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是乌镇的福祉。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古镇改造、乡镇企业开发的热浪中,乌镇因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相对偏僻,从而躲过了一场人为的浩劫。看看它的周边,平望、练市、双林、新市、崇福……这些著名的古镇,为了一时之利,老房子拆的拆,古桥毁的毁,河道填的填,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它们当初的模样了。
而乌镇,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它的一砖一瓦,保存着它的水巷、老街、古桥,保存着它旧时的风情民俗。所以,遗忘是对乌镇最好的祝福,遗忘带来乌镇的复活:人们突然发现了这座精致的水乡主题公园,游人慕名而到,纷至沓来,小镇常常变得热闹非凡。习惯了漫长冷清生涯的乌镇在这种热闹面前有点不知所措,如同一位阅世未深的村姑躲闪在漏窗和蓝印花布后的羞涩慌乱。
我出生的村庄庄稼村位于乌镇和南浔之间,距两镇都只有十来公里,但属于南浔。我有着儿时步行去乌镇的记忆,要穿过那么多的水田、桑园,要走过那么多的小桥,为的是去乌镇拍一张小学毕业照。我在西栅的唐代银杏树下玩过,没钱买午饭,吃了母亲塞在书包里的两只粽子。在东栅财神湾,这个繁忙的水面广场,交公粮的木船和水泥船挤得水泄不通,农民们将一筐筐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挑上岸,用衣角拭去脸上、身上的汗水,然后满意地坐在饮食店里吃一碗馄饨……奶奶说,财神湾历来是乌镇最热闹的地方,做姑娘时她常去那里卖糯米镬糍,每年的香市和蚕花会最好玩,是不能错过的……
童年唯一的那次记忆远去了,但变得十分清晰、生动。现在的乌镇,这几年去过七八趟了,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视角去观察、品味这座如梦如幻的水上古镇——
两位戏子在修真观对面的戏台上看见乌镇。“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我们都会准点开演。我们演出的是桐乡花鼓戏,也叫鹦哥戏,一种快要失传的地方小戏。唱来唱去就这么几个剧目,连我们自己都快唱腻了。各位游客朋友们,千万不要取笑我们,不要用看出土文物和街头把戏的目光瞧着我们呀。我们的嗓子有点嘶哑,脸上的油彩抹得有点肤皮潦草,服装也旧了,几个月没洗了,但我们很卖力,全心全意为你们服务。再说,我们唱戏,既是娱乐你们,更主要的,是娱乐神的。神在哪里?神就是对面修真观里的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
一位老师傅在皮影戏馆里看见乌镇。“确切地说,我看不见乌镇。我看见的是一块白布,用牛皮和羊皮制作的皮人,光与影的变幻,还有我专心致志的动作。确切地说,北方的皮影戏在乌镇应该叫做蚕花戏,从前在每年清明节的蚕花会上演出,农民,特别是乡下孩子,最爱看。确切地说,皮影戏是一种招魂术,是从前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夫人李氏,大臣们为了安慰皇帝,用纸头做了李夫人的样子挂在帐中,又在帐后点起灯火,映出她的影子让皇帝看见,而发明的。确切地说,我也有我的招魂术,我招来了孙悟空、白骨精、东海龙王、梁山好汉……”
一位导游在林家铺子和立志书院之间看见乌镇。“毛主席说过,茅盾走过的道路,是中国一切优秀知识分子应走的道路。茅盾先生是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望的革命作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当过文化部长、中国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主席。茅盾先生生前用过一百多个笔名,他记忆力超群,能背诵《红楼梦》。自从1936年离开家乡,茅盾先生再也没有回过乌镇……”
三个老太太在老街深处看见乌镇。“我们三人有分工,捻线、纺丝、织绸,为了让游人看了高兴。旅游公司的人说这叫保护民俗传统。我们是他们请来的,每人每月发给250元工资。机子是从农户家里找来的,它们早已不用了。乌镇的好多东西都是从附近各地找来的,好多旧砖、旧瓦、旧石板都是买来的。喏,你们看到的百床馆里的那张拔步钱功床,可出了高价钿了,能唾下老地主的一大群小老婆呢。不要说你们在旅游,我们三个老太婆也在旅游啊。我们坐在这里,每天看到格许多的人、格许多的面孔,我们是在免费旅游噢。”
一对退休夫妇打开花格木窗看见乌镇。“到了晚上,整个东栅都黑灯瞎火的。只有上面的领导来了,灯才会亮起来。看来,乌镇的灯应该叫马屁灯才对。……对岸美人靠上那对男女己亲热老半天了,不像是谈恋爱的,倒像是偷情的。桥上又出现了三位奇形怪状的摄影家,去年他们就来过,在摆弄那么大的机器,看上去有点装神弄鬼……”
死去的小伙计、火神和号神(耗子神)在汇源当铺后面看见乌镇。“高高的柜台还要继续升高,看出去的乌镇就变得低矮、渺小,如同漂浮在水上的一片荷叶。这片荷叶有时被混浊的大运河一分为二:东栅和西栅,有时又陷在河道的淤泥里,开不出莲花。但乌镇是一件宝物,送进当铺会升值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在我们的当票上越要作践它们。要写下:衣服——破,毛织物——虫吃破,书籍字画——料纸片,金表——破铜表,翡翠——硝石,鸡血石——化石,紫檀木——杂木……”
一群老农围坐在西栅老茶馆的一张破桌子前看见乌镇。“弄不明白,游人总喜欢往东栅跑,殊不知,真正的乌镇是在西栅的。东栅的乌镇快要死了,西栅的乌镇还活着。这里有唐代的银杏树,有昭明太子读书处,还有比周庄更好看的双桥。世道在变,我们的生活好像没有多少改变:每天四点起床,走三四里地赶到西栅,先喝下一碗黄酒清清肠胃,然后吃面、喝茶,天南海北地聊天,倒也自在、落胃。”
所有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乌镇吗?
它们是真切的,又是虚幻的。有时逼真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石拱桥、一个升起的翘檐,有时又好像是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巷深处的一个暧昧的人影、一块蓝印花布上褪色的梅兰竹菊图案、一场皮影戏中隐去的皮人和影子。但他们看见的乌镇也是我的乌镇,就像留在我笔记本里的乌镇同样是属于他们的:
“到傍晚,水巷变成了一盘磁带,记录并放大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夕阳使河道泛起柔和的波光,养在房顶上的花,种在窗台上的葱蒜,一株黄瓜藤或丝瓜藤爬上水阁,一位老人吃过了晚饭,将洗碗水倒进河里,似乎无意中按下了哪个按钮——各种声音开始浮出乌镇的黄昏:河边的洗漱声。河两岸电视机和收音机中传来的恍若隔世的声音。穿拖鞋的人的走路声。麻将和象棋声。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交谈。一对情侣在石桥上久久地相互倾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老人们纳凉,摇动蒲扇,拍打蚊子。孩子们在追逐、吵闹,大人们的呵斥带着疼爱。蓝印花布店的女主人又踩响了嗡嗡叫的缝纫机……所有这些,被一盒水的磁带一一记录、一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