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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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的作品集(第三集)成书面世了,当我从印刷厂取回书籍,面对前面这一大堆凝结我的心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犹如看到了从母腹中刚出生的一个带着微笑的婴儿,心中一阵喜悦。就像经历了受孕、妊娠、十月怀胎,这是一个家长所期盼的第三胎。
回想起平庸无奇而又曲折坎坷的一生,是因为与书的结缘,才让我几十年的人生路上时常荡漾起涟漪,工作中激扬起热情,生活更加充满着多姿多彩,也成就了我著书立说的梦想。02
我出身于一个教师家庭,父母亲的遗传基因以及言传身教,让我对书有一种天生的挚爱,从小便养成了爱书和读书的习惯。
我对书的痴迷,大概开始于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正是“文革”时期,很多书都被当成封、资、修的“毒草”被禁,当然那些“大部头”我也看不懂,连环画便成了我的“最爱”。那时我家住在城东小学,即横巷小学的前身,后来被拆掉了,建成县国税局的那块地方。母亲那些年在城东小学任教,一天,同校的一位黄老师外出时把钥匙遗留在家里,让我从窗户上钻进屋子帮她取钥匙,我进到室内后看到桌子上放着四角钱,这是很有诱惑力的,我稍作迟疑后,悄悄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了一次“小偷”。之后,我马上用这四角钱到新华书店买了两本连环画,一本《渡江侦察记》用了二角五分,一本《鸡毛信》用了一角五分。
黄老师怀疑我拿走了钱,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大发雷霆,将我一顿“毒打”,又是打屁股,又是掐大脚,把手掌按在桌子上,用教鞭使劲地抽打。母亲随后拿出四角钱,要我去还给黄老师,向黄老师赔礼道歉,承认错误。母亲在气愤中,把那两本连环画也撕得粉碎。撕掉那还未阅读的两本书却让我心痛,我看着满地碎纸,潸然落泪。
这件事情的教训,让我终身谨记。这次的皮肉之苦,是母亲一生中对我一次最严厉的惩罚,曾让我对母亲有些怨愤,真是幼稚,我当时在墙壁上用小刀刻下一行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这并没有丝毫影响我对书的执着和痴迷。
曾记得有一次,借了同学的一本连环画,走在校外的田埂小道上,边走边看,一不留神,失脚摔倒在旁边的水田里,身子扑在了泥水里,一本书也沾满了泥浆,也是向母亲讨要了二角钱,赔给了同学了事。那时候,坐在饭桌前吃饭时,也喜欢拿本书边吃边看,为此,中国传统的饭桌前教子,不知多少次遭到母亲的训斥,也不知父亲的筷子头多少次敲在了头上。儿时的爱书痴书,一则则往事栩然从我的记忆里翻出,在那花季雨季中,我不知为何,犹如像一个中了邪的懵懂少年,有梦想,有理想,有幻想,在那沉浸于书本中的无限美好的遐想中,是连环画陪伴我花光了少年的最后一缕阳光。
03
父亲那些年在县文化馆任馆长,文化馆下设有个图书馆,父亲看到我如此喜欢看书,于是在图书馆为我办了一本《借书证》,引导我走进这个书的世界,也从这时起开始接触小说类的书籍。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位姓朱的阿姨,我管她叫朱老师,她对我特殊照顾,一般读者都是从窗口借书,她允许我进入书库,任意翻阅,每个星期天,我便会早早等候在书库门口,每到下班时,朱老师会提醒我该回家了,每次一般读者只能借一本书,而朱老师每次同意我借走二、三本书。
那时所喜欢读的书都是一些反映革命战争年代的战斗故事的书籍,很少有通俗易懂的儿童读物。记得有一套二十多本的记载着老一辈革命斗争史回忆录的《红旗飘飘》,让我似懂非懂,一知半解。是这间五十多年前的书库,让我每到周末流连忘返依依不舍的书库,带我进入知识的汪洋大海,这是我少年时代最为美好的时光,整天关在这书屋里,如进入深山密林的无人之境,静心阅读,翱翔于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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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高小毕业后,参加工作了,在县建筑公司当泥水砖工,那时,尽管工作繁重,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但读书,仍是一种难以抵挡的喜爱和追求。1971年那一年,我15岁,在暖水粮站修建仓库,粮站工作人员借给我一本《水浒》,这是第一次阅读古典名著,由于文化基础有限,捧着这一本如砖头般厚的书,如走马观花,咬文嚼字,昏昏欲睡,多年后重读这本书,才感受到书中的精彩。
也是那些年,我的大舅叶超借给我一本他珍藏的蒲松龄所著的《聊斋志异》,这是一本用文言文和繁体字印刷的古代短篇小说,文章深晦难懂,是借助于文章后面的注释,方读完全书。第一次走进神话故事,沉醉于虚无缥缈的神仙、鬼怪、侠客的梦幻中,不安份的少年之心希望一天之间成为一代大侠,也担心夜里有一位妩媚艳丽的狐狸精的女妖敲响我的房门。
