,只是没机会跟他接触过。我心里砰砰跳,不知道是福是祸,真想不出来哪里得罪他了。硬着头皮在连部找到文书,他很客气的问我在哪个班,找出花名册,原来是籍贯那一栏上,写着我是“福建、桐城”。文书感觉不对,找我核实一下,改正过来,说没事了,我才放下悬着的心。后来想一想,他肯定是听卫生员说的,看来以后真要事事小心。
训练量越来越大,早晨开始跑到二炮连,常听九班长说二炮连是平潭的花果山,勾得我们都想去看看,单程有三四公里,跑到了那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哪还有心情看风景。
营长开始发飙了,队列几个排之间要比赛,跑步五公里不及格的,要用背包带拴在他专车(边三轮)后面拉着跑,跑障碍不但要求能通过,还要计时间。同时增加了军体拳,投弹,步兵战术,射击等训练科目,这些也是我们从小向往的,现实中练起来,却是一遍又一遍,枯燥无味,伤心又伤身的重复动作,搞得身上伤痕累累,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班长不断安慰我们,鼓励我们坚持就是胜利,下连队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新兵给家里写信
想把翻腾的海浪写进去
又怕漂白爸爸的黑发
最后寄出的是班长的微笑
新兵给家里写信
想把漫天的风沙写进去
又怕迷住妈妈的眼睛
最后寄出的是一朵漂亮的云彩
新兵给家里写信
想把训练场的呐喊写进去
又怕震聋奶奶的的耳朵
最后寄出的是嘹亮的歌声
新兵给家里写信
想把孤独的哨所写进去
又怕寂寞了爷爷的心
最后寄出的是战友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