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娘娘一泡尿,王曲十里好川道。
——川道民谚
一
我的家乡,在陕西省长安县,乡名王曲,村称南堡,今之西安市长安区王曲街道南堡寨村。其地正当市区直南的秦岭山麓,山名终南,塬名神禾,水名滈河,地称川道,以大南门起算,不多不少四十里。徐家窑呢,村属居民点,等外地名,粗详地图无记。
长安乃天下郡县第一县,汉唐十三个王朝的所在。王曲即汉武帝上林苑的御宿苑,为城南的米粮川,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梁生宝办合作社、柳青作《创业史》的地方,也是名闻全国的“长安社教”的重灾区。街头的十三省都城隍庙始建汉代,乃明帝国阴间的最高检察院所在。当年张学良、杨虎城办过长安军官训练团,蒋介石训话不成激起鼓噪,是西安事变的策源地。
七分校呢,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是战时中国最大的军校,上万学员,十里连营,校本部即设城隍庙。因了个七分校,城南道上冠盖如云,盟邦使团络绎不绝,蒋氏六莅视察,小镇名闻大后方,时称“小上海”。八十年军号嘀嗒,旗落又旗升,今为国防科技大学与陆军边海防学院所在。
我徐家就族居在这个历史风云翻腾的地方。
八年抗战,父亲在七分校当了八年兵。
还得由长安县说起。
“长安,汉之乡也。”汉高祖五年设县,历史悠久无双。朝代更迭到南宋金国,完颜兀术们在汉长安区划内分设了个咸宁县。千年分分合合,清代仍同属西安府治,史称长咸二县。两县同城,以今之市区南、北大街分治,城墙以外以子午谷口—渭河草滩一线为界,长安县领西城治西乡,咸宁县领东城治东乡,有如清代北京的宛平、大兴两县。王曲时属咸宁县杜曲社,社下五十七村,南堡其一。
民元鼎革,咸宁撤归长安。大革命时冯玉祥主陕,为与京沪汉穗抗衡,城厢设西安市。冯氏下野,市撤县归。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日军全面侵华在即,国民政府拟迁都西安,改县为西京市并设立筹委会。市虚县实,编志仍称长安。随着建制折腾,这个天下第一县就成了流浪汉,城里城外地搬家,解放后始定居韦曲镇。市属郊县半个世纪,2002年撤县设区。
都市如人,青年英气勃勃,中年风流倜傥,老了就颟顸守旧。人家与时俱进欣欣向荣,他却老是汉唐盛世昔时辉煌,久之就成了“颓废”的符号,贾平凹作小说即名《废都》。人的意识也陈旧得厉害,恁你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人间的皇上他二爸,恁你耳冒祥云舌生莲花讲得天上掉热蒸馍,他却冷冷的一句:“啥时吃到嘴里?”还问人家老理儿咋说的。老理儿呢,听得方家怔忡,一回味竟源出《周礼》!就是这德性,从头到脚一根筋,鳖咬铁锨不松口!
还是有名的生冷脾气,陕人称“争怂冷娃”“长安冷娃,拳头说话”,三句话不合拳头就亮出来了:“咋咧,咋咧,你娃想咋咧,想打捶(架)啊?来,来,放马过来!”拉开了还哼一声,“xi你怂一捶!”听得方家摸不着头脑,也没法形诸文字,回去赶紧翻音韵古籍查康熙字典,爷呀,又是个汉唐古语!——捶是油拳,xi意同攮,争怂是英雄或二杆子,褒贬随语境而异。怂读sǒng,是怂不是慫,音同意不同,本字难登大雅之堂了!
性硬倔烈,闹事就不甘人后。辛亥革命武昌首义,长安首应,共和的争怂,保皇的硬气,直把个和平易帜演成了武斗屠城。1927年大革命,北中国第一个农民协会就是长安农协,红旗红场红缨枪,把天都闹红了!毛泽东炮打司令部,带头造反的就是西安交大。钓鱼岛事发,外埠游行抗议,西安人打砸日产汽车,直烧得钟楼四周烈焰腾空。争怂得怕怕!
先有长安县,后有西安市,“长安的老鼠敢咬城里的猫!”二元化时代城里闲人欺负乡下人,却不敢招惹长安冷娃。闲人呢,乃宋明话本里的闲汉,赤胸凸肚大裆裤,趿拉个鞋子摇蒲扇,咋咋呼呼地好惹事,贾平凹给画过像。最新的倡议是重回大唐长安,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好事者一网调,回归派居然高达六成!难题呢,西安这名字也六百年了,好改的!闲得呻唤,怂得没边!
闲人爱长安,文人也喜欢。写字也罢,题词也罢,写诗作画也罢,大凡吃过几顿羊肉泡馍、咥过肉夹馍、大小有个名气的,莫不落款长安某某,以示底蕴丰厚、学养精深、品位高雅。
是为邑之概略。寻根访祖,不可不先述山川地理、道路里长、历史沿革、风土人情乃至经济出产。
实在说来呢,也有环境决定论的意思。一方水土一方人,徐家已是长安土著了!
二
如此记述仍嫌干巴,还是让时光倒淌,跟我城南走一趟。这年即是民国三十三年,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抗战尚未胜利,国军把守着潼关,隔水与日军炮战。西安是后方也是前线,敌机三天两头轰炸。市区也有了都市模样,居民难民几十万,却仍无公共汽车,空袭警报一解除,三轮车、黄包车铃打得叮叮当当。四门之外拉脚的,还是木楱铁匝的高轮大车,去王曲的档次高一些,是胶皮轱辘马车,时称拉拉车。车站在大南门外东南角,寒霜白露,马粪狼藉,小吃摊上羊角灯荧荧,车夫扯着嗓子吆喝:王曲,王曲,黄埔上车!
