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张文在超市看到米糕了。这种东西在长沙的超市里很常见——纯白色,小碗大小,个个蒸到开花的原味米糕。张文买了两个,回家路上就忍不住打开吃。米糕是冷的,软糯,就是白糖放得有点多,甜得发腻。记忆里的味道,因为冷,似是被锁住,发散不出来。
那天下着大雪,张文在搬家。重回茶园坡,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人也累得够呛,想着去超市买些食材做饭吃。大雪天出门,他把棉衣裹紧,走着去离家不远的超市。
从超市里出来,雪仍在下,张文拿出一个米糕咬了一口,举起来看,与雪一般颜色。雪悠悠扬扬地飘落,落到米糕的缺口上,倏忽便消失不见。
一
张文第一次吃米糕,是五六岁时在一场初雪过后的外婆家。
米是当年新打的粳米,洗好后,用表哥挑来的山泉水泡,泡上半天,上小磨碾碎。外婆用小勺舀着米往磨眼里倒,母亲推着磨,与外婆说说笑笑。
磨出酽稠的一大盆米浆,撒上白糖、酵母再搅拌,搅拌好后,盆子放在灶台上,盖上盆醒发几十分钟,再分成十几个小碗,每个碗中盛半碗,撒上晒干的桂花。这时灶上的水也烧开了,小碗放入锅中,隔水蒸。
米糕出锅了,个个是开口笑的形状,雪白,氤氲着米香。张文负责烧火,其实是一直守在灶间,等着开锅之际尝鲜。锅盖一掀,他便抢了一个。为了不烫手,他特意将手在冷水里泡了泡。米糕连碗一起拿到手里,用筷子把米糕挑出来,一口咬下,吸着凉气嚼着。初嚼软糯,细嚼回甘,又嫩又甜,三两口,一个米糕便下了肚,张文的眼睛又往灶上睃。
“有咧,紧着你吃。”外婆站在灶边,用勺沿着碗边将米糕一个个抠下,堆到大碗里,一边碎碎念,“不要急,小孩子有吃在后,莫烫着了,烫了舌头长不高的。”
那天夜里,母亲便在外婆家住下,与外婆挤一床,张文心里欢喜,也要挤着跟她们一起睡。母女俩讲悄悄话,张文听了满耳朵。
夜很静,屋外只有风声。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树木都秃了枝丫,屋檐下冰凌挂得老长,张文想着,明天早上要大表哥摘一根下来,蘸白糖吃。
二
夜里雪停了,第二天白天又下起来,老屋建在坡上,坡下的田间小路都披上了一层雪衣。辉姨与姨爹是迎着雪走进张文的视野的,一个大高个儿的男人,穿着黑大衣,戴了顶帽子,和外公走在前头;男人身后跟着个苗条的妇人,穿着毛呢外套,一只小脸裹进了围巾里;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孩,看上去比张文要大;再后头,是拿着行李的舅舅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张文猴急地跑进厨房给外婆报信。外婆、母亲一早起来磨米浆,足足磨了3大盆。此刻,厨房里的米糕已经蒸了两笼,米香四溢。可今日不比昨日,客人没吃,小孩子不能动嘴。张文引着外婆、母亲出来迎客,自己站在最前头大喊:“辉姨!姨爹!”