那一年,我在父亲的书案上,翻出一本线装版的古籍书《王昭君》,我如获至宝,我把书带到当时做工的县氮肥厂工地。这本发黄的古书,文字精炼,情节感人,每天晚上,躺在工地的工棚里,一切喧嚣与我无关,逐字逐句精读,比当年读“毛选”还要入神入心,为书中人物王昭君的悲剧命运而唏嘘不已。这也是我一生中最为用心读过的一部作品,至今,王昭君的故事还在耿耿于心。
王昭君,传说中的中国四大美女之一,沉鱼落雁,倾城倾国。书中描写的故事即为“昭君和番”和“昭君出塞”的历史典故。公元前38年,王昭君以民间女子入选皇宫,由于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毛延寿把王昭君的画像画得不是十分美丽,得不到皇帝的临幸,只能成为一名宫女,心生悲怨。公元前33年,汉朝的属国南匈奴首领呼韩邪来长安朝觐天子,以尽藩臣之礼,并自请为婿,元帝逐将宫女昭君赐给了呼韩邪单于,单于上书表示愿意永保塞上边境安宁。公元前31年,呼韩邪单于去世,王昭君向汉廷上书求归长安,汉帝未允令“从胡俗”,于是复嫁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公元前20年,复株累单于去世,她又受命嫁给复株累单于的长子,即首任丈夫的孙子,但这次她抗命了,她承受不了彻底崩溃后选择了服毒自尽。
该书反映了中国古代民族和睦政策的一段佳话,描写了王昭君西行路上,黄沙滚滚,马嘶雁鸣,内心苦楚,凄凄切切,也描写了王昭君身居番地,思乡思国,愁肠百结,直至愁病身亡的感人情节。前两年,我游山西时,曾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在这条昭君出塞和番的必经之道上,我再度想起了五十多年前读过的这本书里的故事,缅怀王昭君这位为民族团结做出牺牲的绝世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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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74年,那年在集龙281队工地做工,工地上一位叫何小芬的女同事,借给我一本巴金先生所著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其中的《家》,在当时这类书还属禁书,该书的主人特意把封面撕去了,看不到书名,只能偷偷摸摸地阅读了。该书描述了1919年至1924年以成都为背景的中国历史处于转折时期的动荡年代中,一个封建大家庭四代人的生活和走向分化和衰落的过程,以及青年一代冲破封建宗法的束缚,追求美好新生活的故事。
这本《家》是我第一次阅读的爱情小说,书中描写的高氏三兄弟的恋爱情节,以及他们的悲剧结局,让那时18岁青春的我热血沸腾,彻夜难眠,晚上,躺在工棚的硬板连铺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着雨点打在杉树皮屋顶上的雨滴声,认真阅读着书中的爱情故事,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在那个精神空虚,业余生活贫乏的年代,何不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感受到爱情的神秘,和对爱情的向往。
之后,我又从同事那里借来一本著名作家欧阳山所著的长篇小说《三家巷》,这也是一部言情小说,当时也属于“毒草”类禁书,作品描写的故事发生在“大革命”时期的广州城,三家巷中周、陈、何三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和儿辈、父辈的复杂关系,整书是贯穿着“革命”和“恋爱”的主题,特别是爱情章节描写细腻,至今我还记得主人公叫“阿炳”,看着书中的情爱纠葛,让人仿佛也进入了角色,这就是名著的魅力所在。
后来,又陆续读过几本当时遭批判的战争与爱情的小说《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等。06
1975年,我从乡下工地调回县城,住在县建筑公司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单人宿舍里。为了活跃职工的业余生活,更自私地说,为了满足我看书阅读的欲望,我向公司领导建议办一间图书室,当时公司领导支持了我的想法,特批了三百元经费,我特地去新华书店选购了200多本图书,基本上都是小说类书籍。图书室设在我的宿舍里,从工地上捡回几块木板,钉成了一个书架,由我担任图书室的业余管理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段时间里广览群书,是我读书最多的一个时期。
每天下班后,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汗渍,我会坐在书桌前,先读上半个小时的书,然后再去吃饭洗澡。晚上,工友们会聚集在我这陋室里读书借书,我们畅谈理想,交流读书体会。送走工友们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我又在书海里遨游,那盏25瓦的白炽灯,经常亮到深夜。那年春节,我自拟自写了一幅对联,张贴在宿舍门上,自娱自乐地调侃这书室气氛。右联为:斗室大世界;左联为:书中有乾坤;横批:高朋满座。