黄埔即七分校,乘客不是扎武装带的军官教官,就是西装革履的教授先生,再不就是缀铜质领章的男女学生,自然少不了穿阴丹士林旗袍、留波浪头的眷属太太,提着皮箱,抱着娃娃。戎装摩登南腔北调的热闹。
砖街板铺,晨光熹微,马车辘辘地出了南稍门。道旁麦田被霜,村舍寥落,寒鸦萧树聒噪,已是乡间冬日的景色了。所行乃西(安)弥(陀寺)公路,一路大车辚辚,独轮车吱扭,行人肩挑步行,光头热蒸馍似的冒着白气。入民国三十多年了,还时见头盘帝国小辫子的。
十五里三爻村,凤栖塬鱼脊梁似的凸起。坡长路陡,马儿蹶扑,车夫鞭子甩得噼叭响,学生就下去推车。塬顶歇马,乘客也下来活动活动腿脚。立塬北眺,冻云灰城,堞楼隐约,大雁塔剪影苍凉,流风铁马叮当。
下塬又平川,街肆里许,乃唐时韦皇后的封邑、京兆韦的族居地韦曲。中华韦姓郡望十数,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个京兆韦,盛时几乎把持了朝政。时为战干四团的驻地,正是出早操的时候,学生沓沓跑步过街,军歌漾开了凛冽的寒气:“战干,战干,三千条年轻的好汉!昂起硕大的头颅,挺起我们的胸膛向前……”
“北伐靠黄埔,抗日靠战干”,战干团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干部训练团的简称,职司收容知识青年,培养战时干部。东南西北四个团,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就是这个第四团,盛时官兵上万,毕业生占了全国一半,盖四团还肩负着与延安争夺青年的重任,咸阳古渡截获的知青一批批解送韦曲,关在窑洞里读《中国之命运》,接受党国的再教育。“武有七分校,文有战四团”是胡宗南集团两大教育机构之一。
樊什字停车,上下乘客。日升早市,小吃摊热气氲氤,瓢勺乱响,就有个老太太蹒跚过来了,挎着菜篮子,牵着小孙子。娃被肉夹馍的香味吸引住了,扭着屁股叫阿婆,卖馍的笑笑,给连仔娃来个?老太太就排出几个铜板。看得坐车的教官笑了,说是老连的娃,淘得很,递给上校一支烟卷儿。车上就这两人军阶高,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老太太领着娃走了。半个世纪后这个穿背带裤的伢崽归来,已是国民党的荣誉主席了。
由南门而韦曲,不多不少20里。
出韦曲道分两岔,南去子午、王曲,东南樊川、杜曲。
樊川乃汉朝开国名将樊哙的封邑,一川樊姓匀落。川沿潏河,东少陵、西神禾,两塬夹峙。邑名杜曲,乃唐时诸老杜的庄园所在,也是中国杜姓首望少陵杜的族源地,杜甫即号少陵野老,诗坛尊杜少陵。“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都是一跺脚就花枝乱颤的显赫家族。塬麓松柏郁歙粉墙隐约处,即祭祀诗圣的杜公祠,时为七分校的招待所。五年后杨虎城将军遗骸归葬此处。
岔路口下了个学生,上了个中校,黧脸精瘦,金牙明晃晃。也是二尺五的棉军装,却佩了个圆睛钩喙的老鹰臂章。俩上校点点头,示意挤着坐下。车夫问王曲?嗯哪。校部?米托石!鞭梢一挥,马车又辘辘南行了。是个怪人,舌头硬得拐不过弯。
冬野萧瑟枯黄,潏河青虚虚地发亮,远处火光扑闪,纸灰袅袅,隐闻哭声,教官说谁家上坟。三年了,就有人叹息,随口就是一句诗:“……斯人一去鹤鸣远,四不主义空谷响!”是个出公干的先生,长袍礼帽大围巾,玳瑁边眼镜大得像牛眼罩,一路都抱着他的公文包打盹,项铃一响头一点,车一颠灵醒了。乘客就扭头东看,河湾竹菁处,就是报界一代宗师张季鸾的坟了。
叹息声中马车驶过了申家桥。“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申家桥通子午谷,历史比畿南的卢沟桥还悠久,千百年车辗人过,石条踢蹬得坑凹发亮,狮子头也摸得明光光。过桥何家营,乃唐时某个何将军的大营。车路丫字形分开了,直南兵家子午,略东御宿王曲。
蹄声“嘚嘚”地上了御宿道,路东瓦脊参差,炊烟袅袅,公干先生说是唐时的瓜州村。“月冷瓜州霜草白,驼铃叮当沙碛寒”,或是内迁的安西军户下洐,或为内附的昭武九姓族居,先生也说不清了,时已讹为关张村。鞭声击碎了冬野的寂寥,学生哼起了《松花江上》,腿搭拉在车厢外头一摇一摆。
终南山浮上了地平线,积雪银光闪闪,马车在忧郁的曲调中驶上了黄堡子塬。塬面逶迤起伏,新雪斑驳,唐时的甘湫池结了冰,晶光耀眼。寒气凛冽,马儿喷出一团团白气。天空蓝汪汪,太阳明晃晃,却冷冰冰的没个温度。远处堑壕迤逦,散兵线蠕动,冲杀声隐约。军师集训队观摩呢,上校递给教官一支三炮台,俩人一路上烟抽个没停,呛得中间坐的太太咳嗽。
是个窈窕少妇,留着时尚的卷发头。单薄的棉袍抵御不住寒气,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看得乘客唏嘘,不知咋样穿过了千里沦陷区。她是从江浙啥地方来寻夫的,夫婿是几期毕业的上尉连长,半年没音讯了。一路叫上校大哥,问王曲问曹村,问教导师上前线不。俩上校都在机关处室,不认识她的夫婿,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教导师4个团呢!一叫大哥就拍肩膀安慰,说是军邮出了问题:“有事会通知的,知道不,小妹?”
