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两只羊。
一只羊让我的血液里,浓郁而清澈,给予我足够的体力,使我至今不惧怕去翻山越岭,也给予我持久的热能,使我一年年得以战胜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另一只羊在我的大脑里保留记忆,让我知道自己在哪里生,在哪里长;一只羊在我的眼睛里释放光泽,让我不在年龄的面前丢失春风里的第一抹绿,另一只羊在我的眼睛里扩大视野,让我环视天地人,知道原来人与羊的区别并不大,都属于泥土;一只羊在我的头脑里提供脑脊液和多巴胺以及氧,让我思维灵动,行作敏捷,成为一个生命不息劳动不止的工蜂;另一只羊时刻在我的脑子里不停讲述,告诉我什么是一个自然之物的自知之明,它领着我在梦境中走得很远,穿越一片墨色的森林,望不尽那翡翠色的天边……它也常常在梦醒时分提示我——花正被风摘走,路被风沙掩埋,草原在褪色,让我忧虑,让我深思,于是我的脚像羊那样,不由自主地躲过灯红酒绿的都市,迈向碧水回环、莺飞草长的地方,去做一个把草原认做母亲的写作者。
每一个草原人,生命中都有两只羊。一只是羊肉的羊,另一只是羊群的羊。一只羊指向你的口腹,另一只羊介入你的灵魂。你转换在这两只羊中间,有时候感到拧巴,有时候感到纠结,更多的时候不知不觉。
在空旷而辽远的草原上,牧羊人下马而坐,看云起云落,也看着散漫于起伏开阔之间的羊群。地平线浑圆,只有她的身影凸起,羊群时而像栖落在她肩头的云朵,时而和云朵连成一片,在草浪上漂游。这是我的知青姐姐李军华,只身牧放八百只羊的场景,当年她只有十八岁。当她给我讲起这个四十多年前的故事时,依然热泪盈眶,十分激动,好像一切发生在昨天。她高中还没毕业,就下乡到了牧区,没有什么经验,只是跟着几个老知青出过几回牧,为了“踩一脚牛屎,炼一颗红心,永远扎根不动摇”,她坚决请缨承担了这个任务。
天气很好,清风吹拂,正午热起来,大地静谧安详,羊在打盹,像一团团白色的大花朵。她为此景激动不已,也十分陶醉,很浪漫地开始写一首昂扬的赞美诗。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她一抬头,看见羊群像散花一样疏散开了,羊儿三一堆五一群地走出去差不多有一两公里,并且还是朝着不同方向走的。她有些着急,因为她尚不知道,歌曲中出现的牧羊姑娘和现实版的出牧大相径庭。由于草种的分布和疏密程度的不同,聪明的羊一般不会聚在一起吃草,它们早都养成了且食且寻觅的习性,好的牧羊人要时刻俯瞰四周,看看哪里水草丰美,绿茵成片,然后把羊群像撒网一样疏散开,时不时地还要归拢一下,控制它们以免走散,这样放牧,羊不会扎堆抢食,以致过度啃光草芯,也不会原地践踏草原。要想羊膘肥体壮,绝对不是拿着一本书,往草地上一躺那么轻松惬意的事。牧人和羊必须使用同一个指南针,那就是草。
如果说草原是天人合一的地方,那么牧人就是在大自然母体中与羊一起长大的孩子。草原上的羊是不会停留在某一个位置原地不动的,新鲜牧草的气味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时刻牵着羊鼻子不松开。草是羊的命,羊是牧人的命,草和羊告诉牧羊人,你属于大地,一切都必须依顺大地。
李军华姐姐说,她刚想上马,突然听到自己背向的羊开始咩咩地叫起来,不一会儿,所有的羊开始聚拢,叫声像大合唱似的形成了偌大的阵势。这是怎么了?李军华姐姐环视周边,我的天!原来有一只大狼正在身后靠近,离自己已经不足十米远了。好在李军华姐姐想起了老牧民的话,放牧时套马杆万万不能离手,狼害怕圆圈形状的东西。于是她奋力上马,甩起套马杆,套马杆的皮绳在空中展开圈套,狼一愣,随即逃走了。这时李军华姐姐发现自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无法下马了。李军华姐姐说,羊绝不是所谓待宰的羔羊,羊在草原上生存千万年,躲避食肉动物的袭击是它们生命的基本功,其身心已经进化出种种令我们诧异的功能。你问我,羊明明背向我,为什么能发现我身后有狼出现呢?羊有后眼。羊的双眼位置偏向头的两侧,使其具有宽广的视野。当羊瞳孔扩大时,状为矩形,绵羊视野270度至320度,山羊视野320度至340度。当羊竖起身子爬山的时候,可以看到后面的万丈深渊。有的羊瞳孔是矩形的,在夜晚能够看清楚四周环境,白天睡觉时眼睛闭得更紧,能够很好地避光。
李军华姐姐说是羊的眼睛救了我,看起来是我在管理羊,岂不知是羊一点点在引导着我。春天羊儿会自己找到阳坡分娩,夏季羊儿会自己找到草药吃,染一身药味,自然驱蚊虫,秋天它们找成熟的野韭菜花种籽吃,为抵御严寒囤积脂肪,冬天,暴风雪来了,智慧的头羊准能为羊群也为牧羊人找到避风的山坳……
