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喊叔叔为椒椒,据说是因为老宰相张英写公文时的笔误,从而以讹传讹了。
我的父亲弟兄仨,他为仲,所以我有个椒椒。我们做侄辈的很为这个椒椒自豪,因为他当过共和国的兵,而且当的是志愿军。
椒椒当兵,当年在家乡还引起过轰动。那时他年方十八周岁,当上新郎才四十六天。新娘姓李,我喊小妈妈,是北边花园村的,这个村子明清时曾是桐城桂林方家的后花园。椒椒是招亲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入赘。小妈妈比椒椒小两岁,但风风火火,已当上妇女干部,且是入党积极分子,思想进步,更有火一样的热情。彼时抗美援朝已进入尾声,但小妈妈还是主动替椒椒报了从军。他们临别的时候,恰是正月初四,枯瘦的龙眠河里结着薄薄的冰,北大街上过年的鞭炮不时响着。小妈妈亲自把椒椒送到军车上,身材高大的她紧握着丈夫的双手,大而圆的眼晴里未噙离别的泪水,唯有周正如满月的面庞被寒风吹得秋柿般的红,倒是温情脉脉的椒椒有些不舍。他们的新婚别,一时成了当年传颂的新闻。当兵的椒椒没有带上新婚妻子的照片,后来对前来慰问的家乡黄梅戏剧团说,他想母亲、奶奶,还有家。当然他更想与他只度过蜜月的妻子,但没有明说。口信带到家里,他的八十出头的奶奶(我的曾祖母)和大脚的母亲(我的祖母),立即让人请来照相师,在老祖屋门前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小妈妈代替了椒椒的位置,与我的大伯和父亲站在后排,着的都是中山装,右口袋还插有一管大头钢笔。上面还有四个孩子,大伯的长女、长子、次子以及我的大哥。大哥才二岁,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他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专为椒椒拍的,而椒椒看到这照片上的亲人,尤其是看着留着大辫子、亭亭玉立的小妈妈,一定是情思绵绵的。
1957年,椒椒随部队回师北徐州,不久又驻守南徐州(宿县),翌年转业至合肥工业大学,成为高等学府的一名正式电工。合肥离桐虽不是关山迢递,但内心也有柔肠蜜意的椒椒依然牵挂着在家乡战天斗地的妻子。1962年,全国乡村推行“三自一包”,任妇女大队长的小妈妈已身怀六甲,难以打理那一片分给自己的塝田。椒椒爱妻心切,毅然辞职归田,把自己变成了一条辛勤耕耘的牯牛。不久,农村又恢复集体化生产,椒椒被招入石河区排灌站,后又转到城郊修理厂。他服役时,是志愿军某运输队的一名机械工。他凭着一技之长,修水泵、柴油机、四轮子,还有县建筑社的龙门吊、搅拌机、卷扬机,以至技艺臻美,大师傅之名饮誉城乡。当然也每每受到有关单位或个人的热情招饮,常常满面红光。
少小时,我对椒椒的印象似乎是模糊的。毕竟他招亲到外村,而且是修理行的红人,被乡亲称为“六月天的西瓜红到之边”,所以当然难以遇见他忙碌的身影。上初中时读到魏巍的《最可爱的人》,就想找椒椒问一些有关志愿军的战斗故事,以及就一把雪吃的炒面到底是何物。好不容易在一次新正拜年时见到了椒椒,问他,他默然不应,似乎是“往事不堪回首”,只顾吸着手中的纸烟,白色烟灰立即长出半寸,又忽地跌落于从窗纸穿过的风中。问急了,他便说:找你崇书哥去!