塬尽兴盛村,当路П字形牌坊门,上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字样,即营区的北大门。要下坡了,车夫检查挽绳车闸,乘客也下来跺脚,腿脚都冻得麻木。立门俯瞰,塬下烟树村舍绵亘,滈河蜿蜒如带。冬野被雪,稻田漫水,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雪是白的,水是黑的,黑白分明得像木刻板画。太太又问曹村到了没,车夫就手指方向,快了快了,下了川道就是!
闸瓦尖利的磨擦声中,马车驶下了大坡。瓦脊草棚迤逦,即黄堡子,时称黄埔村。村口古庙桧柏,粉壁青天白日党徽,即黄堡营房,也是七分校的电教基地。戒严了,士兵持枪相背,军官往来巡睃,脖子还挂着红黄绿不等的派司。都佩着34A胸章,粗呢军装翻毛皮鞋白手套。街道垫了黄土洒了水,却冷清清的没个人影。
校长来啦!上校又跟教官咬起了耳朵——原来值勤的是天下第1军第1师第1团的第十连,委员长每来西安都是这个十连扈从,连长就是二公子蒋纬国。公干先生就笑笑,子弟兵嘛,放心!取下他的玳瑁眼镜,哈口气拭拭,欠起屁股张望。半崖萧树亭阁隐约,就是委员长夫妇下榻的常宁宫了。
南行道依滈河,二里高家湾,夏日垂柳拂水荷花飘香,冬季水枯岸冰发亮,残荷柳梢都冻得结结实实。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人捧着大老碗蹲在门口,就着辣子调得红哈哈的浆水菜吸溜稀米汤,边吸溜边说笑。公干先生笑了,不知泡菜之香了!听得教官困惑,泡菜?先生就解释高家湾即唐时的高丽营,浆水菜一吃千年,不知祖上是高句丽人了!“高丽银(人)?”老鹰中校就霍地坐起来张望,“高仙芝的子孙?”先生手一摊,或许是吧。
过湾马蹄寺,佛塔黄叶半隐,先生说是唐代的涂山寺。崖湾蹄声呼隆,尘雾弥漫,刀光闪烁,杀声阵阵,骑兵科在训练,崖上白灰刷着马踏东洋刀劈倭寇的巨幅标语,据说源出某个文青学生的诗:“马蹄寺下蹄声隆,不斩倭寇不回还!”
过寺川道骤阔,垂柳夹道,村舍相接,推车车挑担担赶集的络绎如线。二里入王曲,街头又营房,几个学生下了车。市面颇繁荣,板铺骑楼里许,柳垂雾淞,渠水淙淙,鸭子蹒跚呷叫,人流熙熙攘攘。一街走武装同志,佩34A臂章的是教导师的大兵,佩“学生”领章的是学员,走着走着皮靴囊囊,金板金星就耀过来了。有道是:“下了王曲坡,将军比驴多。校官满街走,尉官扫把扫!”
出街河雾弥漫,木桥凌空,乃第一夫人剪彩的美龄桥。桥头发电厂机声隆隆,高烟囱喷着黑烟。西岸钻天杨掩映,喊操声阵阵,乃河西大操场,一架小飞机在空中嗡嗡盘旋,乘客都仰起头来看。少妇又叫:大哥,王曲咋还有飞机?上校就说是委座的专机,备降机场,鬼子炸了几次。
路仍沿河岸南行,黄墙绵亘里许,古柏掩映殿阁,乃都城隍庙。飞檐凌脊的一片灰中,巴洛克式钟楼高耸,四面钟咔咔走动。那钟指针胳膊粗细,整点一抖,当当响了。一二一的口令声中,值星军官就带着兵出来了。庙门口一个立正,向左向右转,两两相对敬礼。校本部换岗了。
由韦曲而王曲,不多不少也是20里。
校部下了俩上校,上了一个女教官,车又辘辘南行了。
砂石路面平坦端直,白杨夹道,时称黄埔路。半里杨什字又营房,三孔牌坊拱门巍峨面南,洋灰墩子五六层楼高,仍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八个大字。左右壁墙巨书严肃、紧张,白底蓝字人高,即营区南大门,是七分校的地标性建筑。一路口令起伏脚步沓沓,出操的学生川流不息。
过牌坊门安沟,小桥流水潺潺,进沟即太师洞政治部。洞顶黑松洋房隐约,玻璃光点褶熠,即张学良的别墅。张氏那时已被委员长“管束”起来了,在贵阳花溪读王阳明,小洋房成了高级招待所,流水似的出将入相。青龙岭也易名兴隆岭了,喻党国事业兴旺发达,蒸蒸日上。
