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父亲打来电话,说有个厂进村,需要用我后山的土,我不在家,他便答应了,代我签了字。那么,我就只剩下西山两分坡土了。当初分家时,我要这两分坡土是备作坟地用的。刚至不惑,只剩坟地了。冬雪下到半山,山脚小城河边满是落叶,树上的正在零落。凄清和怀旧的情绪在醉意中突然同时涌来,淹没了脑子里家乡的面貌,越是想她,越不具体。
我回屋翻看写过的文章、照过的照片,不觉被自己零碎的日记吸了进去。
2013 年2 月7 日,阴
昨夜回瓦庄,已晚。今天值得记住的时间可以分为两段。
前一段是在下坝水井边石板上坐着的上午。水井被喝上自来水的人们忘记在弃田旁的树下,周边长满了荒草。但它不是因人而活的农具,它自在得很。清水从井沿流出来,像走在路上莫名微笑的少女。我想起小时候,每次换上母亲洗过的衣服,肌肤都能触到这井水的干净和冬暖夏凉。长大后,娶来老海的头几年也是如此。如果可以,我真想变成一条鱼住在这井里,一生都活在这气息中。又觉得对一条会成长的鱼来说,这世界仿佛小了些,不如变成一尾小虾米。
后一段是在家整理旧物的下午。装满酒的坛子下面,有一口红色木箱子,大概一尺六长,一尺二宽,八寸高。箱子是我上初一时母亲给的,至今用着。(还有一口小木箱,比这口坚实,是木柄手雷的包装箱,珍藏着我儿时的连环画、烟盒三角板、小刀、子弹壳、木老虎等。不晓得它到哪里去了。)红色木箱里装着我1993 年6 月以前画的画、写的诗,还有同学送的明信片。底部用画纸包着百十封信。给我写信的人有父亲、哥哥、姐姐、表哥和朋友,还有在村外遇见的那些身怀各种美好的女人的来信。她们占了信件总数的四分之三。
我坐下来读她们。勉励、宽容、爱。一直读到最后那张纸片里的不同意见——有个女孩试图消解我对出生于瓦庄的不满,想调解我与农民身份的纠纷,让我看见了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与顽固。这场阅读很漫长,像在重新历经那些丰腴却痛疼的春天。
我的孩子们在旁边玩耍,弄出很多响声。在不读诗书之前,我和他们一样快活。无知是比春天美妙的音乐,要百般珍爱。我盖好箱子,又把酒压在上面。
2013 年2 月10 日,阴
不停不息连续劳动两天。累。昨夜团年饭上桌前几分钟,我终于把房屋的电源线路换装结束。白炽灯换成了节能灯。喧闹的鞭炮声中,爹大声喊说:“这灯泡,太亮了。”他习惯了暗淡灯光里的生活。老海说,过了春节就去买几个小功率的节能灯来换。
今日得闲,出门走走。路边人家的女儿漾着笑脸撕开她妈妈给的红包。她拿着两张五元币,脸色换幕一样变了,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想生气,却没出声,把女儿拉到怀里紧紧搂着。搂着搂着,头抵在女儿的额头上,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然后乱骂没回家过年的丈夫。女儿关水龙头一样止住哭,挣开母亲,拉拽母亲的衣角,轻声喊“妈,妈”。她们没看见我,我拐弯去了下坝。
顺着瓦庄溪流一直向上走,河水仍然清亮,小鱼仍然悠游。水田如鉴。两岸山坡上,除了新添两处坟茔外,还是上春的样子。大路边,除开新荒芜了几丘田地和野草间更多的白色垃圾外,也没有其他变化。我在荒田边站了站,只听到村头聚赌的喧闹。这喧闹声是他们从传统生活习惯的羁绊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之花,春节里尤其繁盛。抬头望过去,满目空闲的华屋。这空房子是他们奔赴南边用汗水和泪水换回来的人生图景,春节后会更空。在两幢洋房的间隙,我看到了自家的瓦顶。这是瓦庄最后一面还升起炊烟的瓦脊。艾吕雅说“当我们的天空连成一片/ 家就有了屋顶”。在瓦庄却不必这样,谁家都有自己的屋顶。十米和十里差不多,就像生活,除了逐年新添的荒废,一年和十年没有多大区别。
