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完全陌生的小镇,你看见一些熟悉的身影与面孔,但交臂而过时,影像因无限逼近而不断变形——他们根本不是熟人,只是,和某些熟人形貌相似。他们居住的城镇,也在你的感官里重复着类似的失真,总体的感觉是似曾相识,但许多无关要旨的细部在强调,这其实是又一个不曾到过的无名之所。
十八九岁时和女同学坐车去别的小城享受公开挽手的自由,却常被迎面走来的“邻居”或“亲戚”惊出一背冷汗。二十多岁时,总是在离家千里的外省城市恍惚看见家乡的某个小巷,走进去,甚至还能发现一些熟人的面孔与背影,只是,他们的方言和淡漠最终会校正我的错觉。
这样的际遇一再在我的履历里发生,迫使我在其中的意味中逗留和玄想。
我的第一声感叹献给上帝的手艺:构成人的面孔的器官只有那么几个,却被活色生香地排列组合出十数亿种不同的相貌来,从表面看它们随时有雷同的危险,但绝对不会真正重复一次,即便是双胞胎也有着以供鉴别的标签。拥有此种本领的神秘操盘手,我们只有拜称他为上帝才足以表达敬意。
第二声感叹,要隆重献给上帝这些无法计数的作品。上帝的人像雕塑,只有极少数堪称杰作或至少可称为名作,它们居住在电视、报纸或露天的广告牌上。更大量的作品是上帝信手拈来的,他们资质平平,寂寂无名,不过也会和那些著名作品一起在世间流通:谦卑、无助,但也不乏坚忍和局部的乐观。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一辈子只被有限的少数人所知,他们也有自己的大喜大悲,但他们的故事,只有更少的几个亲人在意。
如此壮观的而孤立的众生群像背后,一定潜藏着比名作们更特殊的生存意志吧。
去年夏天,陪两个朋友半公半私地去一些县和市游玩。下午在贵溪冶炼厂的宾馆里睡累了,而请晚餐的人还未下班,我就拉着他们去宾馆后面的空地散步,从空地走到荒地,在荒地的下方,居然浮现一个小镇,比城小许多,比村大几倍。
沿着绛红的泥路往镇里走,依次看见:电动车和自行车修理铺,师傅脏着衣服坐在小凳上对付一圈红肠似的内胎,阳光蜻蜓般栖落在他肩头;然后是一个歪着身子的亭状小卖部,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正从老板的玻璃罐里往外掏泡泡糖,瘦老板一边收硬币,www.xinwenju.com一边和远处几个织毛衣的胖女人搭话。她们坐在更远处的一幢三层小洋房门口,像脚下侧卧的狗一样,对陌生来客保持着随意的好奇式的警惕。比她们更远的,是参差不齐拥挤在一起的一些老瓦房和新洋房,有的屋顶上还支着早已废弃不用的鱼骨天线。
我对这些场景和人物的了解程度是熟稔这个词所不足以表达的,越往小镇深处走时,似曾到此一游过的错觉就会越加深,以至于深到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的程度。如此随意的布局和慵懒的时间观念,和我老家的一些城镇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这样无名而彼此相似的小镇?除了附近的居民,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对于我这个路人,如果不是这次不经意的路过,它和它居民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不仅隐形,而且无名。
我想对朋友说出自己的感慨,最后探讨的,却是名人和大众的关系。
好像有历史是由大众创造的论断。这个观点或许正确,但问题是,大众这个虚指的词到底能落实到哪些人身上呢?难道创造历史的大众就是这些不存在的存在吗?
