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想到自己50岁那年会离婚。
我和媳妇都是北京人，打小就认识，高中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商场管后勤，我进了酒楼干采购，每天一大早开着面包车去批发市场买菜，晚上就去她单位门口等她下班。我们之间没那么多浪漫，就是互相惦记，酒楼有好吃的我给她捎一份，商场有我要的打折商品她给我买下。
她常说，顿顿吃鲍参翅肚，血脂那得多高，青菜、萝卜吃着没味，可人常吃这些反而长寿。她宁可不要惊喜，也不要惊吓。她不指望我今天送她一束玫瑰，明天送她一条项链，只求我珍惜家庭。我问怎么才算珍惜，她想了想，说，就是凡事想着她点儿，不做让她不愉快的事;万不得已做下了，也千万别让她知道。我嘿嘿一笑，心想这还不容易吗?咱一不花心，二不家暴，正正经经上班、爱做饭、不抠门，好男人一个。
1992年，我俩结婚了，各自带着爸妈给的一套房。我俩的工资和北京大公司的高级技术岗位人才没法比，但我们不缺房子，住一套，租一套，小日子过得可美了。
儿子上小学后，我们眼瞅着北京的房价一天比一天高，琢磨着给儿子也买一套房，等他长大了，这房子就给他当婚房。我们凑够了首付，在天通苑买了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租出去，租金用来还房贷。
听说有些家庭环境差的孩子，为了早日挣钱回馈父母，高考填报志愿时，只能选那些自己不喜欢但是热门的专业。想到这儿我心里很不好受：咱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愿意让孩子高兴。我常常对儿子说，等他将来上了大学，想学哪个专业就学哪个专业，毕业后想干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只要利国利民，爸妈都支持，千万别愁房子的事，爸妈都给你准备好了。
为什么我老提房子的事儿呢?我倒不是想显摆，而是后来我离婚就跟房子有关。
我媳妇特别不爱管我，平时去哪儿玩、买了啥，她都不问。这跟我岳父岳母有关系。我岳母管我岳父管得太严了，她说男人身上不能有钱，钱多了得“作妖”，所以我岳父身上带的钱从没超过50块。我媳妇心疼她爸，觉得老爷子特委屈，一个大老爷们儿，出门买根冰棍都得算计着，这叫什么事儿啊?她不愿意重复父母的婚姻模式，对我特别纵容。
对于我俩会白头偕老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直到2015年春节，我因为投资哥们儿的生意欠了债。
过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想赚快钱。我把我家的存款都投进去了，后来我哥们儿要求追加投资，说如果我不跟进，生意可能会黄，前面的就算白投了。我脑子一热，去借了点儿高利贷，结果每天有无数个电话来催我还钱。
我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向媳妇坦白的那个夜晚。
她问我哪儿不舒服，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看我不说话，她一样样地猜：“是不是工作丢了?”“是不是我爸妈出了什么事，你不敢告诉我?”“你要是得了绝症可千万别瞒着我，我比我以为的坚强，北京不行，咱去国外瞧病，不行咱就卖一套房。”那会儿我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啊!
我说我被骗了，说她打我骂我都成，可千万别离婚。我媳妇愣住了，说可不兴开这么大的玩笑。直到我拿出那一堆合同，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打电话找我那个哥们儿核实完，这才信了。她一宿没睡，一直抱着手机不停地发微信，我知道她在和她的闺密讲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情绪极度混乱，需要倾诉。
我当时忐忑不安，她拒绝和我说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特别害怕维系了20多年的家就这么散了。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媳妇突然对我说：“咱聊聊吧。”我说好。她说她找房屋中介问了，目前我家那3套房子里，就天通苑那套最值钱，卖了差不多够渡过难关。我说行，我就一罪人，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她问，如果没能卖个好价钱，那怎么办?我说我做牛做马，我多拉活，债务我一个人扛。她点点头，说这房子本来是给儿子准备的，现在少了一套房，当父母的就够对不起他的了，可不能让他也跟着背债。我说：“不是当父母的对不起他，你是最好的妈妈，是我这个当爸的太不像话了。” 二
房子因为着急出手，最终以很低的价格卖了出去。卖完房，我媳妇就坚决要求和我离婚。我苦苦哀求，说怎么都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否定我这么多年为家庭的付出吧。她问我，还记得结婚前她对我的期待吗?我说记得，她期待我珍惜家庭，不做让她失望的事。她说，记得就好。我叹了口气，知道她主意已定。她这人就是这样，不涉及原则的事，一概轻轻放过;但凡涉及原则，说什么都没用。
她对我是失望到骨子里去了。结婚20多年了，我不管晚上几点回家她从来不过问，她那是相信我。我岳母常说男人不管不行，说她这么惯着我迟早得出大事儿。她每次都跟她妈说那是不正确的观念，夫妻俩得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以后她怎么面对她妈呢?她得多难堪啊!