中午回走,路边有人下棋。我加入进去,昏天黑地地厮杀,居然忘记了天黑要回家。好在今天是大年初一,妈没生气。
2013 年4 月6 日,雨
清明节,我把河边的小楼卖了。我在那里住了十一年。
小楼面东南,开门有青山。我二十三岁时买下它,在房前小院坝摆放了七八张椅子,家就渐渐热闹起来。从房子左边下二十来级石阶,可以到河里洗脚、洗脸、洗衣。河水清亮,能分辨河底沙石的花纹,河水流动,不容易见到我的倒影。房后河堤上有几棵一抱大小的白杨和乌桕树。白杨树上有一窝喜鹊,总在天刚亮时吵醒我,曾经让我很烦。不知做客乌桕树的斑鸠们住在哪里,它们漂亮,像我的孩子。九月间,乌桕叶红满了后窗,好看得很,霜一打,落下去,在河里红盖头一般飘动,风停了一夜,树叶流走,河水又亮晶晶地和蓝天相望,河边的土地却会留有一个月左右的喜色,然后树叶腐败成泥,成为阳春的养料,好比蜜月一般。五月里,乌桕花开,嫩香嫩黄的,嫩柔嫩绿的,一串一串,藏在叶子中,不怎么起眼,不如九月的叶子好看,可是蜜蜂喜欢。
清理小楼旧物。物件不尊贵,却重、多。锄头、铁锹、大锤、粮柜、装着酒的土坛子、木炭、火桶、老床、蓑衣、斗笠、铁锅、旧衣、书籍、手指般长短的鞋子们……二哥帮我一件件搬到堂屋。中午,雨停了。请一收购废旧物品的人开车来,把金属的、塑料的、纸质的拉走了。余下的,烧了,送了。屋后的树,也送了。下午三点,我喝了一杯酒,带着一本从废品收购车上掉下来的日记离开小楼。
日记是我儿子的。第一篇写于2005 年仲秋,那天天晴,他7 岁。整本日记都是用方言写的,假借多(儿子不像女儿那样喜欢用拼音代写)。日记里有新鞋的颜色和长度,有积在门前的雪、飞进屋里的鸟、飘进窗里的雨、卡在窗帘缝隙的星星月亮、爬上枕头的阳光,有妈妈,有妹妹,有白菜和鱼,有牛羊和蓍茅花,还有趁我早上没醒来,悄悄爬到我床上挨着我睡时被我翻身压在手臂下不敢动的小身子……最长的一篇写满了一页。
日记里面的日子,除了哭声和尘土,村里人该有的全有了。刚才,我把他这些日子,储藏在他的出生证、我家户口本等证件下面。它待在那里,情书一般谨慎。如果以后再搬家,已长大的儿女会发现它。
2013 年10 月23 日,阴
这些年,常用传统方式与儿子通信,互相强调各自的意愿和心思。今天回老家,路上有感想,又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写完了感觉不太对,不适合他的年龄。单页纸容易弄丢,抄录下来,等他长大些了再给他看。
楠子:今天是霜降,家乡的河水开始寒冷了,估计你那里也差不多。水寒天自凉,该把箱底的秋衣放到趁手的地方了。
爸爸今天回老家,看见河水如刚清洗过一样透亮。河的两岸翠锦斑斓。岸边山坡上,红叶东一簇西一丛,像绿毯子里冒出来一团团火苗。天高,淡淡飘着的云像烟。这“烟火”在镜子里一样干净。突然有风来,烟云散了,火苗蹿起,绽开了。飞舞的树叶蝴蝶般驱赶秋风,又像某种零散而又急切的悄悄话在远远地打招呼。此时,与其说秋风吹碎了镜中的景,不如说它唤醒了景色对光阴的流连。我确实看到了车窗外那些不喜寒凉的事物醒来——每一片树叶、每一絮茅花,以及河面粼粼波光上的色斑,都发出声,都抓紧手,都拼命黏缠,想睡回笼觉。持不住了的,悠然翩跹,飘逸而去,带着释然的平静与愉快。它们拖延成蹈,流离是舞,构成了无边无际的灿烂。我闭上眼睛,审视这满目的美好,感动突然入怀,温暖而又悲怆。不与古人为伍,我为草木不舍的情义心生温暖,因只能路过此景的宿命而伤怀。人老如秋。但爸爸是农二代,你是农三代,家的土壤薄,万分努力只是维持却必须坚持,活着,精神头就流失不得,心态就老不得。肉体衰老,劳动精神却不老,没得个老人的样子,人生就算不得入秋。所以,于秋景,我至死也只是路过。除非天上掉馅饼,使家中仓廪充实,除非你学得大本领,使家的土壤丰腴,我才敢空闲下来去老,去活到这景象里,去活成这景致。如果真有这等好事,让我获得老年本象的光芒,楠子,我那时一定告诉你这满山秋色千般缱绻缠绵,终又万分决然离隐的缘由。