李军华姐姐的讲述,让我沉思良久。不由想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一个牧民的儿子,在城里寄宿长大,从幼儿园开始耳边的声音就是上大学,上大学,到大地方去,到没有暴风雪的城市去,后来大地方并没有给他提供一席温床,也没有为他展开一张哪怕并不辉煌的人生蓝图,倒是家乡草原悄然地在环保时代显示出无限的生机,于是他回归草原,立志从牧羊开始,做一番事业。某日他看到几只羊进入了河中,便不顾一切地冲到河里去抓羊救羊,结果羊安然无事,没有经验的他却被河水推倒淹没,一腔青春热血险些付诸东流。若是他事先知道山羊会游泳,绵羊可以漂浮在水面上,事情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在草原行走,印象最深刻的是春天看接羔。如果母羊在分娩的过程中受到了惊扰,或者分娩后嗅到小羊羔的身上有生疏气味,母羊便不会去舔小羊羔身上的黏液,也不会让自己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吸吮乳头,这时候草原的额吉们会给母羊唱劝奶歌,用哀婉的歌声影响母羊的情绪,劝母羊接纳自己的孩子,母羊起先总是无动于衷,老额吉就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唱着,歌词主要是——陶爱格……陶爱格——那是在模仿母羊分娩的声音,唤起母羊的母性。而更多的歌词,是草原母亲们即兴唱出来的,其曲调哀婉深情,充满了无以言说的内涵,折戟的鹰,离群的雁,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匹消失在远方的老马,一只丢失了婴儿的摇篮……只有饱经沧桑的母亲,才会唱出这么多的忧伤和坚韧,我听一次落泪一次,甚至凄声难掩。但是你看额吉,她们神情平和,像一棵风雪中的老树,一动不动,直唱到母羊回头,温情地靠近小羊羔,小羊羔战战兢兢地开始吃奶,渐渐和母羊亲昵起来,额吉才会慢慢挪动沉重的身子,揉搓着僵硬的膝盖站起来,就在她抬头那一刻,我看见了她满面泉水一般的泪光。
游牧的往昔,草原母亲总是在默默地承受,承受暴风雪,承受瘟疫,承受失去孩子,承受男人酒后的粗野,一辈子的忧伤和沉郁,与谁倾诉?当沉默已经成为草原母亲的习性,劝奶,或许就是她们最为淋漓的表达,最为呕心沥血的倾诉。额吉在羊的母爱被唤醒之时,获得了自于另一种生命的相知,就像一个艺术家在落幕时漫长的沉浸,突然被静场时分浪潮般的掌声击中,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在深深的理解和响应中。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在额吉的劝奶歌结束的时候,悟出世上最珍贵的砥砺,不在所谓的高光时刻,不在获奖的典礼上,而是获得了在文字中倾听着自己,并且能够向你会心一笑的那个人。在草原上,从一种生命到另一种生命的通路,是一曲从早晨唱到落日的长调,也是一场岁月的远征。在草原的春天里,我常常看到人与羊心领神会的时刻。
而在另一个空间里,我浑然不知地让心中的羊变成了另外一只羊。
我们在高谈阔论,从席面上的全羊宴,谈到成吉思汗行军途中,用铁帽子翻过来煮羊肉,从此有了涮羊肉;从忽思慧的《饮膳正要》中有七十多种用羊肉和羊内脏做成的美食,谈到本地著名美食烤全羊、羊血汤、手把肉、鱼羊一锅鲜、酥羊尾、酸羊奶……我们大快朵颐,乐此不疲,从色味香形以及鲜嫩或软糯,涉及到羊的分解——上脑、羊腿肉、羊腩,羊扒、羊巧等等,继而进入色味香的渊源,一致认为草原特有的瞬间完成的宰羊方式,从人性的角度,避免了羊死去之前的恐惧和痛苦,也使肉质新鲜,保持原有的韧性,话题不断深入,终于找到了呼伦贝尔草原羊肉好吃的根本原因,那就是草好。
呼伦贝尔草原只有一百天的无霜期,羊最喜欢的豆科植物有三十多种,羊可选择使用的药用植物有五百余种,这些牧草拼尽全力在短暂的无霜期里开花结籽,完成生命基因的永续,所以不论什么品种的草都不会长得很高,营养却更浓郁。呼伦贝尔的羊,每天觅食路途十七八公里,就是为了进食最有营养的牧草,它们每天大约吃掉十斤新鲜牧草。或许可以这样说,大地为羊提供了牧草的盛宴,羊最终变成了人类的盛宴,而我们在享受羊肉的盛宴时并没有想到,美味的源头原来是草。从食物的角度看,粮食、肉类、蛋类都源于草,而草原上的人本质上是草的养子。我们知道享受了多少羊美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有万千棵草。没有人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从羊的角度看人类,从草的角度看羊,从终结的意义上看生命,这一切都无奈又合理,没有什么形而上可言。
我想,作为一个呼伦贝尔人,我是两只羊抑或千万草。
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每一个人最初都是生态塑造出来的。生态决定历史,历史决定文化,文化在时光里浸润心灵。李军华姐姐每年都要回一次呼伦贝尔,看羊群,看草,看遍野花开,看草籽乘风而去,当然也要吃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