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在世界上,灵魂也能够因为它的深邃、纯正而熠熠闪光。
假设,街上日夜忙碌着的如蝇的人们,在一瞬间里突变,头顶纷纷发出了各自程度不同的光彩,大街将犹如热闹、拥挤的灯市,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一种人文景观。
再假设,人群之中走出一个男士,他的头上有着耀眼的光彩,那光彩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光环,人们该以什么样的崇敬又私藏忌妒的心态,目送他远去。
虔诚苦行的佛教徒们修炼一生,“自虐”一生,梦想达到顶有“华盖”的境界,而成佛做祖者廖廖可数。僧侣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使即时行乐的现代人深深畏惧,敬而远之。与为佛为祖比起来,灵魂直接闪光如果成为可能,那光彩既实用又易得,全球的人一定会雀跃而求之。
这个假设,如果成立,将使我目前正居住的这个城市更加缤纷喧哗,夜如白昼;临街,将会蜂拥出无数比美容美发店更加堂皇的铺面;准会有人发明出特有的发光药粉而图谋暴利。精明实际的人们,自然会判断,让灵魂闪烁其光,远远超过了保护毛发、包装形体、印制名片、制作广告,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夸张和放大自己灵魂的光彩。
有人说,影响了二十世纪的人类文明进程的学者有三个:尼采、弗洛依德和马克思。也许,在灵魂有光、发光药粉沿街摆卖的时候,大街胡同里将充斥着光辉不逊色于这三个伟人的平凡民众,从此以后,伟人将彻底消逝。
这个假设完全幼稚、无稽,甚至可以说是恐怖。
我们可以庆幸的是:精神无光。
当代,在这个放弃内心、蔑视内心的世界,人人都施展着心机,扩张着权力,增加着资产。在这一片别的繁忙中,人们自觉自愿地放弃了灵魂,把物质充盈于怀中。他们毫不犹豫的选择是:使灵魂黯然无光!
如果世人们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熄灭,还剩一丝幽光,那我们可以循着微光,走进现代人深幽的内部。
我和一些人围着台面坐着,桌上有茶,也许还有几只香蕉、苹果,人们在故意谈论深奥无边的问题;或者那个环境是歌舞厅、迪斯科广场,隔着噪音、烛光、烟雾,人们之间便矜持着一句话也没有,常常我会溜号。我想象我周围的这些人,行走着的,端坐着的,成功的和失败的,他们的灵魂什么样呢?
事实是,没有人能会见、分离出人体之外的灵魂。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真正接触,远远难于和外星人之间的一句对话。人与人的真正相识,只能属于史匹尔伯格在科幻片中都没有涉及的第四类接触。
每个人的内心都蒙在他的暗袋里,无论其中潜藏着光芒,还是拥塞着败絮,反正个个掖藏着。
灵魂是人类史中,最久远、最沉默的隐居者。
当极少数的人鼓吹灵魂时,马上会有人问:遥远得连视力都无法触及到的房子,还有走近并且修缮的必要吗?
白瓷盘子中有一只苹果,太阳照耀着它的那一面,是全红的,背对太阳的那面是橙黄的。它有着优美的外表。但是,它的核儿,正在腐烂。致命的枯萎由里向外,已经不胜一只最锋利的水果刀。后来,这只苹果被推落进了垃圾箱。人的手马上就可以去取另外的苹果。我看见,生物都把自己的秘密包藏在躯壳之内,包括它腐烂发光的全过程。
苹果太悲哀了,它不能表达,不会申诉。
一个老人,躺在病房里,他知道,他生命的脚虽然举在了空中,却再也无力落回生之地面上。他可能叫过身边的人,讲出他暗藏了一生的某些丑恶,这可能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话可能使众人惊愕:人们发现经过了几十年,并不认识这个人。
然而,更多的人,他们什么也不说。他们不肯回想他们的一生。他坚持认为他一生的行为都合理、必要并且绝顶正确,没有什么可以忏悔。
许多人都不想坦诚,他们像躲着脚下的钉子躲避着灵魂的棱角。其实,任他们怎么躲避,没有内心痛苦的人,都将更加永无宁日。
造物之主,赐予我们灵魂之粗坯。它依赖每一个人不断对自己内心灵魂的修正和完善,保持和扩展那深不可见的内在光辉。所以说,人是被动的动物。
如果有一天,有明智者重塑人类,必须完全改变造物主的作法。现有的人,是不可以委以重任的。要使未来的人类,在对食物的本能要求之前,首先加入对自己灵魂的忏悔、内省和不懈修正的本能。
非常可惜,灵魂内部的光辉,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了。明智者并未降生。
我见过农民把家中刚刚咽气者的稻壳枕头烧掉。那不能近前的恶劣之烟,蒙着落日的残弱鳞光、唢呐的哭泣穿透古今岁月。同一个枕头上,不再能落回同一颗头颅。我们走掉以后,就不再能回到这世界上来,不能再思索。
无光者将永远暗淡;有光者,把光放下后,也将要走往远的方向。
假设,有去伪存真的鉴别的方式,我真想看见灵魂的内部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