爸爸离老还远得很,却这样和你说家乡的秋天,有点可笑。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一路景色不仅好看,还暗藏秘密养分(虽然不是味道)——这是我们以前不曾捡拾的那一部分。我现在把这情景说给你晓得,只为让你想象,让你和你看到的校园秋色作比较,并引导你自强不息,超过老子,将来做个一品农三代,老了时能悠然去老。
祝身体健康,开心快乐,不畏难题。
永远爱你的爸爸
2014 年元月30 日,晴
昨夜,父亲陪我们兄弟三人摆龙门阵至凌晨。柴火很大,烤得汗起。睡前在院土边看了看瓦庄的夜,像本手抄的老书,蕴藏着风吹不动的安宁、亮光和生命气息,让我想起让·瓦尔的两行诗:“我感觉到它琥珀色的温暖/ 从感官进入精神。”
今早又是喜鹊吵醒我。起床后依次去看望父亲的兄弟们,摆谈些日常。晚饭后到坝上田坎走走。途中,见水沟里蟾、蛙交配,一动不动。老海说这是它们交配的季节,春天来了,要不了多久,水沟里便会遍布蝌蚪。入夜,在火铺上和老海摆龙门阵,没看“春晚”。听见母亲不时催父亲过来看看我们的炭火,问冷不。
2014 年2 月1 日,晴
起床出门时天刚亮,看见两只乌鸦在不远处活动。它们叫了两声。我指着李子林对走来的父亲说有老鸹。父亲说:“多哦,这雀儿最聪明”。我想起很多书中智者的名字。
早饭后,母亲说灶上饭锅的锅底破了。我揭了二哥弃在他厨房灶上的锅来换。二哥的旧锅稍大,高过我的老灶沿,周边露出许多空隙。我去邻居家找来水泥和细砂,细细调来慢慢周密,花去半个上午。期间,接到电话让我赶到县城参加同学聚会。未去。
晚上,平日里分散各地的伙伴聚在我家火铺上。我们喝寡酒,讲些村里事、家里事、心事,说些喝酒打架、异乡女人、城市夜晚的话题。晚上十一点叫醒儿子随我们下河捞鱼。星光灿烂,河水潺潺,夜色干净。各种虫儿、小动物都有声音。也能听到我们自己的呼吸声,甚至心跳——怕惊了鱼,我们都不说话。得鱼儿不多,一尾稍大,一斤左右,余下三四十尾只有二指左右。回走时我们的歌声惊扰了某种山鸟。它们飞起,鸣叫,倒骇了我们一下。其中一伙伴诗兴大发,作不出诗,便高声背诵“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常年在广东打工的一个兄弟叹息,说后天就出门,厂里催,家里的经济情况更催,桂花落也好,春山空也好,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2014 年2 月25 日,阴
早起,父亲说冷,要我注意别感冒。又劝我多出门,说和陌生人在路边闲摆些龙门阵也好,母亲在他旁边插话,说“就只晓得看书,要看成个傻子”。我笑了,母亲也笑。中午,给儿子写封信,抄录留存。
楠子:除了高山大盖,家乡的雪已经化完了。雪后晴过两次,现在又阴了。我每天早上都想减衣,没敢。“春寒料峭,冻杀年少”,你也要慎减衣服,小心感冒。
前天,你妹妹在写作文。说是写春天,不给我看。我估计她作文时脑袋里是一塌糊涂的,因为她根本没出门。如果写出了一点春的样子,也是从电视里得来,从书本里得来,有春的颜色和动作,没有春的气息与体温。我认为这样没意思,准备带她去河边、去后山走走。我想和你说的不是怎样作文,更不是说作文字句必须落在实处或有个实在的来由。我想说的是:春天来了,要出门去。
听说你们发了三十多本书。楠子,课本给予的学习目标不全是知识意愿的因果关系,那些毫无生气的书本知识,无权从自然手中接管我们全部的光阴和想象力,因为它们不具备快乐我们、成长我们的绝对正义性。如果你不高兴,我们应该喊出“不”,可以偶尔“越狱”,去我们自己的世界里透透气。春天来了,要出门去。