崇书哥是他的侄子,长房出晚辈,年龄却比我父亲还大,是第一批入朝作战的。他是炮兵,两耳早被隆隆的炮声震得半聋,所以对他说话要近乎呼喊。他终于听清了我的“呼喊”,略带讥讽地说:你椒椒,那是后方的运输兵,是没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不过,他们的运输大队前期可了不得, 第一次投入运输,就被敌机炸毁了一二百台车,有的战友四肢都被炸飞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润了。提及炒面,他说:那不是面条啊,是加盐炒的干面粉,吃后屙不出屎,时间长了,两眼模糊,部队的医生说这是夜盲症……听了这番后,我对志愿军的崇敬从书本走向了现实,椒椒的形象也在心中益发明亮起来。
记忆中,首次见到清晰的椒椒,是在堂姐(大伯的长女)出嫁的时候。堂姐嫁的是本庄东头的施家,施姐夫的母亲是我们王家的姑娘,我喊姑大大,所以是老亲加新亲。施家旧时是闻名的乡绅大户,在北乡有整条街的店铺。刺杀孙传芳的施谷兰(后改名剑翘),就是施家姐夫的同侪(中字辈)。堂姐是大伯家的老大,婚礼甚为家族重视。我父亲早早为之打制了一架妆台,还自弹了两床喜被。天已擦黑,远在宜城、紫来街、白马河、西山的姑母以及亲友都到了,但迟迟不见椒椒的人面。原本坐在闺房里谈白的小妈妈急了,匆匆出来喊大伯家的老二:快去,找你椒椒。传我的话,天大的事也搁着,大侄女的出阁要紧!不多久,小椒椒急忙忙地赶来了。灯光下,他黑黝黝的脸膛上还有点点油污,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很亮。小妈妈见了,嗔道:翻毛鸡似的,也不捯饬哈子。他笑着说:给人家抢修机子,连个屁也没功夫放哩。晚上的喜宴上,他敬亲友烟和酒,也敬了小妈妈,并哈哈笑着:我们两口子也相敬如宾哩。我观察他看小妈妈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爱意,似乎还飘忽着一丝惧内。这个飘着酒香的晚上,我知道了小妈妈不仅会喝酒,也会抽烟的。
我上初二那年,大哥结婚了。不久,兄嫂提出分家。父亲说,千年的竹子也得剖,分就分吧。只是家中还有点债务,还得老大分担一些,毕竟二哥刚中学毕业,我和三个弟妹都在上学。况且,这债务也与大哥有直接的关系。那年溽暑,在建筑社做木工的大哥也回到村里参加“双抢”,在田头用角桶掼稻时,与分管生产的罗队长发生了肢体冲突。罗队长就地躺倒,随之卧床,每天要吃城西“铁拐李家”的中药、喝上好的烈性酒。父兄的工资,付诸东流,还要给人家贴工分,家里的泼子猪也被迫卖掉。母亲又气又急,一下子病倒了。如此,焉能不筑债台?为了和和气气分家,父亲略备杯酌,请来了两位兄弟。开始,大哥与三位长辈还是和声细语的。待到酒后在天井里喝茶时,不知怎么引发了火药,只听“轰”地一声,脾气火暴的大哥竟然砸了茶壶。“这还了得,反了天了!”椒椒怒喝着,上前就要制服侄子,侄子也不甘示弱,两人交起手来。幸亏大家全力劝阻,风波渐息。只是我看到椒椒这次双眼圆睁,髭须都翘了起来。我和泪水涟涟的母亲扫除茶壶的碎片时,心中也跳动着一些碎片,碎片上仿佛闪动着椒椒怒目金刚式的影子,于是感受到了一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和亲友阋于墙的意味。但令我高兴的是,叔侄二人不久握手言欢,在建筑工地进行了戮力合作。他们的直率和刚烈脾性,倒有几分相似。
椒椒后来也享受了抗美援朝的津贴,但他并不以此居功自傲,一直奔波于修理前线,满手老茧,连指甲沟里常年都积攒着厚厚的油垢,小妈妈常打趣他:只有我才肯收留你这糟老头子。直到喜寿之年,他仍勤劳不辍,还带领子侄给许多农机“望闻问切”。2012年,一向强健的他发热盗汗,皮肤也出现了一些病变(颈子上长了一个小疱),他不以为意,一拖再拖,直到小妈妈让女婿带他到医院检查,才确诊是淋巴恶性肿瘤。
这天的初夏,我回桐参加椒椒的葬礼。我看见他身上未覆盖党旗,我一直以为他与小妈妈一样,都是中共老党员,为此还写过一篇《家族的旗帜》。小妈妈告诉我:他参军时是写过火线入党申请的,但后来战事结束没能上战场。他虽不是党员,但身心早已属于党的。临终前,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抚摸着他的脸,对他说,我知道你的心里话,待我百年后,一定会披着党旗去见你!他听后,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椒椒虽然没披上那神圣的旗帜,但那年故乡尚末完全进行殡葬改革,他躺进我的父亲为他打制的寿材里,长眠于风景秀丽的龙眠山麓,这也很好。
今年七一前,入党六十三年的小妈妈得到了一枚“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想必她已用她的方式告诉了泉下的椒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