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小方凳上堪称荤素搭配,浓淡相宜。一老一小推杯把盏,但听朱老头子漫说往事,颇有“前朝记忆渡红尘”之况味。
彼时窗外雪花纷飞。不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又有煤车缓缓驶进南站了。
在毛泽东还被人叫作毛润之的时候,有桩轶事恐怕鲜为人知,可我早在“文革”时期便听说了。谁讲给我听的呢?
朱仲硕,朱老头子。我曾经的忘年交。
当年蛰居长沙的朱老头子寂寂无名,但其家族却非常显赫。
扯远点,朱元璋是他的老祖宗,朱仲硕为第二十八世孙其来有自。明英宗时,封第七子朱见浚为吉王,建藩长沙。明亡后,吉王的后裔遭逢世变,为图隐匿,将“吉”字加“冂”改姓为“周”,潜入民间两百余年。
说近点,改“朱”为“周”的家族中,有个人叫周达武,少年时在宁乡石家湾挖过煤,后投湘军。因骁勇善战、军功显赫,深受左宗棠赏识。先后任四川、贵州、甘肃提督,手握重兵十数万。此周达武,即为朱仲硕的祖父。至晚年,周达武买下长沙城北的蜕园,这是当时省城内首屈一指的苏州式园林。清末重臣,两江总督魏光焘亦与之联姻,将女儿嫁给了周达武的次子周家纯。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亦曾借居蜕园多年,其嫡孙,中国史学界一代宗师陈寅恪也出生在蜕园,比周家纯小七岁。
民国成立后,周家纯呈上家谱,请求湖南督军府批准恢复朱姓,改名朱剑凡。此人便是朱仲硕的父亲了。朱剑凡乃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具有百年历史的长沙周南女中,即是他亲手创办。且将学校办在规模宏大的“蜕园”里,所以有“毁家办学”一说。年轻时候的毛润之,亦为朱家常客。朱剑凡惜才,经常周济毛润之。
再说近点,朱仲硕的二姐朱仲芷,为解放军的海军司令、大将萧劲光的夫人。小妹朱仲丽,为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首任驻苏大使王稼祥的夫人,延安时代还是毛泽东的保健医生。来头都不算太小吧。
不无慨叹的是,朱老头本人却遭造化拨弄,乃至后半生潦倒不堪,走背时运。要不然,住在倒脱靴巷子里的我,如何会认得他?
先讲讲毛润之的那桩轶事。
对早年经常去他家的毛润之,朱老头记忆犹新。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吧,“毛叔叔”经常去他家打秋风。或借本书看,或蹭顿饭吃。有次,他在自己屋里看书,忽然听到客厅里一声脆响。赶紧出去看,原来是一只青花瓷痰盂被打碎在地。又见“毛叔叔”慌忙跑出厅外,暗想,恐怕是他闯了祸,想开溜吧。但为了顾及毛的面子,便装作没看见。继而又发现门房进屋,将地上的瓷片细细收拾走了,更未在意。
待到晚上父亲回家,门房进屋告诉他父亲,方才知道事情原委。说毛先生打碎了痰盂急得要命,从长衫里抠出仅有的二十文钱,要他帮忙找补碗匠补痰盂。无奈碎得厉害,即便补好也得不偿失,且二十文钱远远不够,弄得毛先生好不尴尬。父亲听了大笑起来,说,不要他赔不要他赔!
此事亦有佐证,他的小妹朱仲丽晚年在一本书里也回忆过。毛在延安遇到她时,还提到说,我年轻时,穷得没有饭吃,是你爸爸叫我住在周南女校校园内,吃饭不让出钱,一天还吃三顿呢。
不过当时这个故事听了便罢,可不敢跟其他人说。
我跟朱老头子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年龄悬殊更大,那时他已经六十有六,而在街道小厂工作的我,才刚刚二十出头。记得初次见面,在那间四处透风的破屋里,他翘起双手的大拇指与小拇指,摇着说,两个六了!