跑出学校,到野外去。去静心聆听人声之外的声音,去凝心端详人造色彩之外的色彩,去细细地感触风的、雨的、阳光的体温,去嗅一嗅从土地里、树梢上新钻出来的气味,去握一握田间的锄头或犁铧,去变化中的万象内部探寻美妙事物的源头,去自然的细部结构中询问季节变换的目的,去推论那些看似毫不关联、无法解释、零散破碎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去发现你在哪里,去告诉春天你在哪里、想往哪里去,并记住你感受到的一切。
这几年,我发现春天在快速异化——雪后阴上几天,下几场小雨,桐子花刚冻开,热就来了——或者说春天正在被夏季进化。
前些天,你舅舅突然“通知”你妈妈说他要退学。退学的原因是他认为学习只为谋生,他对谋生已满有把握,因为知识可问“百度”,事事皆有网络。他只比你大一岁,急坏我了。你恰恰相反,连周末都不出校门,这也让我着急。着急你们的学习方式和对学习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在现代技术手段的推动下,在波涛汹涌的知识信息碎片里,你们的成长速度惊人地快。这种成长是假象。实情是,童年正在被少年进化,少年正在被青年进化。那天晚上,我被自己的发现惊出一身冷汗。
说春天、童年、少年正在被进化,不如说这些世间的美好正在消亡。我除了惊慌,还很忧伤。那天夜里,我喝着酒,忍受着里尔克《严重时刻》的反复打扰(假期发现你动过书架上的《里尔克诗全集》,不知你读没读过这首,如果没读,暂时不读,大学后再读)。怎么办呢?昨天晚上,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办法——走进自然。让神奇的自然引导我们耐心地多向度学习,学会建设性地发现和推理。借发现和推理所得的美妙刹一脚我们成长的速度,用缓和的速度把童年的还给童年,还给你妹妹,把少年的还给少年,还给你,把中年的还给我。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楠子,约上你的朋友,周末,去江边、去山上、去田野,远点,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注意安全。还有半页纸,用来和你分享一首诗。加拿大诗人迈克尔·布洛克写的《蝴蝶》。
春天的第一只蝴蝶/ 身披橙色和紫色/从我的路上飞过/ 一朵飞行的花/ 改变了/ 我生活的颜色
祝你见到这只蝴蝶。开心快乐。
永远爱你的爸爸
2015 年10 月6 日,小雨
信着明天的日子会更好,但审视每个昨天,就感觉今天越来越累。累着的人一有空闲就想回家。有人等不及,比如儿子,抛下半天课不上,急着往家跑。照常是我去车站接来他,老海去车站送走他。儿子刚走,我就带着老海和女儿往瓦庄跑。
下着雨。和父亲母亲摆龙门阵。女儿在旁边用手机看电视剧,没有人分享她的快乐,便伏到她奶奶身边。母亲勾下身子,祖孙俩的头凑到一起,脸上露出一样的笑容。女儿的笑声先沸起来,母亲的笑声跟在后面。
父亲此时示意我和二哥到屋外。他问我们哪里能找到“地胆”,说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恐怕是肝郁气滞,他前几天想到这层,就记起一个老药方,独是这“地胆”难找。二哥让父亲别操心,说他去找,然后走了。
因为家庭变故,原本多病的母亲总频频叹气、胸肋胀痛,不思汤饭。去年是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不说话,眼泪不自觉地流。几个月前不再流泪,近段时间开始呕血。她执念百年后归土,怕火化,拒绝外出就医。我们都当着胃病给她捡药,一直不见好转。父亲为了让她高兴起来,在房前新栽了很多花。今天开得正艳的有鸡冠花、芍药、月季、美人蕉、一串红等等。即将凋零殆尽的是凤仙花和桂花。含苞待放的是各种菊花。“一串红”旁边地上,一队蚂蚁后面,我发现几支弱小的格桑花。父亲说是二姐送来的花种,播了,生了,他施一点点肥,盆里的全“肥”死了,遗在地上的反而长了起来,只是太弱,他本想扯掉,可是母亲喜欢,就留了下来。
