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好友们大多知道我是个口腔医生,但是总要聊上好一会儿,他们才会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旧事来,再恍然大悟般一拍巴掌:“我记得你爷爷也是补牙的!”
我只能礼貌地笑,然后说:“对,我爷爷也是口腔医生。”
现在的患者管我叫口腔医生,就诊前要先挂号预约。爷爷行医时的主顾管他叫“补牙的”,他们大多是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我们老屋前,敲敲窗户,唤上一声“补牙的”,爷爷就从他小小的阁楼上奔下来,再将主顾迎上他小小的阁楼里。
但是更多时候,主顾唤上一声,爷爷就得一手牵起我爸,一手提起箱子,从这座山翻到那座山,去给他们补牙。用爸的话说,走到了,脚底也磨起泡了。按照老家的习惯,主顾家里总是要包一顿饭的,为的是让人好好干活。可这顿饭成了我爸坚决不做口腔医生的原因—他和爷爷面对面地吃,饭吃完了,爸说还饿,爷爷只能说,回去吃。
爸爸每每谈及,喉头都会一哽:“那顿饭分量不多,我又吃了大半,不知道你爷爷是不是饿着肚子干活的。”我只能报之以沉默。日子久了,爸不再说了,只是自己默默叹气。我知道,他是放不下这件往事。
后来,爷爷不做牙医了。我回忆里塞满暖暖阳光的阁楼也被闲置。他的牙椅、他的工具,甚至他的“补牙的”名号,都被伯父们继承了。
为什么不做牙医了?小小的我问满头白发的他。他向我展示了自己不能弯曲的双手小拇指。现在我也是牙医了,自然晓得治疗口腔疾病是精细精巧的活儿,干这一行,手笨都吃力,更何况是僵硬的手呢?至于手为什么不能弯曲,我或许问了,或许没有;而爷爷是否给出答案,我也早已遗忘。
自此,爷爷无事可忙了,便整日在老家院子里晃晃悠悠。忙碌、操劳了一辈子的人是闲不下来的,可万万没想到,我与爷爷阔别半年,再回到老院子时,整个院子都变得郁郁葱葱。连绵不绝的葡萄藤蔓从阁楼上一倾而下,似绿色的春水,似撩人的绸缎,似蜿蜒而缠绵的月光,就这么洒满整个屋顶和院子。我在院子门口伫立许久,实在不敢迈步打扰这份宁静。
“这是我种的葡萄。”爷爷向我展示他辛苦劳作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成果。
茂盛的藤叶下悬挂着一串串的葡萄,和心形叶片的墨绿色不同,葡萄是新生的翠绿色。它们就这么鲜艳欲滴地坠在那里,好似岩洞里的石钟乳,又有着雨花石般迷人的纹路。我凝望着它们薄如蝉翼的果霜和冰沙质地的果肉,一瞬间,我对寓言故事里那只站在葡萄藤下垂涎欲滴的狐狸产生了共情。
“葡萄能吃了吗?”我眼巴巴地仰着头问。
爷爷抬手从墨绿的绸缎中揪下一颗翠绿的结晶,再用他浆洗得发白的汗衫擦了擦,递到我手里。我拈着葡萄在落日余晖下欣赏了老半天,将它塞进嘴里。
咝—只一口,葡萄的汁水便在口腔里迸溅,完完全全地将我的牙齿环绕、包裹,又不依不饶地扑向我的十万味蕾,整个嘴巴都酸得发苦,我“呸”的一声,将葡萄皮吐得好远。
爷爷嘿嘿地笑,为捉弄到我而开心。
这才知道,这葡萄好看不好吃,就是个观赏性植物,唯一的食用性用途是酿酒。我便整个暑假都蹲在葡萄藤下,期盼着葡萄再熟一点儿,好让我摘下。爷爷总想着再晚一点儿,他好和三两老友抱着琵琶和吉他,在这片墨绿绸缎和翠绿结晶的点缀下,将旧时的曲调弹一弹,将旧时的歌谣唱一唱,将旧时的回忆与故事再讲一讲。
他们的曲调和回忆弹了多久,又讲了多久,我不得而知。只是这酷暑来又去、去又来,等到下一个夏天来临,院子里又冒出好几棵杧果树。高大粗壮的杧果树围栏似的将院子环绕,提着自制的简易喷水壶浇花的老头儿,还是站在葡萄藤下冲我招手,我几乎醉倒在这片安逸里。
美中不足的是,这些杧果树不知是什么品种,一个个果子又大又沉,常常来不及摘就掉落在地上。有一年奶奶特地日日盯着,一熟就摘了吃,据奶奶传来的情报,果涩、丝多,和葡萄一样难吃。爷爷还是嘿嘿地笑:“这葡萄藤和杧果树美丽至此,难吃就难吃些吧,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呢?”
这话倒也不假,爷爷将葡萄藤和杧果树种成老家的一道风景了。多少次我走在乡道上,遥遥而望,树如盖、藤如瀑,只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就知道,到家了。
儿时的我,抱着膝盖在杧果树和葡萄藤下度过一天又一天。南方的四季不分明,我也是在悄然无声中度过童年的。
行文至此,我才猛然意识到,我只享受过葡萄的丰收,却从未见过葡萄花开。我只陪伴在暮年的爷爷膝下,却从未对他青松般的青年有过好奇和了解,就像他生来只是为了做我的爷爷。如今的我,有再多的好奇,也得不到答案了。
又至酷暑,成年的我想起童年的葡萄藤和藤下弹琵琶的老头儿,那是让心脏微酸微疼的思念。那年爷爷逝世,不过几年,葡萄藤倒,老屋难存,他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地消弭,他只活在回忆里了。
爸爸和爷爷的关联,只剩回忆;而我和爷爷的关联,只剩牙医这个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