那时候,公开发行的图书,按现在的流行说法,都是一些正能量的为政治服务的书籍,如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当时看这些反映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农村阶级斗争题材的小说,我是很不感兴趣,枯燥无味,与多年后读过的同样反映中国农村题材的陈忠实的《白鹿原》和古华的《芙蓉镇》相比,后者却精彩和感人得多。我这个人有个弱点,看书也会动感情,当读到书中一些感动人的情节时,会情不自禁,泪眼朦胧。
那时,只有读了一本励志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柯察金身残志坚,钢铁般的崇高理想和执着的革命信念,看得我心潮澎湃。保尔那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语言,深深地震撼着我,影响着我,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从那时起,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基本成型,立志要让沸腾的青春涂抹出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如霞绚丽,如歌悠扬,不虚此生。
看完这本书后,我特意买了一本日记本,在日记本的第一页,端端正正地抄写下书中的一段经典名言:“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时他能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一一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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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文革”结束了,枯木逢春,百花齐放,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纷纷问世。那时我在邮局订了几份杂志,有《人民文学》、《小说月报》、《收获》等,从那动乱时期过来的人,特别喜欢读里面的“伤痕文学”的作品,这类作品主要反思动乱时期左倾路线对国家的危害和对人民的肆虐。我至今还记得读过的好几篇作品,如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叶辛的《蹉跎岁月》,后被改编成电视剧的《于无声处》等。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国外各种名著译本在国内风靡一时,这时,我却对推理小说情有独钟。我特别喜欢上了日本作家松本清张和森村诚一写的系列推理小说。那时,每次出差和去外地开会,新华书店是我必去的地方,群众出版社出版的推理小说,我看到必买,我的阅读爱好由当初的对战争小说的狂热追捧,逐渐转到了理性的推理小说,这也是一个读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的表现吧。
推理小说是以逻辑推理的方式侦破案件,充满悬念,通常故事里含有凶杀案与高智商的侦探并存,结局是错宗复杂的案件通过推理分析,抽丝剥茧后,罪犯得到了惩处。通过阅读推理小说,学到了很多东西,行事风格更加持重老成,思维更加理性慎密,对今后的工作受益匪浅。08
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对书的爱好又转向了工具书,那时,各种知识竞赛蓬勃开展,只有借助于工具书才能找到正确的答案。当年,每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元,我曾忍痛花费大半个月的工资购买了一套《辞海》,此后,又相继购买了《中国名人大辞典》、《法学辞典》、《中国地理大辞典》、《中国古代史辞典》、《中国近代史辞典》等工具书,从工具书里,学到了很多百科知识。再之后,又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大学语文》、《高等数学》、《政治经济学》等12本高等教育教材,取得了一本红证书。
九十年代初,由于担任了单位主要领导,工作繁忙,之后则很少购买书籍了,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和时间看书了,偶尔买过几本,也置于书架任其蒙尘。至此,从借书、买书、藏书到著书,走完了一个完整的书途旅程。
回望人生路,我要感谢书本,书是我的慰藉,书是我的驿站。感谢她伴我一起走过我生活的风风雨雨、春夏秋冬;感谢她让我度过了一个艰苦而充满希望的青春年代;感谢她让我先天不足的知识贫乏而不断充盈,日后厚积薄发;也感谢她给我一个不因困难而萎缩,人生更充实的缤纷绚丽的斑斓世界。
至今,黄昏夕阳,人到晚年,回首往事,如歌如泣,如烟如霾。想做的,就是将曾有的无知和骄逸,一路走过来的激情和亢奋,沧桑中沉淀下的宁静和平和,对岁月的眷恋和难忘,酿成一杯生活的酒,不管是苦酒还是美酒,和着千情百绪的书缘,一饮而尽,品嚼一个花甲之年的甜酸苦辣,一幕幕、一场场,皆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