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的代名词——曲江风度的子寿
举世誉而不骄妄,举世毁而不自贬。——题记
感遇唐·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许久之前,听过一个说法:好的咖啡要装在热杯子里。因为温度对咖啡口感的影响很大,温热的杯子,不仅是保持温度稳定的必要,亦是对好咖啡本身的尊重。我深以为然。
中国文化一向讲究心性平和,人与万物皆有灵性,只有柔软祥和的内心才能体察到那些微藐的存在。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我相信日光之下的万千事物,都有各自的灵性,即便是再邋遇随性的人,也会有自己特有的矜持。
我们容易遇见的,多是将骄傲披在身上四处展示的人,以孔雀开屏的姿态,端着华而不实的架子抬腿迈步。他们的自尊仿佛一袭华丽的锦袍,你若触碰,他会恼怒,但若撕开那件袍子,你便会发现袍子下腐朽的里衬。而真正令人愉悦的,是那种谦和有礼雅量温和的人,他们从不有意彰显自身,但举手投足都沉稳自信,他们目光纯静地倾听你的意见,或是娓娓道来他的缘由,或是对你的做法轻轻地额首称许,有你所欣赏的从容气度;他们有接纳任何指责和批判的度量,却也有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内心。
举世誉而不骄妄,举世毁而不自贬。张九龄,正是这样。
张九龄,字子寿。他才思敏捷,谨守慎独,中正儒雅,何体弱,虽寿不寿,享年六十三。
关于他的出身,还有一段小小的传说:其母怀他已十月有余却仍未分娩,一日,有一老医者途经他家,见他家瑞气环绕便去相询。家人如实相告,老先生胡子一摸,双目微合道: "腹中胎儿非凡物,此屋不容换大屋。”于是举家迁往韶州,乃生。日后此子果真聪慧,七岁能文,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石榴花红了又谢,枇杷子结了又落,转眼间,子寿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当年街坊邻里间嬉闹的小孩童成了笑容温和目光坚定的曲江雅士。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承欢于双亲膝下,而是端立于天子面前,成了整个帝国权力中心的一员。
这年子寿五十五岁,接替了他上司张说的职位,成了一人之下的朝延重臣。刚开始李林甫以为他守古克制是迁腐呆板的穷酸书生,可以施以恩惠或威压将他变成自己的傀儡,后来发现实则不然。子寿温温淡淡的微笑下,有着耿直的性子和一往无前的忠心,所以,当李林甫意识到事情开始超出掌控的时候,他找到被后人誉为“大唐第一妖僧“的牛仙客,牛仙客上阿帝王下乱朝纲,而子寿的谏言则自然是日益刚正激烈了,时间一久,终究触碰到了玄宗的霉头。那时的玄宗刚刚得到杨玉环,还在''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挑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里沉醉不已,对于先前的政绩也颇为满意,慢慢地也没有像往样励精图治勤于朝政了,加之李林甫和牛仙客的精心设计,于是子寿顺理成章地在周子谅一事中因受牵连而被贬官去了荆州。
古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即便是被誉为“开元三明相”之一的子寿,也免不了与君主离心被弃的命运。他选择了君子的风度,就要自律的对抗权利。但是自律,不是玄宗的追求。两人早已经貌合神离。心明如子寿怎会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听到这个旨意的他只是微微愣了愣神,仔细地卸下头上的官帽,恭敬郑重地给君主行了礼,然后挺直脊梁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朝堂。举朝一片静默,没有任何人觉得窃喜,因为众人都感受到了其中重重的交托之情和望君珍重的惜别之意。而玄宗看了看他专为他的宠臣设立的笏囊,又看了看子寿翩然远去的背影,略带歉意地叹了一声“惜不复见曲江风度矣“ ,便郁郁地散了朝。
这样一个洁净到骨子里,闲看落花静听流水的人,终于离一开了君臣大义的樊笼,归返天地。他怎会不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进退只在一念间。
子寿被贬荆州长史后,朝堂愈加混乱,然而他也无力回天。身在何位便谋何事,他一向克己,这个道理自是明了。更何况这时的他五十九岁,老态已现,加之他一生在各方都有登峰造极的成就,所以对于他所钟情的朝堂君主虽心有挂念,却并无不甘。他仍旧关注朝堂动向,依旧为君主的错爱而叹惋,却只是默默地关注和遥远地叹息而已。荆州的山花烂漫、云淡风轻,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拨动时间的弦,慢慢地抚平了他心中隐秘的疼痛。
忽有一日,见春光大好,子寿又如往常般上了山。他一路缓缓地走,看着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落在地面,光影随风浮动,看得人目眩神迷。暮地惊觉不知何时起已经身处在一片兰桂馨香之中,浓香酸郁,他顺着香味往上走去,越行越偏,来到一块空地。兰泽馨香,枝叶葱郁,金桂灿灿,满地洁白。在这凉爽的秋里,它们静静地绽放在无人的深山,那种欣欣向荣的生之朝气,那种“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的自矜给小九深深的震撼,无言的感动,温柔的抚慰。
你可见过溪流边的芦草在深秋随风起舞的美丽身姿?你可见过严寒冰原上凌霜傲雪的雪莲?你可见过空谷幽兰古刹桃花?你可见过参天古木翠湖叠泉?世间珍贵的美最都绽放在无人打扰的幽静之处,为心怀感恩的行者准备那一场场终生不忘的美丽邂逅。