所以认识,纯属偶然。且先认识的是朱老头的老伴朱娭毑。
那日,我去街道合作医疗站骗病假条。尤其听说换了位年轻的女医生,长得白白净净,样子蛮可爱,更想去一窥究竟,享享眼福。又想,若运气好,说几句惹女医生开心的话,或许还开得到一两瓶风湿药汀,可掺点糖精权当酒喝。
合作医疗站是“文革”时期的典型产物。先是在全国广大农村里普及,继而推广至几乎所有城市,一般由街道办事处管辖。医生大都是卫校毕业的,甚或还有仅经过简单培训的赤脚医生。也不要紧,无非看些伤风感冒之类,不会有人去看疑难杂症。街道工厂的工人那时无任何劳保福利,去医院看病不能报销,所以小病小痛去合作医疗站开几粒药便是,反正不要钱。
医疗站里有三四个人在候诊,都坐在一条长椅子上。我坐最后,有机会慢慢细细观赏那位新来的女医生。样范倒不差,但并非白白净净,而是白白胖胖,嘴角还有粒好呷痣,令人失望。正有些无聊,却看见从门口的逆光中,一位拄拐杖的驼背老娭毑踽踽走近,步子很短,影子很长。直至走到我旁边,尽管有个空位,却与我拉开距离,挨着椅角慢慢坐下。
我多少有点不忍,便站起来请她坐我的位置。老娭毑有点诧异,抬头看看我,说不用不用。我呢,既已起身,便霸蛮请她坐过来。
老娭毑拗不过,只好连声道谢,与我换了座位。
不料看完病,老娭毑慢慢走到我跟前,细声说道,你是个蛮懂礼貌的伢子呢。不嫌弃的话,欢迎来我家里来玩啊。停了一下又说,我家老头子可以教你学学英文呢。
这话说得我不好意思了。一时让座不过心血来潮而已,平时哪里晓得讲什么礼貌。但听说她的老头子会讲英文,倒使我有了好奇心。
老娭毑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脊背几乎佝偻成九十度,双手指关节则严重变形,形同鸡爪(如今知道,此即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典型症状)。肘臂间挽一只缠满烂布条的塑料带编织篮,里头除了两茎莴笋,别无他物。但稍稍留意她的眼神,却显得既温和,又淡然。与一般街道妇女那种空洞、木讷的眼神完全不同。
加之老娭毑并非本地人,说话带有明显江浙一带的口音。
凭直觉,这老娭毑与她的“老头子”应该有点什么来头吧。尽管小有顾虑,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便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请。
不言自明,老娭毑便是朱娭毑,老头子便是朱仲硕了。
老两口子住在火车南站附近,毗邻煤码头的枣子园六号。
火车南站曾经是长沙最大的煤炭集散地。进工厂以前,十六七岁时候,我间或在此打打短工,主要是卸煤。通常是几个人包一节车皮,将煤奋力耙下,堆如小山。再由传送带轰隆隆转运至泊在湘江里的运煤船上去。印象颇深者,乃附近的街巷几乎全是灰扑扑的,空气中满是弥散的煤灰,居民白天皆不敢开窗。
先前,长沙城区的湘江东岸,以小西门码头居中,朝南北两向渐次延伸,布满了各类码头。左近的穷街陋巷密如蛛网。居住者多为城市贫民,且有各种街道工厂、手工业作坊混杂其间。枣子园即其中一条杂乱、肮脏的小巷。巷子尽头还有家新湘玻璃厂,我还在车间里看过工人吹电灯泡呢。
枣子园六号是栋砖木结构的老屋,两层楼。下半截青砖墙,上半截木板壁,已然破败不堪,现在想起来倒还有些特色。一楼是一家南货店,朱老头两口子住在二楼。木制楼梯居然不在屋内,而是紧贴户外墙壁,露天架设。虽有扶手,但颇为陡峭,一脚踏去吱嘎作响,初次上楼腿肚子不免发紧。
因平时见惯了太多挨批斗的各色人等,去朱老头家的路上,还设想了一下他的形状。一副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的瘦老头样子恐怕八九不离十吧。未料爬上楼梯进屋,但见这个老头子高大挺拔,略显零乱的白发梳向脑后,额头饱满,面容清癯。眼神虽有些混浊,却暗藏一种逼人的光芒。其容貌与气质毫无颓丧之状。