现实经验无时无刻不在提示我,许多时候,是少数人在影响大多数人的命运而非相反。政治精英引导着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变革,科技精英在改变人类的物理生活品质,商业精英掌控着社会的财富分配格局,文艺精英则左右着我们的审美趣味和娱乐方式。精英们的名字、身高、生日、血型、星座,乃至他们的怪癖以及何时怀孕、分娩,一切都已成为大众的生活常识。不掌握这些常识,大众都不是合格的大众。精英不仅享用着超量的荣誉和社会资源,也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楷模。我们平常所说的奋斗、成功,大多指的就是成为脱离大众,成为精英和名人。
我的一个表妹,在省城电信系统有个薪水很高的职位,这个工作是在县城工作的姨父付出重大代价争取来的。但是去年春节,姨父和姨妈突然发现,表妹居然有近一年时间没到电信上过班。她早已偷偷辞工到一个不知名的艺术团唱歌去了。表妹通过手术改变了眼皮的层数,通过美容霜改变了面孔的颜色,通过野心改变了安稳而无趣的工作。
她的模样和明星相差无几了,但她目前的收入状况,还不如一个最低端的电信营业员。
表妹的行为遭到父母和亲戚们的一致声讨,只有我在心里暗暗支持她。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表妹的名字真能跻身精英的行列,反对声就会立马变成喝彩和传奇的某个反衬性伏笔,先抑后扬会让传奇愈传奇。同时我也知道,迫使一个不愿隐形埋名的人甫一登场就甘做大众,是残忍和不切实际的。
我看到的反抗自然不止是这个小表妹,你知道的同类故事或许比我更多。大众并不是生来就甘愿成为精英身边无数双鼓动的巴掌之一。
除了新郎倌,他从未当过任何官。
这样一句玩笑,对我心理健康的危害是大而实在的。我结婚时,没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过公告和请帖。很显然,这除了表明我是个害羞的人,还说明,我当时还暗藏着成为精英的决心。
从小到大,我目睹过许多大众的婚礼。一对默默无闻的人,因为婚礼的原因,突然成为小范围里的明星,被所有亲朋围观,点评(主要是赞美)和祝福,脸庞因面对相机、摄像机和百众瞩目而呈现尴尬陶醉的笑容。陶醉持续一天或几天,然后,成为漫长、平庸的后半生里唯一光鲜的回忆。
我不敢这样结婚,总觉得有借喜庆为由乔装明星勒索注目礼的嫌疑,这样的担心让我在很长时间里恐惧着婚礼,以致因文害意把婚姻一拖再拖。已成为精英的人心里不虚,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你看看,娱乐报上的婚礼一个比一个奢华和排场。
这些年,我又是多么愿意去大众隐形的无名小镇行走。对上帝手艺的感叹总是让我伤感而舒心,祥和冲淡的面孔见识得越多,我就会越加洞察自己的世故之心: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欲成精英不得才沦为面目模糊的大众?肯定不会是这样。
当然不是啦。就如同,精英的自我满足感并不总像大众想象的那么饱胀。做精英的成本有多高,负面体验有多深,这些机密只有精英自己知道。只不过如果他们不出丑闻不得抑郁症不自杀,假象就会始终被维持。
某年去江西和湖南交界处的铜鼓县采风,在一山间小镇小住,名字已经忘了,但我迄今忘不掉那里的闲散和干净。镇上也有超市和电信大楼,但一点也不拥挤和急促。到了上午9点,许多人家和店铺才打着哈欠开门,白天也到处是在巨樟下喝茶,打牌,跳健身操的闲人。太阳还没落山,小街边就开始张罗夜宵。镇上的人说,这里人自古就是如此,虽然也鼓励孩子读书,但没人愿出门做官,也不愿意出名招祸,只盼望在这巴掌大的山坳把安宁懒散的日子一过到底。
他们的先祖中,一定出过心智非凡的大隐。我无法克制这样的想象。
我相信曾经路过的那些大城小镇里,也有许多这样的大众,他们生来就并不介意被归属为芸芸众生,甚至,只有活在隐形和埋名的状态里,心里才轻松踏实。他们凭着遗传和直觉,在出名的坏处和无名的好处间做出了衡量,毫不费神,也毫无遗憾。对于精英们在新闻媒体上的折腾和表演,以及我这种人对他们的胡乱揣度,他们是从不关心和无所谓的,顶多,在某个无聊而自洽的傍晚,捧着茶缸面含微笑对着电视机暗道一句:
喝自己的茶,让他们出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