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一个人在仰面大笑。
她已经笑到了危险的边缘。被大笑扭曲的,不只是她的脸,还有她周围夏天的炎热空气。大笑的人不仅自己笑,还兼用双手拍打离她最近的人,想把别人也煽动起来。
在景物的一片颤动之后,有人告诉我,这个人之所以大笑到不能自持,是因为她一下子赚到了二百万!
可能,二百万是值得人一笑的,但是还不充沛。不是有人计算过,移民北美,吃往不愁,生老病死不愁,直至人之瞑目,需要蓄足一千万人民币吗?所以,这人笑得夸张了点儿,提前了点儿,百尺的竿子,她的登爬还要继续。而且,一千万在手的那一天,她更不该这样狂笑,中国古人不是有暴喜暴悲而死的先例吗。
我想说的不是笑,而是愉快,是透明如翼、忽至若风、转瞬即逝的那种心灵上的愉悦。它轻灵的光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对人灵魂的透彻照耀。
使幽闭的心灵明媚,连恒久的太阳都做不到。钱币、财物这些可求可见、可以把持的东西就相差得太远了。
中国明清之交有个被后世称做学问家的人金圣叹,他呼唤了文人墨客,借助了十天阴雨绵绵,紧闭在一座古庙里,写出了人生“三十三快乐”。我逐条逐条地把这些“快乐”看过了,发觉古代文人墨客的迂腐迟滞:……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执快刀,切绿沉西瓜……;……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夜里热汤关门澡之……连这类粗鄙的体验也拿来充做一条条快乐。像中国这历经五千年丝竹戈马、经典史籍的发达民族,居然举荐出了这种学问家,任其恣意评书立说以传世!
依靠温度、声响、光亮、触摸,甚至错觉,我们被它始料不及的降临所覆盖。愉快,它是非物质的,通过它,我们知道,人活着还有吃穿以外的要求。
我见过一个愉快的人,一个几乎一文不名的老太婆。她住在城市的边缘,那是一片几乎坍塌的土房子。她的窗户上半截糊着旧报纸,下半截才是拼凑起来的玻璃。老太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门叫驴一样响过。她踩着响声,出了门,衣襟抓在胸前。手上捏着稀泥的孩子们,都认识那门声。他们跑向了老太婆。老太婆的衣襟是个“聚宝盆”。十几年前,我亲眼见过,她摸出一块糖,把它咬开,抹进两个四、五岁孩子的小嘴里。没有糖的时候,她也有素馅饺子,或者瓜子,或者一小撮黑芝麻。那东西并不一定干净或香甜。老太婆的手心是白的,手背是黑的,但孩子们的嘴在动了。老太婆眯起眼睛开心地笑,向着尘土和阳光一起飞舞的小胡同。然后,她到一根粗水泥管子上坐着,坐过整个下午。别人扇着扇子,她扇着她空荡发粘的衣襟。
人们直呼老太婆为“疯子”。
对她倾其所有去讨好一切孩子,正常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人们认为这种施舍缺乏理由,师出无名。据说,老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这样“疯”着送孩子们东西,一连“疯”了几十年。曾接受过她疯赠东西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到了四五十岁。而她的门口,还继续围绕着一群秃头秃脑的孩子们。
中国人的思维理念,是讲究因果关系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没有原因,一方的手就绝不会伸出去,另一方的手也绝不会伸过来。如果我说,树上有一粒甜美的果实,它坠落于人的怀中,只是因为它喜欢那坠落的愉快,在温暖之中的愉快,人们便感到茫然无序,条理不顺。
愉快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在物体的轻重、事情的利弊都超级明细的今天,它在天空中无根地掠飞。当一个深圳人双目和蔼,以笑来应对你的时候,他多半是怀有不令人愉快的目的。
远古的动物,随着岁月日益石化。同样,愉快已经被更加实际的感受所物化和替代:愉快?愉快有什么用处,能吃能用吗?
还有一个愉快的人,全中国的人都认识他。据说美国西点军校悬挂着他的画像,这就是雷锋。一个幼年失去了亲人的孤儿,一种新生活开始行进时的热忱参与者,他超常地珍视着别人给他的每一绺微笑和每一声道谢。他年轻的内心急切地需要它们,以保持温暖。这是他帮助路人、忽略痛苦、轻淡金钱的最初和最终的动机。
愉快之光,再短促地一掠而过,对于热望着它的人,已经足够。
有一个下午,我去取信箱中的邮件,突然一个骑儿童车的孩子在我的面前猛然立定,他指着我手上的邮件:你看见了吗!那是什么?
我马上看见:在书报之间,有什么东西扑扑簇簇地飘忽飞舞。在阳光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这么神奇和耀眼。我抖开报纸,发现那是一只最小的黄粉蝶。
粉蝶飞向了树丛,孩子的脸上闪烁着快乐的光:“阿姨,我以为那是一块金币呢!”
为什么是金币呢,粉蝶不是也很好吗?
有一本曾经风行一时的书,叫《病夫治国》。作者从医学的角度去分析各国政要首脑的生理疾病,以探讨这些疾病对国家重大决策的影响。我由此想到,如果有一个政要,他是一个形而上者,一个器重内心感觉的人,一个追求精神愉悦的人,那么,他的国家该是一个远离战事、平静和谐、风波不兴的乐土。
过去的年代,“组织上”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找一个人谈话,说要对他提出“更高的要求”,那么今天,生命同样郑重地坐在人的对面,它在询问:你知道愉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