见我站在门口迟疑,朱老头用一口喉音浓重的长沙腔朗声说道,我一看就晓得你是小王。请进请进,老太婆讲过好几回了。我有些拘谨地走进屋里,稍稍四顾,除一床一柜外,再未见什么像样的家具。显眼的却是一摞一摞码得半人高的火柴盒子,几乎占据了这间小屋子的半壁江山。
一边,朱娭毑高兴地抽了张矮板凳叫我坐下。落座,我跟朱老头搭讪道,你老是长沙人啊?朱老头竖起指头说,不光我是长沙人,我祖辈也是长沙人哦。又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住在小古道巷里头的南倒脱靴。朱老头子说晓得晓得,在南门口。长沙城里有两条倒脱靴巷,还有一条在臬后街,叫西倒脱靴,可一直通到药王街去。
我便小有得意地打算告诉他倒脱靴的所谓典故,与《三国演义》关公战长沙有关。不料刚刚开腔,朱老头子连连摆手,说莫提莫提,我最烦这些莫名其妙的出处与典故,东扯葫芦西扯叶。见我不无尴尬,便说,倒脱靴其实是个围棋术语哦,先弃后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妙,还蛮有意思。《红楼梦》里就写过妙玉跟惜春下围棋,结果妙玉一招倒脱靴式,反败为胜,把惜春气得要命。
又问我晓得下围棋不,我说不晓得,只晓得玩五子连。朱老头哈哈一笑,喊道,老太婆,给小王倒杯水啊。
转头又说,对不住,我屋里如今连片老末叶都冇得。不过喝白开水好,老蒋那时候就提倡新生活运动,还信基督教,从来不呷茶!
隔起好远,却分明可见在逆光中点点飞溅的唾沫星子,且依稀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便暗忖,这老头子无茶尚可,无酒恐怕不行。
朱娭毑则细声细气嗔怪道,你讲话能不能不胡说八道啊?朱老头将眼睛一瞪,说,你跟我几十年哒,不晓得我从来就胡说八道啊。朱娭毑只好叹气,说晓得,晓得。一辈子就吃了嘴巴的亏,好酒贪杯。还从不长记性。
朱老头却一脸无所谓。说,都沦落到褙火柴盒子的地步了,还怕什么?
火柴盒子我也褙过啊,我顺势说道。小时候放寒暑假,家里要我们褙火柴盒子,赚学费。一万个七块三。
勤工俭学,好啊。朱老头回答,如今一万个还是七块三。老了,两个人手脚都慢,一个月顶多褙两万个。
再细看朱老头的衣着,真有几分怪异。上身穿一件黑色缎面中式棉袄,有隐隐可见的团花纹。偏紧,明显不合身。下面却是一条土黄色呢子马裤,裤裆阔大。两只裤脚各被一排扣子扣住,小腿便尤觉瘦小。这样看去,老头子又显得有几分滑稽。上身像个地主,而马裤,先前只在电影里看鬼子军官穿过。
见我眼神好奇,朱老头倒颇为坦然。说,这身行头都是妹夫送的。如今穷啊,都是穿他们的旧东西。说罢自嘲地大笑。突然又说,你晓得,我妹夫是谁不?
我哪里晓得,只能摇头。
是你的家门啊,王稼祥。听说过没有?
那时候我真不知道王稼祥乃何许人也,便老实回答,没听说过。
老头子便有几分失落。说我告诉你啊,我还有个姐夫,叫萧劲光。我连忙说,萧劲光我还是知道的,堂堂海军司令,解放军的十位大将之一呢。
那你晓得他为什么当的海军司令不?朱老头再卖了个关子。这个我当然又不知道了。朱老头得意了,说,萧劲光少年时候,就在橘子洲头架划子谋生。当年的毛润之还坐过他的划子呢,讲他的划子划得好。所以新中国成立后任命他当了海军司令。不过后来跟我二姐离婚了。
我只能愕然。断乎想不到,萧劲光所以当上海军司令,竟与他年轻时会架划子有关。
不过其实啊,朱老头又说,王稼祥资格更老。毛主席就讲过,王稼祥是最早支持他的,遵义会议上没有他不行,投了关键的一票哦。说罢又拍拍大腿,这条马裤就是王稼祥送的,正宗的日本将军呢,林彪打平型关的战利品!