这两年,父母极少离开瓦庄。他们不知道出瓦庄向东南去,十多公里外贵州省松桃县境内公路边多是这格桑。我叫上老海,在村里借辆皮卡直奔而去。趁着雨天路人少,间隔着扯了无数,还慌慌张张地合力挖了一株黄花正盛的不知名小树。回到家种在院土边,母亲问起,我像小时候一样撒谎,说是野的,贵州路边很多。父亲在旁边嗔笑,我假装没看见。
2015 年10 月7 日,晴转小雨
阳光撒在院坝上,看样子是真的晴了天。二哥没回来,父亲想去赶集碰碰运气,说也许能在地摊上找到“地胆”。他向母亲交待要早去早回,母亲便提凳到檐下,面向大路坐着。她快八十岁了,摆出“等着你,你不回来我就不进屋”的架势,惹得老海背过身朝我吐舌头。
女儿在堂屋凳子上写字。老海进里屋,把父母被子、枕头和换下的衣物抱到院坝。枕芯和棉被晒在阳光下,被套、枕套和衣物放进水盆洗。我找来锯子、刨子、斧头、撬子和一段柏木,卸下后门板,修缮腐烂的门框。
听到母亲叫我。我答应了,大声问有什么事,她却不回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叫我,我又答应,仍然不回话。
修好门框,回到房前,她自言自语一样说年多时间没从那门出入,早就习惯了。我本要去村头请几个打牌的人来帮忙,想把屋后旧柴房下那坟棺材移个位置。棺材顿在两条木凳上,是多年前父亲为自己备置的。柴房多年失修,早已经没了瓦,连架子也是摇摇欲坠。棺材上包裹着好几层胶薄膜,不惧风雨,但木凳放在土地上,腿脚已经开始腐烂,早晚有一天会持不住数百斤棺木重压而倒下。见我要走过,母亲抬起头又叫了一声“三儿”。我坐到她身边,挨着她。当时,我觉得和她坐一会儿是更当紧、更好的事情。
“妈。”
“三儿。”
“你和爹是哪年结的婚哦?”
“五九年”,她把脸转向大路,望着远方想,“你爹从部队回来不到一年,二十四岁,我二十岁。他去接我,我爹把家里那床棉絮给了我们。三娘听我要把身外衣裤留给妹,进屋换下裤子,洗了洗,让我等她裤子不滴水了带走。
“我穿一身旧单衣,提着三娘给的旧裤子,你爹抱那床旧棉絮。
“我走前面,你爹走后面。那天是三月十四,瓦庄田土里开油菜花。
“我三月里来,七月开始过难关,八月你妭妭(奶奶)要分家。分给我们一双旧筷子,一个土碗,还有半碗米。分家那天你爹在涪陵开会还没回来,灶是我捡石头垒的,锅是我借的,一借就借了十几年。没给你爹分碗,不晓得他从哪里找来个铁钵钵。后来有人饿死,再后来,听说有一屋屋的全饿死。我去看我爹,在李子溪坳上从好几个死人身边走过。过了李子溪,路上死人没人拖到路边,我不怕,可是没得力气,就想哭。你爹经常几天不落屋,他担心我怕,带个细娃回来让我养,给我打闹。那是你表姐,你们现在喊她大姐,那个铁钵钵就归你大姐了。难关过后第三年生你大哥,你爹还是忙……”
洗着被子的老海叫我,要我趁着太阳,找木棍去拍打阳光下的被子和枕芯。拍到手臂酸痛,正准备坐回母亲身边听她继续闲话,老海又叫我,让我去把父母柜子、箱子整理一遍,要我把父母的秋衣翻到趁手的地方,把陈旧不用的穿戴和被单、枕巾翻出来拿到房侧垃圾池里烧掉。
我好奇地撬开一个损坏了的把手,仿佛不打算再开启的木柜长屉。里面有个纸盒,盒里装着我和二哥的林权证、土地承包证,下面是几本不同年代的党章。我算了算,如果父亲从解放军进瓦庄开枪那天开始相信党,至今已有66 年了。60 多年,我尊重并羡慕能有那样的坚持。盒子下面,皮实的胶袋里装着一个小包裹。包裹得细密。我小心翼翼打开,是三个厚实的本子。嘘,我不说本子里藏着有关远方的老照片,母亲就坐屋外,正在檐下看着父亲回家的路呢。我细心恢复包裹的原状,放回原处,关上抽屉,把收到的破旧物什抱到垃圾池去,点燃了,又回到母亲身边。
“妈,你接着说。”
“说的啥?”