辉姨两口子在堂屋坐定,偎着火盆,桌前一应小食琳琅满目,正中是一盆仍冒着热气的米糕。大家话着家常。辉姨将张文唤到跟前,拉进怀里,说:“这么大了,上学了吧?”辉姨脸色白润,小血管似乎都看得见,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唇,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张文望着她,有些紧张,一时连对米糕的念想都没有那么强烈了,也忘了回答。
那天的迎客宴特别丰盛。屋外的雪仍下着,屋内却热气腾腾。饭桌上,姨爹像报履历一般回溯着过往——
他毕业于厦门医士学校,分配到了长沙宁乡县人民医院。20世纪50年代末,获组织推荐,到湘雅医学院进修5年;之后参与湖区抗疫,作为血防医疗组成员转战了整个西南洞庭湖区。“血吸虫病流行起来,满村都是巨脾症,所以国家要把血吸虫病防治写进制度。”姨爹说,“国家培养了我,我要在岗位上做到去世的。”
彼时张文尚幼,听了也不明白巨脾症是什么,他连脾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餐桌上,辉姨细细地嚼着一个米糕,脸上带着笑,吃完了,便不肯再吃第二个了,笑着说:“我少吃点儿,留个念想。”
三
张文放寒暑假时,父母要上班,于是七里桥的外婆家、胡家巷的大外婆家、浏阳师范的姨外婆家,都是他假期里的去处。在姨外婆家,张文第二次吃到了米糕。
那个姐姐是中午来的,在暑期过半的某一天。姐姐瘦瘦小小,着一件灰布短衫,脚下踏一双草鞋,一身汗,背着一个很大的泡沫箱子。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包东西,塞在姨外公手上。
那是一包米糕。姐姐是姨外公的学生,已经毕业了,住在浏阳永和。那天早上家里做了米糕,想送给老师尝鲜,天热,怕米糕变馊,索性借了邻居家的冰棒箱,去镇上冰厂批了一箱绿豆冰,冰上米糕。搭上西行的小火车,冰棒便在车上卖,生意好,却不敢全卖了,留几根在箱里,蓄着些凉气儿。姐姐送完米糕便转身离开,姨外公在后头喊,怎么也喊不住。
米糕没放糖,却嵌了红枣,张文喜它凉丝丝且带着清甜,吃了好几块。那天晚上,张文听姨外公、姨外婆二人闲话,大约知道姨外公的学生为什么会大老远地送米糕来了。师范学校是公费的,学费全免,杂费、书费有助学金,家庭困难的学生便省下助学金贴补家里,自己吃糠咽菜过日。姨外公看不得自己的得意门生这样,便拿家里的钱、粮票贴补。
那天,找了个怕米糕馊了的借口,张文在临睡前将那些米糕全吃完了,胀得半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姨外婆又好气又好笑,拎他起来,到院子里走动消食,陪着他一起走了好久。
四
成长的过程中,难免有磕磕碰碰、小病小灾,母亲管它叫懵懂运。“长大了就好了。”母亲笃定地说,“米糕开没开花,掀了锅盖才知道。”后来,张文才渐渐察觉,长辈们有一套通用的哲学——人生中的错失与苦楚都属正常,成就与安稳则是“运气好”。
“运气好”的张文就是这么长大的。他就像一张白纸,由这些亲人填上颜色,那些颜色基调温暖、主题鲜明,却带着各种情绪。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张文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不见得有多如意,但总想传达快乐。
外婆去世于本世纪初;姨爹走于2016年,头一天还在坐诊,第二天在睡梦中突发脑出血,他果然实现了当初的诺言;辉姨隔年也走了。
温柔的人有温和的一生,他们智慧而内敛,历苦难、知苦难,却早已放下了心中的不平,坦然面对命运。就像酽稠的米浆在炉火的蒸腾下变得蓬松柔软,甚至开出花来。
与这些长辈们长久地相处,耳濡目染,张文也被他们着了色,洇染了几分相似。到了中年,在一地鸡毛中,笑对生活,学着遇到问题换一个方向思考,学着不那么忧郁、敏感,学着隐忍与自嘲。
五
这场雪过后,长沙再没下过雪。张文搬回了茶园坡,家里养了两只小奶猫,一公一母。腊八那天,张文起了个大早,给家里人做米糕。工序他都会,豆浆机也能磨米浆。蒸出3小碗纯白、蓬松、开花的米糕,没有放糖,温水化开一勺蜂蜜作蘸料。
咬一口,也是糯糯软软的滋味,蒸气逼出米香,蘸一点点蜂蜜,吃出满口清甜。儿子拿勺舀着吃,舀着舀着有些不耐,直接上手拿。“爸爸,这不是馒头啊?”儿子问。
“这是米糕。”张文笑着回答,“爸爸做的米糕有魔法,吃了就会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