这些故事听得我有些神思恍惚。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朱娭毑见老头子口无遮拦,着急得紧,又无法阻止。只好对我说,老头子胡说八道,千万不要去外面乱讲啊。我连连点头。其时大概是七二年七三年吧,林彪“九·一三事件”发生后不久。民间风声鹤唳,流言暗涌,不知这世界到底还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变故。只是隐隐觉得还会出事,还会出大事。
那日,因为无意中结识了一位颇有来头的老头子,回家后有点按捺不住,便将此事悄悄讲给邻居胡叔叔听。胡叔叔刚满二十岁便成了右派分子,被电业局开除公职,劳教了几年,后来在街道工厂混了碗饭吃。但他见多识广,人缘也很好,倒没吃多大的苦头,我蛮愿意跟他亲近。没想到胡叔叔有个朋友便是朱家的远房亲戚,知道朱仲硕确为朱剑凡之子。还说朱剑凡有八个崽女,其他七个都参加了革命,只有朱仲硕一个人跑到印尼的一所华侨学校教书去了,走的另外一条道。加之性格不好,喜欢耍少爷脾气,所以其他兄妹跟他几无来往。乃至落魄以后,只有小妹朱仲丽还多少接济一下他。不过自从“文革”开始,朱仲丽一家也是泥菩萨过江了。
我不解朱老头为何一径潦倒至此,胡叔叔也未知其详,只是说朱也打成了右派,后来又因什么事从北京被遣送回长沙。
只是连累了他的老婆。胡叔叔说,也是苏杭那边的大家闺秀呵。
但我从未听朱老头讲过什么怨天尤人的牢骚话。大抵都是挑些可堪一提,且不无得意的往事说说,且习惯了自我解嘲。如今回想起来,老头子恐怕也是所谓选择性记忆使然,更不愿在外人,尤其不愿在如我这样不相干的晚辈面前,袒露内心的隐屈吧。
对于父亲朱剑凡,朱老头一直引以为骄傲。朱剑凡一九三二年因胃癌逝世,葬于上海公墓。新政府成立后,在毛泽东的指示下,朱剑凡于一九五三年迁葬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还举行了一个安葬仪式。毛泽东曾经对他妹妹朱仲丽说过,你的父亲可惜死早了,不然我要请他当教育部长呢。
谁敢说他是资产阶级教育家?刘少奇亲自替我父亲的骨灰盒盖的国旗!朱老头子大声说,毫无顾忌。
我听了却不免有些心惊。
听朱老头自己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在外贸部任英文翻译,参与过中英建交前互设办事处的高级别谈判,其间还替周恩来做过几次翻译。建国初期,因他有过在印尼的生活经历,曾被外交部拟定为首任中国驻印尼大使馆的二秘。
可惜言多必失啊,朱老头苦笑一声。
我不知二秘为何物。朱老头说,就是二等秘书哦。我有些不屑,说,二等秘书?朱老头便说,莫小看这二秘,它可是外交官晋升的重要台阶呢。随即讲了一个听去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当年,一批即将被委派至国外使领馆的各色人员,均集中在刚落成的北京新侨饭店短期集训。一日,朱老头的房门被敲响了。开门一看,却是一位多年不见的熟人。朱老头略觉纳闷,还是将来人请进屋里。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寒暄起来。那人貌似随意地问朱老头被委派至哪个国家。朱老头迟疑了一下回答,去印尼哦。那人又问他有何感受。朱老头轻描淡写地说,故地重游吧。那人微微一笑,说好啊好啊,旋即告辞。
孰料第二天,朱老头被正式通知,他去印尼的任命被取消,调去外贸部报到。朱老头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轻易打听。
多年后才偶然得知,他违反了当时的保密规定。其中一条,即对外机构的所有任命及去向,在未公开之前,不得私下泄露给任何无关部门或人员。
忆及此处,朱老头把大腿一拍,不无懊恼地说,他妈的,那回碰了个探子。朱娭毑却故意呕他一句,莫怪别人,怪只怪你自己,嘴巴子关不住风。
我在一边,忍不住笑了。
算起来,我跟朱老头大约交往了四五年时间吧。固然谈不上惺惺相惜,但彼此精神上还是各有所依。所谓老小老小,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他想说,我爱听,也算一种难得的缘分吧。有时明明知道老头子酒喝高了,难免言过其实,照样听得津津有味。若说一老一小臭味相投,并不过分。
记忆尤深的是冬季,一般是礼拜天的上午。若无他事,我喜欢独自一人,骑一部烂单车去朱老头家。先在枣子园六号楼下的南货店里,打半斤金刚刺酒(俗称“闷头春”,九分钱一两),外加一包油炸花生米,或者兰花豆,吱吱嘎嘎爬上那架户外楼梯,踅进光线阴暗的朱家小屋。
朱老头照例和衣蜷缩在床上,兀自“烤被窝火”。朱娭毑则在一大堆火柴盒子后面,冒出头发已然花白、稀疏的脑袋,起身跟我打招呼。房中间的藕煤炉上,照例坐着一把咝咝冒着热气的瓦炊壶,勉强制造出些微暖意。那只贴着炉壁取暖的黑猫,亦照例冲我伸个懒腰,竖直尾巴喵呜一声,仍复睡去。
我呢,先替老两口将褙了一个礼拜的成品火柴盒捆好,搬下楼,送至巷口的收货处,再将一批要褙的原材料搬回他们屋里。照例,朱老头已然将花生米与半瓶“闷头春”摆在那张权当饭桌的破旧方凳上,迫不及待地将酒杯斟满,且大声叫道,老太婆,小王来了,炒两个菜!