“说爹年轻时。”
“有啥子好说的哦,你爹年轻时把工作当成他的命,很少回来,回来就去看他妈。”
“说说爹为啥子不等退休就回来了。”
“养你们六兄妹,从来没得存粮,年辰不好就不够吃。他那点工资连你们学费都不够。熬到你上高中,你哥哥姐姐又等着婚嫁,房子还有一半是敞的,我瘦得剩骨头了,快累死了”,母亲笑了笑,“你爹再不回来,我累死了,你也要挨饿。”
老海走到院坝中间反手捶打自己的腰,叫我过去帮她晾床单。母亲让她别手洗了,扔洗衣机里省事。老海口里说好,却又走到盆边继续刷洗。我边晾床单边回忆母亲当年的样子。穿棉布小立领窄袖斜襟短衣,同料的直筒长裤,人黑黑的,瘦瘦的,总在忙碌。记得初中时一个冬天,我早自习下课后去食堂打饭,正遇见母亲背一大背篓白菜进食堂。白菜卖得3 元7 角。她解开腋下一粒布纽扣,掏5 角出来,和着刚卖得的菜钱交给我。那是我国加入WTO 的十二年前,学校每周上六天课,我早上和中午在学校用餐,晚餐小跑回家吃。每餐饭菜3 至4 角钱,母亲每周给我4 元。我要她和我一起在食堂吃,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表示衣服是湿的,不方便吃饭。
我念小学时,父亲有一次路过教室,招手叫我到破窗前,从衣袋里掏出两枚大红枣。我念高一时,父亲有次到县里开会,给我带去巴掌大小一方盐水煮熟的瘦肉。其余时间的父亲在干啥呢?我突然兴起,进屋打开那抽屉,要看看父亲在那三个本子里干什么。
笔记本。从1958 年冬季开始记录。有国家领导在重要会议上的讲话,全文抄录的,并记着开会时间和地点。有他参加各种会议的记录。有他自己的讲话提纲。有何人何时领取枪支弹药的记录。有修某水库,每天劳力的投入、撮箕等工具的发放记录。还有民事纠纷调解记录、春荒冬令救济款物发放记录。乱糟糟的记录中,稍有意思的是一则日记式笔记,写调他去涪陵某单位,“想了两天,我决定去。前天清早出脚,在乌江边天黑。进户人家找水送干粮下肚、借宿。那家男人不在,孩子没衣服穿。女人说彭水的老虎还没绝,对面山上有马彪,后山豺子多得很。她比画豺狗的大小,和我家山上的差不多,她不说,我差点忘记了。我不去了,趁着月亮又走回来。”
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第三本过半,仍然不见他的家人,我正准备合上,看到一个中药方子。没有记日期,药方下写有母亲的名字。隔行写着:“忧郁结气,王医生分析,估计是文革那几年担心我被‘武斗’引起的。”接着的第二页又记有一个药方子,后面是我的名字,下面写有“主要是被水激,其次是生来脾虚畏寒”字样。这页之后,工作笔记间不时夹记着中药方子。再往后翻,在一记“XX 乡1991 年工作要点及当前工作安排”的页眉,写有一句“该回去了,包三丘田坎垮了”。之后的记录,药方子越来越多,工作记录越来越少。再之后尽是农事记录,我想,此时他已经回家了。
老海在屋外说天气变了,有小雨点。我恢复抽屉里的原貌出屋,刚把晾在院子里的衣被移到檐下,父亲回来了。他一脸笑,说买到那药了。边说着别人执意送药,他坚决给钱的过程,边取木板、菜刀到门边研切。女儿跑来蹲在旁边看着他。母亲不说话,侧过身子听着他们。
女儿跑去撕来她写废的钢笔字帖纸,交给父亲包药。父亲表扬孙女字写得好,然后读出声来,女儿也脆声和。他们读的是杜甫的《江村》。读了一遍又一遍。看着父亲满院的花草,听着女儿纠正他的方言,我喉里突然发哽,快步走开,去帮老海提水。
看到这里,我突然狭隘与偏执起来,认定这些日子就是我现在的家乡。
“除了这样,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