过桥南行,路仍贴塬麓。路下滈河粼粼,稻田被霜,麦苗茵绿,稻草笼子像学生露营的帐幕。路东高崖兀立,寨门雄峙,碗钉惨淡发亮。崖顶瓦脊隐约,寒鸦绕树,即南堡子。看得太太称奇,好高的城墙!车夫就纠正说是老崖,铁打的南堡,白狼都没攻开!不待发问,就说曹村快到了。过校部太太就坐不住了,不时欠身张望,眼神空洞茫然。
项铃叮叮当当地拐进了崖湾,半崖疏树掩映窑洞,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孩子的嬉闹声合着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一个唿哨,马儿“嘚嘚”跑了起来,颠得太太的包袱蛋蛋跳了起来。不敢停呢,徐家窑!车夫又甩了个响鞭,说娃淘气,过车就扔土坷垃,差点砸了委员长!联保被训得像龟孙子……听得乘客都笑了,仰头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徐家窑,窑洞黑咕咚咙地绵亘了半里。
窑尽天回寺,又崖湾,尘扬马嘶,蹄声隆隆,口令伴着哨音起伏。黑马一排,白马一排,栆骝马又一排,站得整整齐齐。哨子一响呼隆卧倒,再一响又呼隆站起来,冲锋号一响就撩开四蹄奔跑了,看得乘客啧啧称奇。车夫说是军马教习所,训练马壮丁的。车夫是那个时代的的哥,见多识广。
过寺窑底村,仍窑洞层叠。窑尽桥沟庙,古柏掩颓寺,小桥流水响,窑门挂着红十字门帘,伤兵柱着拐杖练步,嘴上叼着烟卷儿,乃323野战医院。崖湾枪声震耳,土雾缕缕,乃射击场。隔河即曹村营房,喊操声隐约。
太太在桥头下了车,几个军人迎了上来,寒喧几句,接过行李,神情严肃地敬了个军礼。太太问谁谁呢,咋不来接?没听清咋回答的,脸色变了,身子一歪几乎倒下。他们走了,扶着女人,提着皮箱,身影消失在河上阴冷的雾气里。车夫摇摇头,公干先生说是孟姜女,一声叹息。女教官说灵宝战死了不少,又掏出鹅蛋圆镜,一晃一晃地端详起了镜中美女。
坡尽台塬,雪野茫茫,寨墙绵亘,乃山麓第一大村留村,据说是汉留侯张良的采邑。公干先生在北门口下了车,拎着皮包朝东走了,雪踏得咯吱响,不知是应邀讲课的教授,还是视察教育的督学,反正是个文人。东行十里即太乙宫,乃中正中学、游干班等单位所在。中正是七分校的子弟中学,游干班却直属军委会,全称为游击干部训练班,几千学生。山麓这类单位多去了,还有拘留所什么的。
西门外又营房,雪野里一片瓦脊。女教官抿了抿齐耳短发,提着网篮下了车。几个散步的军人踱了过来,哈罗哈罗地打招呼,叽哩咕噜了一阵。高鼻子黄头发灰眼睛,一看就是洋人,却也穿着中国军人臃肿的棉衣,看得车夫小眼眨吧:“怪毬学校!”
车上只剩下了老鹰中校和他的勤务兵,俩人舒舒服服地摊开了腿脚。南五台晶光耀眼地充斥了画面,车路也越来越陡,还结了冰溜子,马鼻孔喷着白气。车夫一头热汗,鞭子甩得脆响。那空气冻得像玻璃,鞭梢划过就哗啦啦地碎了。终于黑松白雪,黄墙殿阁,电键声伴着钟磬响起。
弥陀寺到了,马车之旅结束。几个军人迎上来,跟中校拍肩拥抱,说话还是硬邦邦的听不懂,连站岗的都是老鹰臂章。怪眉日眼的!车夫嘟囔了一句,仰脸又吆喝起来,南门,南门,进城五万元!
弥陀寺是南五台的山门,也是西弥公路的终点。山门对城门,不多不少五十里。
黄堡村以上桥沟庙以下,十里平畴雪野烟树村舍,即王曲川道。
三
马车之旅归来,已是公元2015年,举国庆祝抗战胜利七十周年。
这年西安的元宵灯会格外热闹,CCTV春晚的西部分场就设在南门瓮城,城楼流光溢彩,鳌山火树银花,夜空洇成了玫瑰色。当年马粪狼藉的拉拉车站已成迎宾广场,彩色喷泉漾着唐乐升腾,霓裳羽衣如孔雀开屏。旌旗节钺的护卫下,莫迪们踩着红地毯入城,玄奘款款合什,胡女翩翩起舞,高力士简简击鼓,公孙大娘飞袂舞剑……一家伙又回大唐了!