说是炒两个菜,不过两茎莴笋。莴笋脑壳一碟,用猪油炒。莴笋叶子一碟,用茶油炒。一菜两吃,个中自有缘由。最初我不知就里,后来才晓得,多年来老两口一直如此。朱老头湖南人,口味重,嗜辣。朱娭毑浙江人,口味轻,怕辣。尤其是朱娭毑笃信回教,莫讲猪肉,连猪油都不吃。所以哪怕一样小菜,也要做两样炒,各吃各好,泾渭分明。
自然,为了照顾老头子的口味,朱娭毑还是练就了一手做湖南菜的功夫。炒的莴笋脑壳亦颇合我的口味。先将一小坨猪油烧红,放豆豉少许碎干红椒少许,稍稍炸焦,再将切成薄片的莴笋脑壳“嗞啦”一声汆入,翻炒十数秒后旋即起锅。香、辣、脆俱全。不过顿时弥漫满屋的油烟味,亦屡屡呛得三个人前仆后继地咳嗽,连那只黑猫也跟着打喷嚏。
待猪油莴笋脑壳炒毕,朱娭毑再细细洗净菜锅,放入茶油,清炒莴笋叶。且几不放盐,炒出来色泽翠绿,味道至为清淡。如是,小方凳上堪称荤素搭配,浓淡相宜。一老一小推杯把盏,但听朱老头漫说往事,颇有“前朝记忆渡红尘”之况味。
彼时窗外雪花纷飞。不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又有煤车缓缓驶进南站了。
朱老头尤其喜欢讲关于喝酒的故事。还透露过周恩来喝酒为何豪饮不醉的秘密。不过只要提及周恩来,朱老头必定免去其姓,径称总理,让我听去总不太适应,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告诉你啊,总理有个绝招。朱老头抿一口酒,扔两颗花生米到嘴巴里。我晓得他又故意卖关子了,便作洗耳恭听状。
朱老头再抿一口酒,缓缓说道,每次赴宴前,总理都要先吃一大勺猪油。吃猪油?我大惑不解。
油,比酒的比重轻啊。酒喝进肚子里,被猪油压住,你说,总理还会醉吗?
我恍然大悟。且朱老头不说,我哪里会知道,总理同志喝酒,竟然还有这么一招。
我问朱老头,宴会上翻译可以喝酒不。朱老头说那怎么可以?顶多喝一杯橘子水,不能多喝。我说橘子水还不能多喝?老头子正色道,橘子水喝多了会放屁,那就是国际影响了哦。又抿了口酒。
我却笑得喷酒了。
但朱老头还是在外国人面前展现过一回惊人的酒量。不过这个酒量大得有些离谱,我只能姑妄听之。说的还是当年的事,即中英双方达成协议后,中方邀请英方代表去杭州游览。游罢西湖,一行人便去楼外楼吃杭帮菜。因系非正式场合,且表示好客,作为翻译便但饮无妨了。
朱老头擅讲故事,且好铺陈。先不说喝酒,却从楼外楼的西湖莼菜银鱼羹讲起。我一穷街陋巷小子,不知莼菜为何物,更莫讲吃过。老头子便有几分得意了。告诉我说,莼菜是一种珍贵时蔬,口感圆融、鲜美滑嫩。多生于池塘湖沼,尤以太湖、西湖所产最负盛名。莼菜银鱼羹则是杭帮菜里头的一道名菜。
苏东坡有词,“若话三吴胜事,不惟千里莼羹”。乾隆皇帝巡视江南,每到杭州也必点这道菜哦,朱老头说得摇头晃脑,唾沫横飞。用太湖银鱼、金华火腿吊汤,应时的西湖莼菜、豆腐提鲜。豌豆粉勾芡。佐以芫荽,再滴几滴麻油,少盐。小王啊,连舌头都要鲜掉你的!