我媳妇搬到了婚前她父母为她置办的房子里。那房子租出去了，她给租客退了租金，还赔了几千块钱的违约金，也没重新装修就住进去了。我说还有两个月那房子就到期了，你在我这儿住，又不用付租金，何必费这钱呢。她说，早结束早好。我苦笑一声，和我多待一天她都不愿意，我真是全天下最失败的丈夫!
我儿子当时在上海上大学，请了几天假回北京帮她搬家。知道她心情不好，儿子拉着她去北京周边逛了逛。儿子有个银行卡号在我这儿，以前每个月给他打2000元作为生活费，离婚后我仍然雷打不动地给他打钱，直到大学毕业。我知道他也恨我，不愿理我，以后养老估计也指望不上他。但父子一场，我把我该尽的义务尽完吧。
大家老以为受伤害的人最痛苦，其实犯错的人心里也不好受。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羞耻感，是我把房子给弄没的，我让全家失望了。20岁的小孩犯错，那没的说，谁年轻时没有毛躁过?可我都50岁了，越活越不成器。真的，我特别恨自己。我总希望时间能退回去，可怎么可能呢?
我父母没活过70岁就都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他们呢。以前我引以为憾，但离婚那会儿我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老两口走的时候我家庭美满、工作顺利，他们没什么遗憾，要是活到今天，不得被我气死。
我那群发小担心我想不开，天天找我喝酒聊天。有个哥们儿硬让我在他家住了3天，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好几十年，哪儿能一点儿错误都不犯?犯了错误改正就好，咱可得好好活着。”他媳妇还给我前妻打了好几个电话，说尽了好话。
我倒是没想过死，就是每天心里难受得不行。设定好的人生道路走了一大半，“咔嚓”，断了，接下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原先一家人手拉手一起往前冲，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茫然、失落、沮丧、愧疚……无法形容。 三
我早不干采购了。离婚后，我在食品原料公司负责送货，一天工作13小时，干一天歇一天，歇的那一天我用来接私活儿。我把开了五六年的本田雅阁卖了，换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我那群发小常给我介绍活儿，我特别承他们的情。我已经是个让家人失望的丈夫和父亲了，可不敢再当一个让人失望的朋友。
其实生活中有个目标挺好的，哪怕这个目标是还债。因为一忙起来我就忘了所有痛苦，每晚回去累得躺下就睡，没力气想以前的事。2019年12月，我还清了所有欠债。四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再看这期间的得到和失去，我淡然多了。
对前妻和儿子的愧疚之心肯定还在，但我学会了自我安慰。每一家人的缘分都是有限的，缘分的终止有时以死别的形式出现，有时候却是生离。电用完了可以再买，缘分尽了却不可再续，但没必要无穷无尽地沉浸在悲痛中。
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我们仨曾互相陪伴、互相支持，这是他们给我的最重要的礼物，我深深地感激他们。至于儿子，天通苑那套房子原本确实是给他的，但买房并不是父母对子女的义务。我和前妻的一人一套房将来都会留给他。和很多孩子相比，他已经轻松太多了。我对不起的只有我的前妻，如果将来她生病或者遇到什么难事，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她;如果她能找到第二春，我也愿意送上祝福。
还差两年我就退休了，我们几个发小都约好了，等退休后开车去全国各地转转，夏天我们去威海吃海鲜，冬天去三亚看海景。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看看未来还能拥有什么吧。不管以后的人生怎么过，我都会努力做一个靠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