那天下午我就登了城,惜霾重得厉害,凭堞南眺长安道,二十里灯火迷濛,华厦半浮,蜃楼似的幻着晕彩。重楼倚天旧,拾阶事无穷,记得头回登城还是1966年,“文革”将起未起的一个春日,微雨之后五十里晴川历历,凤栖塬、少陵塬、神禾塬,浪涛似的向南奔涌。涛尽五峰浮起,剪影蓝青的润眼,即乡之南五台。
南者,山西(北)五台之对。台者观音、文殊、清凉、灵应、舍身五峰,或壁立千仞,或一柱擎天,或岫岩云绕,或雾海佛光,集西岳之峻险、东岳之雄浑、北岳之苍朴与南岳之秀丽于一体,昔《关中通志》撰者有叹:“南山神秀之区,惟长安南五台为最!”今为终南山国家森林公园核心景区,五十里溪涧如练古树参天,春雨滴绿,夏幽蔽日,深秋红叶似火,冬则冰砌玉雕,极得林泉之胜。
天下名山僧占多,南五台乃关中第一丛林,“山里七十二个寺院,山外二十四座汤坊”。山门即隋炀帝杨广敕建的弥陀寺,塔院玉兰树数搂粗,花开时节香溢数里,清溪落英缤纷,嫣紫姹红的称胭脂水。循溪五门朝天,幽径铺黄叶,黑松掩黄墙,数十里风铃隐接钟罄悠扬,乃隋唐太后们修行的地方。
蝉鸣长安天入暑,李世民们就上山探视老娘,久之就演变成了民间的朝台,路亦称香路了。夏忙罢,秋收前,金顶佛号一起,众寺梵音相应,进香就开始了。城南道上步行的、骑驴的、坐轿的、乘车的,背着黄布袋,打着小黄旗,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流水似的淌过徐家窑坡底下,热闹如旧京的西山进香。走累了汤坊喝碗凉茶,吃块干粮,拈支香再上路。汤坊者,为香客提供茶水的小寺观,天迴寺即其一。
山近帝京,隋唐时地位远在他邑名山之上,就有了隐士。隐有真假,真者参透世事修身养性,假者自我炒作以退为进,就出了个高手卢藏用,衍出了终南捷径这个成语。未料当今之世又成了隐者的桃花源,或官场蹭蹬初心俱灭,或商战失利心灰意懒,或职场疲惫人生迷茫,或情场失意万般皆空,就来寻清静了。临溪结庐,松下搭庵,明月夜听风吟虫鸣抚琴弹筝。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据说有五千之数。凤凰卫视拍了个专题片。
人生百态,活泼烦的返朴求真,没活够的欲壑难填,有权势有头脸的就无视环保红线,把青山绿水当自家的花园建别墅,闹出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官场大地震,风吹乌纱帽咕碌碌滚。风水好呢,“终南山三百里皆福地!”连潘市长也慨然长喟——此老潘即晋时大帅哥潘安,任过本县县令。
是为五台,浅山。五峰之后蓝灰层叠,一抹白雪浮空,即秦岭主脊了,乡称大梁。夫秦岭东延大别,西接昆仑,东西绵亘数千里,岭之南长江水系,山之北黄河流域,一脉分野中国,地理学家称中央山系,新学方士称华夏龙脉。
千里秦岭列峰连,第一峰就是终南山。山势雄浑,壁立千仞,高出川道两千多米,《左传》称“九州之险”,《史记》记“天下之阻”,宋人一声长喟:“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峰巅海拔2604米,一块巨石孤傲耸天,恰似曹雪芹笔下的大荒山,大荒山上的青峺峰,青峺峰顶的那块顽石。乡称娘娘石,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五彩百炼石。
山高入云表,水湍猿声急,终南山难于上青天,故旧时南渡北归,城南一路不是进子午就是出小峪。子午位于五台之西十里,谷称子午谷,道称子午道,乃关中渡汉南下四川的三大孔道之一。魏延献计,诸葛亮兵出栈道,迳取长安者,即是此谷,至今凿孔依稀。小峪位于东之二十里,为秦楚古道的义谷道,六十里水尽渡岭,沿汉水下襄阳,沿丹江入南阳。
两峪兵出兵入千年,兵要地志无不有记。久远略去,官军不论,清季白莲教、“长毛”“捻子”,民国年间的“白狼”以及红军入关中,走的就是这两条路。红军过了两次,先过徐向前后过徐海东,乡间记事称“二徐过长安”。东出西进,西出东进,左右一回旋,山麓就成了战场。
以上近山远峦,乡人统称南山。“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李白咏过。又称太乙,“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咏过。有唐一代咏叹者不知凡几,辑录起来能编本《唐诗南山》,连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南山说的也是此山。
徐家窑南行八里进山,六十里上大梁,度岭即陕南即汉水长江流域,乡称南山后头。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荡荡乎八水绕长安,滈河在司马相如的咏叹调中流出了终南山。
“女娲娘娘一泡尿,王曲十里好川道。”滈河源出百炼石下,是娘娘撒的尿。泉水淙淙,溪流潺潺,跌瀑湍湍,清流碧潭六十里,出峪已水势大丰。流速一缓,河床就龙打滚似的甩尾,甩出了一个天苍苍野茫茫的乱石滩,蛙声呱呱如打鼓,乡称蟆河滩,帝国时期还是流民踽踽窝棚点点的苍凉。其下的川道汉代已开发,两千年厚土细作,初夏秧田如镜水辚辚,深秋稻浪滚滚金光璀璨,一派江南风光,以出大米而名。米称白米,糯称江米,饭吃王曲的白米干饭,包粽子用王曲的江米,老西安都知道。
唐代川道大米已名闻长安,杜甫有诗。安史之乱诗人流寓夔州,怅望帝京老泪潸然:“……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今川道所产的桂花球米品质又甚于唐之香稻,粒圆乳白,味香性黏,并由此诞生了一个叫《换大米》的小品,电视台仍不时播放。