又跟我碰杯。早已浑然忘却彼时杯中之物,乃从楼下小南货店里沽来,为辛辣刺喉,九分钱一两的金刚刺,而佐酒之物,不过两样小菜,一小碟花生米也。
再说吃醉虾。说将新鲜河虾放在玻璃盅内,用黄酒浸泡,蘸镇江陈醋,夹在嘴里还在舌头上活蹦乱跳。这都是我闻所未闻之事。
终于说到喝酒了。
在楼外楼饮酒,自然以绍兴陈年花雕为佳。朱老头说那回喝的是十年陈酿。五钱薄瓷小杯,满斟。席间宾主频频举杯,极为惬意。未料邻桌一壮硕英国佬忽然起身,走至朱老头跟前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耀其一口伦敦腔纯正、地道,要与他干杯,正中老头子下怀。
每人两杯如何?那英国佬说道。
行啊。朱老头自然痛快。
每人四杯如何?那英国佬又说。
好啊。于是两个人每人四杯饮罢。
整个过程的一问一答,朱老头子先说英语,再翻成中文给我听,整个身心已然完全沉浸于往事当中。
每人再来八杯,怎么样?英国佬又提议。
每人又干了八杯。
再干十六杯?
这可是成几何级数往上加量了。但两人毫无惧色。
痛快!那英国佬拍了拍朱老头子肩膀。再来三十二杯!
各人遂又干了三十二杯。
此刻,周遭的人早已围拢,且看两人斗酒。
但英国佬已微显醉态了。
于是,朱老头发起了总攻。提议,每人最后六十四杯,如何?
众人哗然。
朱老头子面不改色,再连干六十四杯。但见那英国佬开始踉跄,勉强干完最后一杯,旋即滑到酒桌底下去了。
我搬起指头数起来,二加四,加八,加十六,加三十二,再加六十四,共计一百二十六杯,以每杯五钱计,每人喝了六斤三两。即便是黄酒,亦是非常惊人的了。
后来我问朱老头什么叫作伦敦腔。朱老头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伦敦腔其实是伦敦下层人士讲的土腔,很口语化。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老北京人说话,其实跟所谓普通话也有很大的区别,老百姓习惯讲,因此更自然,更生动,更接地气。其实贵族化的牛津官腔,我也会讲哦。朱老头子说。但是有点装腔作势,不好听,我不喜欢。
跟朱老头交往数年,我数度动过跟他学英语的念头,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总觉得太枯燥,更不喜欢死记硬背。我曾介绍过几个人跟他学英语,个个学有所成,可见我的不争气。朱老头虽然遗憾,但从不勉强。记得他跟我讲过,勉强是学不好东西的,要发自内心的喜欢才成。我深以为然。至今想来仍未后悔,因终究不是那块料子。不过朱老头翻译水平之精深,我虽不懂,却有所领教。
一日,两人忽然谈起了翻译文学。那时候,我已偷偷读过几本外国小说,尤以英法小说居多。朱老头便说,年轻时候他读过不少英文原版小说,尤其喜欢狄更斯。说罢,竟然用英文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一段《双城记》里的句子: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进地狱之门。”
中文的意思当然是朱老头子翻译给我听的。在当时的时代情境之下,这段话给我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回家后便将其偷偷记到一个本子里了。后来本子丢失了,但这段话至今未曾忘记。
年轻时候,朱老头还打算翻译《双城记》,但最终不了了之。我问为什么,他说,文学作品,难得译啊。譬如你骑的自行车,民国时期叫脚踏车。虽然是同一样东西,时代不同,叫法也不同。若翻译,断乎不能搞错。刚巧,朱娭毑正在一边给藕煤炉子换煤。朱老头当即又举例道,就拿藕煤来说,是我们南方的叫法。北方呢,叫蜂窝煤。设若南北不分,都译成蜂窝煤,错倒没错,但完全不是那种味道了。说到此处,老头子意犹未尽,指着我说,你说,长沙人会把藕煤说成蜂窝煤不?
