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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槐下山

时间:2023-12-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蟠桃叔  阅读:

  来西安这些年,我的熟人不少,有两个专注于民间传统文化,都是十多年前认识的。

  头一个姓梁,云南大学地质系毕业后倒腾过翡翠,又爱写诗,后来接触到网络,一动心思,在网上卖起了藏头诗,生意红火,名气渐起。2008年奥运会期间,某个电视节目上,主持人还读过他给奥运健儿写的藏头诗。

  另一个,叫徐三槐。

  咋认识徐三槐的呢?我那时在一家报社做“跑口记者”。我跑的“口”小众一点儿,是“非遗口”,所以我经常要去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在那里认识了不少民间艺人,做风箱的、做风筝的、吹糖人的、做泥哨的、做皮影的……还有做绳结的徐三槐。

  徐三槐大我七八岁,那时候还是个小伙子,没结婚,一个人闯江湖。他又瘦又小,穿一身松松垮垮的廉价西服,手喜欢插到口袋里,腿抖呀抖的。手要是从口袋里掏出来,就闲不住,一会儿抠抠背,一会儿挠挠头,给人感觉挺埋汰的。但是手艺没话说,手太巧了,普普通通的线绳在他手里像变魔术,缠啊、编啊,什么中国结、手链绳、剑穗子、小吊饰,立时三刻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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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非遗中心每次搞活动都会叫上徐三槐,每次给三五百元的劳务费。但是活动也不是天天搞,一个月最多就两三次,徐三槐靠这点儿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需要摆地摊,现编现卖些蚂蚱、蜻蜓之类的小玩意儿,挣个仨瓜俩枣。不然喝西北风呀。

  他在鼓楼附近的羊市街住。深巷子里有一家小旅馆,叫“嘉宾旅社”。徐三槐包年住,房租很便宜,算下来一个月不到300块钱。他住这里一是图便宜,二是此处人流量大,方便出摊做生意。但是他天冷不出摊,天热不出摊,刮风下雨也不出摊,算下来,一年也就那么十来天是风和日丽的。也不能说人家懒吧,后来不是有个词叫“佛系”嘛,就这意思。

  我没事爱逛羊市街。有一回,难得碰见徐三槐出摊了,跑过去捡了个板凳坐下和他闲谝,顺便欣赏街上来往的美女。

  徐三槐给一个女游客编了一条手绳,绳上缀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五彩凤凰,凤尾上还加了闪亮的珠子。女游客欢天喜地戴到手腕上走了。我也觉得好看,夸他几句,徐三槐得意起来,说:“我喜欢编凤凰。那是神鸟啊。凤凰为啥不落在榆钱树上,偏要落在梧桐树上?榆钱树的‘钱’再多,还不是一身粗皮,人家梧桐……”

  徐三槐的话未说完,我瞄美女的眼睛突然往旁边一瞟,只见两男一女共三人迎面而来,为首那人长脸、杏眼,不是某大作家却是何人?

  我心顿时扑扑乱跳,也没多想,一个箭步跨到街心:“www.xinwenju.com某老师,您是来体验生活的?能和您握个手吗?”大作家有点儿窘,但还是和我握手了,说:“我跟朋友来逛逛,吃灌汤包子。”

  我看了眼他身后两人,怕大作家老实人吃亏,忙问:“谁请客呢?买单的时候记着不要跟人家抢哦。”

  大作家点点头。我拿出本子请他签名。大作家签了,字很潦草。看大作家一脸欲走难走的表情,我这才握手道别,放大作家走了。

  回到摊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接着问徐三槐刚才没说完的话头:“榆钱树一身粗皮,那么梧桐呢?”

  徐三槐鄙视我道:“看你刚才见了大作家,骨头轻的!”二

  徐三槐在西羊市摆摊的时候,生意并没多红火。

  后来,徐三槐说自己“闭关”去了——关在嘉宾旅社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灯也不开,黑灯瞎火地熬了五天。他说,那五天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后,醍醐灌顶,得悟了——他要改行。拿起剪子开始剪纸。

  剪纸不稀奇啊。但是徐三槐要把他老家的民间文化和剪纸融合在一起,搞了个“三秦文化剪纸”,自称是“三秦文化剪纸技艺第十三代传人”。这就厉害了。

  徐三槐为此在非遗中心搞了一场半公开的展示表演,我看了,惊得咋舌。徐三槐打湿头发,梳了个大背头,半闭着眼,一边剪纸一边做一些古怪的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套接一套的。他很快就剪好了,一人高的大张红纸,上是日月星辰,下是山川河海,中间是人神鸟兽,周围还有一些符号做点缀,总之,这“三秦文化剪纸”确实很唬人。

  徐三槐的廉价西服也变成了唐装,但依旧穿得松松垮垮的。自我介绍时名字也变了,姓不要了,把“槐”字的“鬼”也抠掉了,叫三木,还有个“大师”的后缀。我拿着他自己印的名片,只见上面印着“三秦文化剪纸技艺第十三代传人,三木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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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三槐说,他闭关那五日还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狼吃肉,羊吃草,鸟吃虫。我是吃肉的,吃草的,还是吃虫的,一定要搞清。什么气质的人就得做什么样的事。气质决定命运。”

  我听晕了,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气质。

  他笑了:“杨记者,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徐三槐家原本在宝鸡的山里。宝鸡的擀面皮好吃,全靠辣子油提味。他家不种苞谷不种麦,专门和辣子打交道。种辣子,收辣子,晒辣子,碾辣子,批发辣子。徐三槐念完小学就辍学了,回家侍弄辣子。等到了十七八岁,家里闹分家。徐三槐只分得一间草房,但那不是正经住人的,是他们家原来种西瓜的时候守夜看瓜用的。他们家种辣子后多年不种西瓜,那草房也就废弃了。徐三槐不忿,抱来三捆玉米秆,点把火,痛痛快快地把草房烧了,而后就往附近山上的“老爷塔”跑。