“沣镐之间,号为土膏,其价亩一金。”东方朔就鼓捣汉武帝在川道置上二亩稻地。“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厮诙谐得令人喷饭。不知刘彻给子孙置了没有,倒是见寺院置地的记载,老当家是个番僧,临终犹叮嘱徒子徒孙谨守祖业,“御宿川的稻地卖不得啊,谁卖谁不是我的子孙!”中唐事,载某寺碑,读书偶记。汉唐以降,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公教小康,长安人一有钱就在川道置地。买地不是为了收租发财,为的是吃碗上好白米干饭,给子孙留份家当。朝代灭兴,千年不辍,直至民国覆灭土地国有。
滈河出山,八里过南堡,十里过王曲,即汉武帝的御宿苑,故史记御宿水。十五里过黄堡,神禾塬一挡,一个大弯拐向西北,与潏水汇流,《水经注》记交水。交水西流十里,柳掩黄墙,钟罄悠扬,即香积寺。是寺为中国佛教八宗之首的净土宗祖庭,有唐一代香火极盛,武则天和高宗多次进香。1980年为开山老祖善导圆寂1300周年,日本2000名高僧赴法会,盛况空前绝后。寺过灵沼,乃汉武帝操练水师的昆明池,“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当年旌旗猎猎、艨艟排空,极是威武壮观,颐和园的昆明池即名出此池。
按:滈河原本直接入渭,为蓄水改道入池。池湮入沣,清波荡漾过斗门,蒲柳岸上断崖灰烬,朽木铜镞灰陶碎片如蚌壳嵌积,乃西周之沣、镐二京遗址。“文王作沣,武王治镐”,乃长安建城建都之始。镐、滈通假,镐京之名源于滈河。
以入沣为终点,滈河全长百里,山外段约半,平水期深不及胸,宽仅数十米。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五十里平畴沃野,周秦遗址绵亘,汉唐古迹相望,方家称文史画廊。
由河源而大米而历史地写了这么多,还是没完全弄清水名流变。翻阅台北出版的《王曲文献》,七分校军人忆旧,数百篇文章均称湘子河,连校歌也是:“湘子河畔党旗飘扬,军歌嘹亮……”
是名史籍无记,今书无载,民国初尚如此称呼,就有了七分校某个文人杜撰的猜测。溯源访老,原来是出山前的名字,源出韩湘子。其人丰逸清俊,乃道教八仙之一,据说是韩愈的侄儿,家住南门里的湘子庙街。不耐市井喧嚣,跟叔叔吵了一架,隐居观音台下的湘子洞并羽化成仙。其地背崖枕溪,景甚清幽。
水如人,有官名、别名,也有乳名。
山为地脉,水为人脉,人为史脉。
三脉伏绵,阴阳燮理,乡人的脾性就有点怪。
同为关中,跟东、西两府明显有别。同为城周,跟城东、城西、城北不大一样。同为城南,跟韦曲、杜曲也有差异。差异很小,很难捉摸,是个经年感觉,非要一句话概括,就是憨朴与精明交织,生冷与热心合一,大大咧咧的马虎伴着抠抠掐掐的算计,不争气的木讷中又分明透着刚烈,是个矛盾的集合体。或与地貌的孪生有关。
农耕视角看王曲,无非川道、台塬两大地貌单元,再加上蟆河滩这个山麓洪积扇。川道是冲积平原,水孕灵秀,栽稻子出白米,是同他乡之区别所在。塬属黄土沉积,厚重朴实,种麦子出谷糜,皇天后土五千年,是乡人生息的根本,也是华夏文明的老资格载体。
城南三塬,由西而东名神禾、少陵、白鹿。三塬原为一体,被滈、潏、浐、灞四水切割成三大块,由山麓倾斜北下,缓缓延入市区。正当城南的即神禾塬,南北长东西窄,面积数十平方公里。乡人以沟为界,以村而名,称南堡子塬、黄堡子塬等。大塬小塬皆沟深顶平,土厚肥沃,收了谷种麦,刈了麦播谷,庄稼一年两料。
塬名出处说法不一。或传炎帝神农氏教民稼穑,鹤衔谷穗鸣舞塬上,即称神鹤塬,再传神禾塬。或云西周时现双穗谷,叔虞献成王,成王赐周公,周公赋诗《嘉禾》,由此得名神禾。远古传说难以稽考,山西稷山亦有此传。比较可靠的是《剧谈录》记载:“晋天福六年(941年),生禾一穗重六斤,故号神禾原。”是书为唐代传奇小说集,所记皆天宝之后奇闻异事。清《咸宁县志》沿袭此说,主人公却成了李世民,“贞观元年(627年),太宗皇帝出游原上,见禾生双穗曰神禾”,溯源稽厘,得名至少是五代时的事,距今已千年了!
神禾塬景色秀美,隋唐时为佛教名地,中国佛教八大宗派,律、密、唯识、华严、三论、净土等六宗均创于长安,祖庭即在塬两侧。东边樊川杜曲,西边御宿王曲,二十里浮屠隐接,晨钟暮鼓相应,佛事盛极一时。这里还是文人雅士宴集咏吟之处,阳春三月,麦苗起身桃花盛开的时候,一年一度的踏青诗会就开始了。李白散发踏歌行,杜甫倚杖访少陵,王维隔水问樵夫,白居易怅吟原上草……大雁塔南长安道,残砖碎瓦皆诗篇,不知留下了多少脍炙人口的大作!
令乡人自豪不已的,还是柳青于塬下黄堡村写《创业史》,陈忠实隔潏水作《白鹿原》,一前一后竖起了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两座丰碑。《创业史》里的蟆河滩即川道,黄堡集即王曲集,大师亦葬黄堡塬上。《白鹿原》部分素材取材于塬上马厂堡子,黑娃在郭举人家熬长工,拐走了姨太太小娥。1993年还出了部电视连续剧《神禾塬》,据说古老得苍凉,一时城乡皆唱《魂断神禾塬》。
哦,对了,还有部与歌同名的考古纪录片。2005年塬上发现了一座秦汉帝王陵,规模极大,等级极高,墓道四向,车马六骏,可惜被盗掘一空。盗就盗吧,还放了把火,直把个墓室烧成了红赤赤的砖瓦窑!方家认为此即秦二世胡亥的墓,大眼贼项羽干的好事!
“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塬上不知埋了多少王侯将相!
