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是禁欲禁情的地方,五戒十善中都有“不邪淫”一条,五戒、十善业道是修行佛法的基础,是去极乐世界的条件。如果邪淫,就犯了身恶业,是很严重的行为,属于十恶业道,死后要去地-狱的。
但中国却有一处寺院,堂而皇之地鼓吹男欢女爱,在寺院的照壁后、山门前,就能看到特别的雕塑,一把硕大的金色连心锁,锁身镌刻龙凤呈祥的图案,写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字样。连心锁下,是两颗连在一起的红心,寓意心心相印。
旁边建有中国邮政“爱情邮局”,专门邮寄表达爱情的信笺、明信片、贺卡。
寺院山门的楹联,是关于爱情的,谓: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属。书写者也不是无名之辈,而是佛门大德,身为中国佛教协会会长。
第二进建筑是大钟楼,有小贩在此售货,出售的不是香烛,而是同心锁,台阶两侧的栏杆上挂满了将一对相恋人的名字刻在一起的同心锁。宣传的也不是佛和菩萨的成道日等,而是结婚纪念日,如1年-纸婚、2年-布婚、3年-皮婚之类的。墙壁不是画着十八层地-狱图,而是姻缘墙,专供恋人们写卿卿我我之词。
香炉也不烧香,挂满甜蜜的同心锁和吉庆的红布条,整座寺院的各个角落,都用爱情故事引导游客,甚至每年九、十月份这座千年古刹还举办“世界情侣月”活动,为相亲相爱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这样的寺院,也许世上只有一座,它的简介中便说“天下寺庙不谈情,惟有山西普救寺”。
到山西运城旅游,普救寺不可不去,但去之前最好通读一下六才子书中的《西厢记》,也就是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戏剧,这个剧一上舞台就惊倒四座,博得男女青年的喜爱,被誉为“西厢记天下夺魁”、“古戏扛鼎之作”和“北曲压卷之作”,贾宝玉曾对林黛玉推介它“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导游一路的介绍,全是《西厢记》的剧情,我少年时也曾如贾、林二人一样,为其文辞之华丽、文笔之细腻、人物之传神而倾倒痴迷,并不感陌生,不需要老老实实在那里听导游的复述,所以我便离开团队自己参观了。
《西厢记》的女主角崔莺莺,她的姓氏不是作者随意取的,而是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魏晋时期,一直到隋唐,中国社会有一个“士族”的阶层,或称“世家”、“世族”,影响很大,名士多出于这个阶层,或者在政治上与这个阶层结合在一起,崔姓以门第高贵、族大人众位居北方士族之首,排序依次是“崔卢王谢”,刘禹锡诗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王谢”代指世家大族,实际上“王谢”的地位还在崔姓之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崔姓官仕宰相者多达二十七人,即使张君瑞先人拜礼部尚书,与显赫无比的崔姓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所以崔母看不上张生唯恐“辱没相国家谱”也就很自然的。安徒生童话中有一位豌豆公主,压在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她居然还能感得觉出来,那就是从小培养的贵族气质,张生眼中崔莺莺“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与豌豆公主类似,则是中国古典社会中真正的大家闺秀气质。饱读诗书的文人,娶貌美如花的名门之女,是中国百姓心中最幸福最美满最理想的才子佳人故事。这个典型的爱情故事发生地被设计在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普救寺,这里是南北东西的交通枢纽,浪漫的故事发生于璀璨的盛世发生于繁华的都会附近发生于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具有传奇性和可信性。
几乎每一处景点都出现在《西厢记》中,“高标跨穹窿,百尺危楼独俊秀;钟声震寰宇,万念俱空悟世人”的大钟楼是“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时,张生请老夫人、法本住持观阵时登临之所,有走廊和栏杆。
第三进塔院回廊,是张生“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的地方,因张生与莺莺相遇而有“胜迹千秋冠普救,风流百世话西厢”。
“法鼓金铎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的大雄宝殿,是寺内举行盛大佛事活动的场所,而在戏剧中,却成了“张君瑞闹道场”偷觑心仪佳人的舞台,形式上虽然必须先要“惟愿存有的人间寿高,亡化的天上逍遣。为曾、祖、父先灵,礼佛、法、僧三宝”,但张生内心其实更想着“红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儿休恶!佛啰,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所以在宝殿上致使“着小生迷留没乱,心痒难挠。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一灯孤彩挂书幌,廿载雪容寄鹏程”的西轩是张生所“借厢”的临时住处。
位于大佛殿和藏经阁之间的梨花深院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更是个充满诱惑的所在,因为它是老夫人、莺莺、红娘、欢郎在普救寺的寓居之所。从一九八七年修复后的院落来看,不像青灯黄卷的禅房,倒更接近香闺的风格。“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对联贴在金黄的木板上,进入里面,迎面是屏风嵌着一个扇形,《西厢记》的重头戏都发生在这个院子中,“惊艳”、“赖婚”、“邀宴”、“跳墙”、“拷红”等情节,让人一一想了起来。