有灵气的事物遵从自己的本愿,就像名贵的雪莲生长在天山之上;一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顺应自然遵守本心,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红尘凡事所欺,便是“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一朵花,一粒沙,各有时节,各有世界,你在其中或者不在其中都不重要。
人生不过数十载,老朽已近蜡烛头。到了这个时候,忧国忧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怀才不遇又怎样,壮志未酬又如何,他心中自有沟壑,腹中锦绣烟霞,是不需要证明也会让人仰望的分量。是时候放下那些纷扰,回归自己的本心了。
纵观子寿的诗文,你会发现,所有诗作全是五言,所有题材罕有儿女情长类别,且古体诗和排律诗看起来也无差别。看,他是个多么克己的人。他没有“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狂放,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没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俏皮,也没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悲怆。子寿这个七岁便有神童之称的开元名相,从始至终都保持了一种清贵之气,恬淡持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
儿时的神童虽是盛赞却是负担,他必须不断地进步才能保持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当然兴许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那些,但是他有父母,有其他的他所爱的人。当他们的期望变成你的期望当那些期望变成负担,除日益沉默的承载,除了坚定缓慢的拔节,还有什么能说能做?
后来当官,身为宰相的他更加持重,在朝堂上谨言慎行是生存的基本原则。生性俊雅温和的他,不同于其他两名宰档一个脾气火辣一个心机深重,他则以耿直著称。所有人都在背后看着,他亦与所有人交好,却和所有人保持距离。那种礼貌矜持的距离感,有种淡淡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别人不懂得,可我懂。所以说到底,我总是心疼他的。永远那么克己复礼 慎独。所以当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发自肺腑地为他感到轻松和欣喜。不那样平稳内敛的他显得更加的真实,老来时候显露出的一溜狂气不是美人迟暮,而像是对旧时光迟到的补偿。
你可记得七岁那年的春天,小神童随家人游宝林寺?那个率真无拘的孩童正玩得津津有味,忽报太守驾到。他把在寺外摘的桃花藏在袖中,神态自若地观察太守上香。太守见小家伙天真可爱灵慧非常,便去逗他: "莫非你是想吃供果?你若答得上我出的对子,你便食去。“他信口答''好'' ,浑不在意。太守于是出上联:白面书生袖里暗藏桃花。他随口接道:黄堂太守胸中明察秋毫。太守心中满意,却有意考他,遂又出一联:一位童子,攀龙攀凤攀丹桂。他抬头看见三尊大佛,便应道: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太守还在惊叹,他已开心地拿了供果往回走,出来后却被一和尚误以为他偷吃供果。他说是太守给的,和尚自是不信: "凭什么太守要给你? "他便说了原委,又细细将对子道来,只是说到最后一个对子的时候,眼睛一转,淘气地说: "我的下联是:满寺和尚,偷猪偷狗偷青菜! "然后兀自“咯咯“笑着点头,也不管和尚要去找太实讨说法,便开开心心地跑开了。
彼时的他,童言无忌,灵透狡黠,笑得肆无忌惮。时光渐渐将他洗溜成如玉君子,那般的温和圆润。可是彼时少年自有的清贵和骄傲,始终没有叛离过他的心。
一指轻触水面,打乱弱水三千,回忆碎成漫天彩蝶,翩跹又翩跹。最终,只剩那一双孩童的眼,灿若星辰,笑意盈盈,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便勾出了他无数个狡黠的小主意,便逗起你十二分的爱怜。
功成身退的子寿带着两分矜持、两分淘气、五分了然和最后的一分淡漠,挥毫泼墨,写下了这传世流芳的最后一句——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子寿的一生是辉煌成功的。论文,他写下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千古名句,论政,他官拜宰相,成为盛唐最后的光。只是当见过他幼时烂漫,再见他长大后极致的克己复礼,总会不免心疼。当看到玄宗将他''请''出长安的时候,心中没有可惜,只有快意,毕竟,他终于不用在朝堂上谨小慎微,时时刻刻保持分寸了。他这样干净出尘的人应当是归返天地的。总感觉,他的一生都被困在笼子里,只有出了长安,才做回了原原本本的''曲江风度''。张九龄没有李白的狂,也做不到杜甫那样亲民,读他的诗,我感觉通篇都是克制。他像是白鹤,自九天而来,清风明月一场,乘白昼就也去了;像是神明,高尚得让人不忍亵渎;像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远观不可亵玩。
如果君子有代名词,那就是张九龄。他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不敢也不忍心染指,只希望他永远干干净净的站在高处,我在低处仰望就好。
2022.12.25
清韵。书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