四
这个根寻得艰难,为修谱我几乎翻遍了城南史料。
城南五曲,韦、杜、章、王、宣,今人辄混为一谈,其实出处甚远。
韦、杜二曲是京兆韦和少陵杜的族源地,唐时得名。曲者河曲,潏水之曲。
王曲、章曲、宣曲却得名上林苑,早了八九百年。按:上林乃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皇家园林,建元三年汉武帝所建,东起蓝田,西抵周至,沿山麓绵亘三百里。气势恢宏景色优美,历代咏叹不绝,名者莫过《上林赋》《羽猎赋》《西都赋》《西京赋》四大名赋。
细论上林,又有宫、苑、观之别。宫是政务殿阙,未央宫、建章宫等。苑是冶游园林,宫人游憩宜春苑,太子宴宾思贤苑,天子驻跸御宿苑。观是娱乐场所,章曲、宣曲乃当年的歌剧院和音乐厅,曲者,伎舞乐曲。
御宿苑即王曲,“在长安城南御宿川中。汉武帝为离宫别馆,禁御人不得入。往来游观,止宿其中,故曰御宿。”《三辅黄图》有记。是书为关中地理志,约成南北朝。
怎么就成了王曲呢?再翻史籍,原来刘彻为游观凿渠,引水入苑,渠称皇渠,皇家之渠。皇、王音谐意近,久之传为王渠。“王渠,宫渠也,犹今之御宿沟。”《汉书·哀帝本纪》有注。
张礼的《游城南记》亦记为王渠:“壬子,渡潏水而南,上原观乾湫,憩涂山寺,望翠微百塔。子虚约游五台,而与仆夫负行李者相失,遂饮于御宿川之王渠,醉还申店,几夜半矣。”
按:张礼乃北宋历史地理学家,游城南是哲宗元年(1386年)的事,清代志书已无王渠之称。由此分析,至晚元蒙时已讹传为王曲了。由皇渠而王渠而王曲,地名在时间的长河里静悄悄地流变。
帝辇辘辘,两千年远去,当年的御宿苑已了无痕迹,连个瓦当都未拣到。
我是在给家庭修谱时,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家乡王曲的。我关注的是市尘王曲——修谱伊始,我就有个隐约却又挥之不去的感觉,徐家落户南堡或与小镇有关,尽管我不知徐家是哪朝哪代从哪州哪府又缘何流落川道的。
清代咸宁八镇,王曲是小字辈。查旧志,成集市是康熙年间的事,雍正十三年(1735年)的《陕西通志》有记。兴旺则始于乾隆朝中期,光绪朝《咸宁县志》有记。民国年间市面已颇具规模,长街板舖里许,粮店炭栈、钱庄票号、饭馆酒家、客栈旅社、车马大店鳞次栉比。逢集人头黑压压地攒动,辄见头缠布帕脚蹬芒鞋身背背篓的山民,还是从南山后头的宁陕、柞水县来赶集的。是城南山货粮食的集散地,山货为柴薪木炭、椽檩枋板、杈把扫帚、药材皮毛、山珍野味,粮食为大麦小麦、大米小米。
然细论名气,王曲实不及南边的子午、东边的引镇。子午秦汉以来就是兵家要地,高鹗续《红楼梦》,就不远千里地把巧姐儿卖到了子午镇;郭宝昌拍《大宅门》,也让白老大隐姓埋名子午。引镇唐时即为关中重镇,抗战时又是县署所在,四集八巷万人集。王曲名噪西北,当与城隍庙有关。
城隍庙为城南第一大庙,古柏苍郁,殿阁层叠。殿前鼓楼,殿后钟楼,占地六十余亩,气势远超市内的府城城隍庙。庙建西汉,为祭祀纪信的地皇庙。楚汉相争,刘邦屡战屡败,荥阳之役陷绝境,纪信舍身相救,得天下后敕封“地皇”,与自己的“人皇”平起平坐。文、景时改为城隍庙。明代易名十三省都城隍庙。都者,总统之意,明承元制,帝国十三行省,纪信就成了天下的总城隍。见过的人说,老人家三绺长须,冕旒哀服,金身丈高,左右十三个省城隍簇拥。
按:城隍为城池的守护神,神主杂乱不一。太祖朱元璋极恶腐败,为使贪官凛惧,剥皮实草九族连坐之外,还搬出了阴司地狱。洪武元年敕封天下城隍,二年厘定官秩品服,三年禁祀他神,只称“某府某县城隍之神”,目的是“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城隍庙由此改制为帝国的阴间检察院,纪信也成了反腐肃贪的总检察长。
细抠又有点糊涂——按朱家的诏封细则,县有县城隍,州有州城隍,府有府城隍,品级亦有高低之分。至尊者开封、临濠、束和、平滁四城,封为王,正一品,与人间的丞相平级。“四王”之上咋又冒出了个都城隍,纪信何时升任总监察长?帝国档案里未查到任免文件。
城隍庙二月八庙会为长安一大盛事,四乡张旗上社,十里锣鼓喧天,城南道上香客络绎不绝,关中道的善男信女之外,还有来自甘肃、宁夏、青海、山西、河南的远客。北起黄堡兴盛村,南至南堡安沟桥,摊档云集,人山人海。有趣的是,会罢各县还要迎奉总城隍牌位,请回去给县城隍训话,叫切实履行职责,不可与地方官沆瀣一气,认真如今之反腐会议传达。
九一八事变,东北军入陕剿共。战事不利,军心浮动,张学良与杨虎城于城隍庙举办长安军官训练团,加强联谊,密谋抗日,青龙岭的小洋房就是那时修建的。蒋介石训话激起鼓噪,兵谏的队伍沓沓出营,西安事变爆发!小镇由此进入中国现代史。
越一年,抗日军兴,七分校于城隍庙升旗,川道上下十里连营,城南道上冠盖如云。蒋氏五莅视察,各分校参观学习。小镇如耀眼的新星爆发,繁荣名闻大后方,时称“小上海”。城隍老爷也被胡宗南关了黑屋子。
西安解放,西北军大、高级步校、通信N团、有线技校、总参通信学院与西安陆军学院先后入驻城隍庙与川道营房,千年古建化为废墟。老道归无去处,挨墙搭了个草棚,乡人不忍,捐资建了三间瓦房,保住了荧荧香火。改革开放后香火复炽,庙会也延续至今。“址废史存”“庙小会大”,为申请国家级“非遗”项目,政府官员忙得不亦乐乎。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2017年军改,通信学院挂出了国防科技大学的牌子,设在曹村营房的陆院则改制为陆军边海防学院。由长安军官训练团起计,军号已在王曲川道嘀嘀嗒嗒地响了八十年!