我便使出激将法来,说你译得出不?朱老头略作思忖,居然将藕煤与蜂窝煤的英文单词分别说了出来。然后又自我肯定说,应该这样,这样才有区别。我当然听不懂,更记不住。
所以我不奢望搞文学翻译,别的还行,朱老头说。又忽然问我,你读过郭沫若译的雪莱十四行诗没有?我老实回答说没有。朱老头指着我说,幸亏没读过,那译文简直是狗屁。
老头子真够狂的啊。
近年某次聊天,我将朱老头译藕煤的故事跟做翻译的友人汪君说过。汪君好事,回家埋头查证。首先查大部头《辞海》,内中既无“蜂窝煤”,亦无“藕煤”,一碗水端平了。又查《现代汉语词典》,再遍翻数种汉英词典,倒是均收有“蜂窝煤”一词,却仍无“藕煤”一说。最终才从一本《新时代汉英大词典》中查出有“藕煤”词条,令人遗憾的是,译法与意思却与“蜂窝煤”完全相同,毫无二致。
汪君且从微信里发来两个词条的英文释义,照录如下:
蜂窝煤:honeycomb briquette
英文意为蜂窝状的煤球。
藕煤:〔方言〕honeycomb briquette
英文意同上,亦为“蜂窝状的煤球”。
我不免替“藕煤”深深抱屈了。将“藕煤”一词定为方言姑且不论,但英文之意怎么也成了“蜂窝状的煤球”呢?明明是形同藕节,比北方人说的“蜂窝煤”要形象得多啊。难怪当年朱老头说,把中文翻成英文,更难,恐怕就是难在类似的地方。又想,朱老头子那回究竟是怎么将两者区别翻译的呢?于我而言,这已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仅此,都使我深深怀念与老头子相处的那段珍贵时光。
朱老头子亦多次去过倒脱靴我的家里。他喜欢跟我父亲聊天,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当然绝口不谈政治。父亲大半辈子落拓不堪,平素几乎不跟外人交往。但只要是朱老头子来了,最舍不得的他,居然每每斟上一小杯白酒相待。不过两人都是喝“光口酒”,无任何佐酒物,却也其乐陶陶。父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雅礼中学,这是美国人在长沙办的一所教会学校,美国教师也不少,上课多讲英语,所以父亲的英文还过得去。来了兴致,还一起与朱老头子唱英文歌《啊,苏姗娜》,唱到过门处,两个人居然还忘形地吹起口哨来。
我还特别怀念喜欢我的朱娭毑。记得朱娭毑曾试图替我做过一次介绍,是住在他们楼下对门的一个妹子。个子不高,但长得乖巧,碰见我总是笑眯眯的。手脚也勤快,经常替朱娭毑做点家务。可惜当时我正一心一意追求另外一个妹子,朱娭毑介绍未遂。不过后来朱娭毑对我说,小王啊,幸亏没介绍成器,那妹子太冇得名堂。老头子把她介绍给北京的妹妹朱仲丽家里做保姆,结果没过几天,她把新交的男朋友也叫了过去,整整在妹妹家连吃带睡住了三个月。搞得王稼祥朱仲丽两口子不胜其扰,只好将其打发回了长沙。
我便开玩笑说,要是我跟她交了朋友,不会也把我叫到北京去住几个月吧?那我也乐意。此话把他们两口子惹得哈哈大笑起来。
七六年“文革”结束后不久,朱老头两口子终于得以返京,我们还通过几封信。其时我闭门造车,写了一个伤痕题材的电影剧本,也郑重托付老头子转给他的侄女,即萧劲光的女儿看。因老头子说过,萧的女儿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还负了点什么责。老头子欣然应诺。果然未出两个月,我即收到了来自北影厂的回信,整整两页纸,满满都是提的意见。写信人叫张暖忻,此人后来成了著名导演,我看过她导演的影片《沙鸥》。还记得她回信中印象颇深的一条,说剧本中有多处“回忆中套回忆”,不妥。最终的意思当然是整体否定。也罢,从此断了我写电影剧本的妄念。再往后,我与朱老头渐渐疏于联系了,直至彼此再无音问。
这当然是正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