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愁”是极难把握,极难触摸到的一种情绪,但在一些“大家”笔下,往往用比喻来形容,使审美意象物化形态具有可感性特点,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可供欣赏的对象,却饶有新意,各具特色。
“愁”是一种感情思维,在古人笔下,一入诗一入词,就变得仪态万方,熠熠生辉起来。它有重量、有数量、有长度;它如山、如海也如一江春水;它似烟草、似柳絮,也似绵绵细雨。那忧愁、闲愁,哀愁在古人的笔下都具体化、形象化了。愁是有重量的。
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赵嘏的“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使得抽象的“愁”具体化,“愁”有了长度,有了体积。这种比喻到了南唐李后主手里,又有翻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不但有长度,而且有动态,不可见的“愁”,成为流不尽,淌不完的滔滔江水。这个比喻所引起的读者的联想,比“白发三十丈”更广、更深、更远。秦观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从以山喻恨,以水喻愁,改用重重叠叠的书信砌成愁恨,极为罕见。词人身羁郴州,回乡无望,尽管鱼雁频通,亦不过借抒离愁别恨而己。因此书信越多,恨也堆积得越高。用无数的“梅花”和“尺素”堆砌成的恨,就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令人可感、可见,甚至可以触摸得到。更妙的是贺方回言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笔下的“愁”,简直是铺天盖地,弥漫无际,有声响、有色彩,能飞会长,这又是一个创新。李清照笔下的“愁”也别有一番情趣:“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竟会有重量,竟把“愁”搬上了船。到了金代董解元,把“愁”从船上移到马背上,怕马儿“驮也驮不动。”王实甫又把“愁”从马背上移到车子上,云:“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像这样具体可感的形象的出现,会使人“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感觉到人物心灵上难以承受的重压。“愁”能用船载马驮车装,喻得新,喻得妙,有创新,构成情景兼备,情也入景,景也传情的意境。
现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带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哀愁”就得像旧时代的长工一样,卷起铺盖走人了。岂不知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开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园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生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我发现哀愁特别喜欢在俄罗斯落脚,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发着一股酵母的气息,能把庸碌的生活发酵了,呈现出动人的诗意光泽,从而洞穿人的心灵世界。他们的美术、音乐和文学,无不洋溢着哀愁之气。比如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艾托玛托夫的《白轮船》、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等,它们博大幽深、苍凉辽阔,如远古的牧歌,凛冽而温暖。所以当我听到苏联解体的消息,当全世界很多人为这个民族的前途而担忧的时候,我曾对人讲,俄罗斯是不死的,它会复苏的!理由就是:这是一个拥有了伟大哀愁的民族啊。
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但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
“愁”字是上秋下心,“揪心”二字是人人能体验得到的难过。手是外面而心与手有肚子相隔,手怎么揪到心呢?因而干脆就把手傍给去掉了,就变成了上“秋”下心的会义字。这虽属戏说,真的希望那天能把这“愁'字给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