  “老爷塔”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叫法华塔,宋代的,文物。法华塔附近住了位老人,似有些道骨仙风。老者看见郁郁不得志的徐三槐,问他属啥的。徐三槐说,属狗。

  老者说:“实在没地儿去就住我这儿吧,你就来帮我看家护院吧。”

  就这样,徐三槐上山拜了老者为师。山上的日子就是养养鸡、种种菜、打打扑克什么的。这一住就是四年,吃了不少白菜炖粉条,认了不少繁体字,学会了唱、念、打坐。老者的院子里不止徐三槐一个徒弟,但他年纪最小,其他人大他十来岁,甚至二三十岁,而且大多是外地人,口音都不一样。徐三槐和他们也没什么话说。等老者病故后,徐三槐觉得山上没啥意思,几个月后他下山了,也没人拦他。他走出山门,走到“老爷塔”前,只觉物是人非。徐三槐也不回家,想去大城市看看,就坐车到了省城西安。

  有一天闲逛到西北政法大学门口,徐三槐看到有个摆地摊卖香包的。当时快到端午了,香包生意当然好了。关键是这个摊主手巧,不但香包做得有意思,而且会编手绳,用五彩绳现场编,花样多着呢,蛇结、十字结、万字结、玉米结……编好了拴上香包,好看又应景,过端午就该戴这个。

  摊子旁围了好多人等着买。徐三槐在旁边看得眼热了,心想:城里人真好哄,编个绳绳都能挣钱。他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时候在山里就经常用狗尾巴草编“兔子”玩,在老者那儿编柳木筐,还用旧布条编牛鞭子。他就在香包摊子旁边看,偷师。看着看着,居然就看明白了。

  徐三槐顿时像吃了仙丹,也不觉得饿了,从地上捡了几根人家不要的花绳,依样画瓢,一番摆弄,编了一个最简单的金刚结。徐三槐狂喜,他知道,此后自己有饭辙了。

  后来他就遇到贵人了——非遗中心的王智主任。王智觉得这小伙儿在西安无亲无故,就靠一根绳子讨生活,挺不容易的,所以有啥活动都叫上他。

  说到这儿,徐三槐感叹道:“我真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 三

  徐三槐变成三木大师后生意火爆,但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攒下什么钱。

  有一次,徐三槐给我打电话,借钱。我觉得很突兀,没有借。我以为他生气了不会理我了,没过几天,他又打电话,问我参评省级工艺美术大师的事宜,我给了他一些建议。后来他没有再提这一茬儿,我也再没问。

  再后来,听非遗圈子里的人说,徐三槐的“三秦文化剪纸”热闹了一阵子就不灵了,估计是新鲜劲儿过去了,电视台那些记者也不围着他转了。他觍着脸去寻人家,人家肩膀上扛着机器,扭过身不理会他。

  剪纸不好卖了,徐三槐的口袋马上紧张起来。没人采访他,徐三槐就又开始定期参加非遗中心的活动,挣三五百元的小钱。但是地摊他是绝对不摆了,好歹都是大师了,不能失了身份。三木大师坚信,低潮过后就是高潮,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要把“三秦文化剪纸”这面大旗扛到底。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去年夏天,我路过西安美院,男男女女几个人站在美院门口的那一排拴马桩前面握手道别。等我走近些,他们就散了,独自留下的那个人瘦瘦小小的,蓄着胡子眯着眼,穿着对襟的短袖唐装,像是徐三槐。可我记得徐三槐不留胡子,也不是秃头,我就没敢认。待再走近一看,还真是他。

  我蛮意外的,走上前一把拉住,差点儿把他手上缠的一串星月菩提给扯断了。徐三槐惊道:“哎呀,杨记者!”

  我问他现在是做绳编还是做剪纸。他摆摆手:“唉,没搞头,早不做了。”再问他以何为生,他说:“堪舆。”

  我看他黑胡子里混着白胡子,嘴唇焦黄,牙已有缺,一脸的笑却难掩沧桑,心里顿生感叹。

  我问他生意可好,他说:“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也不瞒你。全凭运气。运气好了,七八千的红包咱也接过。背的时候,几个月都喝凉水。”

  问他住哪儿,他搓着手笑,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还在老地方,没挪窝,西羊市的嘉宾旅社。在西安混了这么些年了,一直都是住嘉宾旅社,当嘉宾,是客。”

  我说:“嗨,长安居不易,谁不是客呀。”

  晚上瘫在床上玩手机,搜出徐三槐的微信,名号还是“三木大师”,头像是一张徐三槐打坐的照片,很有几分道骨仙风,但绝对和白天见到的徐三槐对不上号。照片上的三木大师是彩色的,现实里的徐三槐是黑白的。

  我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时,徐三槐突然给我发来语音,吓我一跳。大段大段的语音,我耐住性子一条一条听了,大意是他印象里我好像和某大作家很熟,问能不能替他引荐下,他想和大作家合个影,发到网上,做宣传。

  我打字道:“不好意思啊,我认得大作家,人家不认得我。”

  他又发来语音:“你不是也写文章嘛。你能帮老哥就要帮老哥,咱俩都十多年的交情了。你把大作家叫出来,我请客,到‘春发生’吃葫芦头,吃梆梆肉。”

  我突然想起来,多年前在羊市街,我和他是遇到过大作家的。

  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那时的场景:那是一个黄昏,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大作家走来之时,一个清瘦的青年正在给我讲“凤凰不落榆钱落梧桐”的故事……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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