尤其西厢三间房,就是《西厢记》得名的所在,因为普救寺是莺莺父亲在相国任上时所修造,法本长老又是崔相国剃度的和尚,所以他们一家与寺院有些割舍不断的香火之情,拥有使用梨花院落的特权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孤男寡女一相见,就惹得张生感概:“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本是无心路过,变为有意淹留,说出了:“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免除崔氏全家祸,尽在张生半纸书”,获得老夫人许婚,张生请好友退了兵解了围,满以为成就好事,“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
好在莺莺有情,红娘仗义,在这里终有了美满的结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北房三楹是郑老夫人的居室,东为卧室,西为佛堂。发生在这里的是“堂前巧辩”:
纸里包不住火,“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拷问红娘,红娘一番“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的话质问得老夫人只好承认事实。但又提了条件:“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
张生毕竟是才子,中状元后迎娶莺莺:“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娶了个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
寺内藏经阁的一副长联说得好:慕情来惜情去人人情纷纷情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四堵墙内无处不是情普救寺里和尚也是情种好个情染境界;从情始以情终字字情句句情一章一节一回一折一本书里全写的是情西厢记中人物皆为情生真个情撼天地。
“罗汉堂”中张生曾“数了罗汉”,联语云:莫怪和尚们这般大样,请看护法者岂是小人。
寺院有书斋,也就是后花园,花园中悬挂一秆如意秤,有对联:称古今情义男恩女爱修善果,度南北姻缘山盟海誓到西厢。如果爱情能用秤来斤斤两两地称,世界也就太简单了。这只是个给沉湎爱情中的男女一个游戏的机会,因为聪明人知道,恋爱中的人智商最低,他们的钱也最好挣,不挣白不挣。一方收获了金钱,一方收获了快乐,都不亏。
斋堂中是普救寺历史文化展览,有杜撰的张生莺莺手印砖,煞有介事地陈放在展柜中,说的是当莺莺与张生在回廊相遇时,一个是天资国色倾城貌,一个是风流倜傥穷追不舍大步流星撵,莺莺急行回廊拐弯处,不慎跌跤,左手捂地,她那沾满香脂的素手在铺地砖上留下清晰的印痕,竟成了“张生戏莺莺”的爱情见证,千百年来,凡是来普救寺旅游的都争先恐后将自己的手与砖上莺莺的手印重叠比试,据说这样就能找到张生那样的如意郎君。它同如意秤一样,只是个游戏,但可见普救寺做足了爱情的文章。
还有一条莺莺小道,是1986年夏天,在修复普救寺清理基础时,与回廊西向地表下一米处发现了一条瓦棱小道,据专家鉴定,属唐代寺内的遗存。适逢我国《西厢记》研究专家王季思带领戏剧学会学者来寺考察,对此小道倍感兴趣,他认为这是当年崔莺莺走过的路。从此,人们便将这一历史遗存称之为“莺莺小道”。如今,游人来到这里,都要从小道上走过,以图吉祥。这正应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古话。
《西厢记》故事原型最早出自唐代作家元稹的《莺莺传》(亦名《会真记》),有人认为是自传体,也非常有道理。元稹非常有才华,“二十八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可以看作是状元。他一生的情史也非常丰富,他在结发妻子韦丛去世后写下著名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他又与著名的女诗人薛涛演绎一出刻骨铭心的姐弟恋。他的诗谱上曲甚至唱到了皇帝的妃嫔左右,宫中呼为元才子。他的十世祖是北魏皇帝,他自己也做了唐朝的宰相,这样的条件和身份,即使放到现在,风流韵事也少不了。但他的《莺莺传》版本中,张生对莺莺是始乱终弃,并振振有辞为自己开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爱情故事是以悲剧收场。
唐宋以后不断有人对故事改编演绎,大团圆的《西厢记诸宫调》是金人董解元的改编创举,元代河北定兴县究室村人王实甫的《西厢记》则是艺术价值最高,也是最受老百姓喜欢的版本,被誉为“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的双壁”之一,流传最广泛,普救寺中基本就是以这两个版本做蓝本讲述故事的。
游普救寺,让人感受爱情、相信爱情、景仰爱情,如月老殿门外的楹联所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自从传奇《会真记》一出,普救寺的名气大了,人们知道的都是张生、莺莺、红娘与普救寺的故事,但真正普救寺的历史,反被忽略了。
唐玄奘的弟子释道宣写过一本《续高僧传》的书,里面有一篇是为普救寺的道积立传,详细记录了普救寺的修建过程,不妨摘录如下:
“先是沙门宝澄,隋初于普救寺创营大像百丈,万工才登其一,不卒此愿而澄早逝。乡邑耆艾请积继之,乃惟大造之未成也,且引七贵而崇树之,修建十年雕庄都了,道俗庆赖欣喜相并。初积受请之夕,寝梦崖傍见二师子,于大像侧连吐明珠相续不绝,既觉惟曰:狩王自在,则表法流无滞,宝珠自涌,又喻财施不穷,冥运潜开,功成斯在。即命工匠,图梦所见于弥勒大像前,今犹存焉。其寺蒲阪之阳、高爽华博,东临州里南望河山,像设三层岩廊四合,上坊下院赫奕相临,园硙田蔬周环俯就。小而成大,咸积之功;撝空树有,皆积之力。”
普救寺与戏剧中的所谓崔氏相国、法本长老没半毛钱关系,但这不是重要的,虽然道积是创建普救寺的最大功臣,但普救寺扬名还是始于元稹的《莺莺传》,如今游人到普救寺,更多的人并不关心道积是谁,普救寺是谁创建,他们爱的是张生、莺莺和红娘,赏的是爱情传奇。
之所以普救寺毁后多次重建,不在于有游人想“瞻仰佛像、拜谒长老”,而在于人们最喜欢张生对莺莺“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难撇下吹箫伴侣”的一往深情,来这里沾上点“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的喜气,让自己的感情世界接受一次思连千载的纯洁洗礼,使爱情更加牢固。
到这里的游人,都不会兴出家的念头,更加放不下男女之情。在这个寺院当僧人,可能是最难修炼入定的,面对的所有角落,都曾是爱情的圣殿,晨钟暮鼓之际,是念佛经,还是念情词?夜深人静之时,是想佛陀,还是想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