熄灯号上炕,起床号穿衣,徐家几辈人在哀哭声中告别人世,几代新人啼哭声中呱呱坠地。
徐家窑去庙门里半,距七分校的牌坊半里,陆军官校的大字清晰可辨。
五
该结束川道的徜徉了。
夕阳沉沦,寒鸦归林,邮差也转回来了,背着绿帆布邮包,头一点一点地打盹。他是302军邮局的,天天过徐家窑坡底下,山麓营房走一圈。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徐家男女都端着碗出来了,站的站着,蹲的蹲着,吮着稀溜溜的苞谷糁,边吸溜边打招呼,有俺窑里的信没?摆摆手,没牛,今个日没牛,头还是一点一点的,瞌睡虫,还是个咬舌子。问讯的就埋怨娃不来信,不知家里熬煎,娃拉壮丁上了前线。这个那个的就安慰,没有就是好。听得孩子晕晕糊糊,不明白为啥有是好没有也是好。
跑山的也往回走。扛枋的两块柏木寸板,腰弯得像青虾,老远就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扛椽的丈八松木椽,两根一捆,斜十字平肩,像戴了个特大号木枷,光头在严寒中冒着热气。学生也背着柴禾回来了,女学生边走边撩衣襟拭汗。可怜见的,还是个姑娘娃呢!一声叹息,一到星期天学生就进山打柴。柴禾担子越过了羊屎蛋似的队伍,大脚板震得地皮嗵嗵响。后边跟着半大的孩子,小担子压得脸通红。就又喊起来了,嫑心沉哩,娃正长个子呢!应声了,没事没事,碌碡辗苗苗越长!忽闪忽闪地过去了……
集也散了,上集的三三两两往回走。卖炭老汉挎个空背篓,边走边跟和尚说话,和尚却只顾盯着前边走的尼姑背影,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货郎迎面下来了,背个花格格土布包袱,拨浪鼓当啷啷一摇:“木梳哎,篦子哎,红丝线哎,常州的篦子苏州的线!”尼姑低了头,和尚瞪了一眼,拨浪鼓不响了。吃饭的就笑了:“二毬货!”
老朱也收工了,棍棍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人就喊上来歇歇,喝口汤。不咧,天快黑了,摇摇手里的枣剌棵子,铜钱哗啦一响,就唱喝起来了:
“校家窑,徐家窑
“老窑新窑都是窑
“一家走,一家来
“老鸹占了喜鹊窝”
吃饭的就骂瞎老朱,狗嘴吐不出人话。嘿嘿一笑,呱达板又响了起来:
“一家走,一家来
“新窑住个旧财东
“衰的衰,败的败
“王孙公子讨吃喝”
崖上的就又笑,笑着笑着一声叹息,还真是个王孙公子呢!老朱好热闹,过窑就跟徐家人贫嘴。说笑间一声剌耳的啸叫,“鳖盖子”闪出了鹳嘴子,猛地刹住了。吃饭的呼地站了起来,把老朱撞了!又笑了,没事!吆车的探头骂了句什么,老朱爬起来拍拍土,又笃笃地点着棍棍走了。瞎子耳朵灵着哩!
汽车放了个响屁开走了,吃饭的就胡乱猜测起来了,这个说是委员长来了,那个说不像,老蒋回回坐的是“屎叭牛”。孩子就拍手唱了起来:
“屎叭牛,明晃晃
“里边坐个委员长
“委员长,头光光
“怀里搂个洋婆娘
“洋婆娘,宋美龄
“一摆一扭腰不疼”
稚声稚气地听得人笑,大人就拍着头骂碎崽娃子,小心联保听见!又扯起了追查顺口溜的事,黄堡子谁谁他二爷挨了个嘴巴子,老不死的胡唚唚,委员长是你唱活的,再编排嘴上抹屎!“驴日的恶的凶煞……”
说曹操,曹操到!自行车哐里哐当的响声中,郭联保郭主任下来了,后边跟着保队副轰天雷,屁股还吊着他的盒子炮,把把上缀了个红布条条,远看像个劁猪阉牛的“蛋匠”。留村孙家娶媳妇,俩官人灌了一天黄汤,车子歪歪扭扭像画龙。酒高不忘公务,脚一点地就喊话了。
“窑里的,给你保长捎个话,明天一早开会!”
“保长卖香去了,回不来。开啥会?”
“好会,发洋糖吃哩,去了就知道!”
车子一颠红布一抖地走了,远看屁股像着了火。
“屁好会,驴日的又派捐了,咋不窜下崖栽死!”说话的就吐唾沫。
叮叮当当的项铃声中,这天最后一辆返城的拉拉车驶过了徐家窑。车上坐着几个归队的伤兵,一个山货商,还有一个太太模样的年轻女人,捂着脸抽咽。车夫抱着鞭竿,头一点一点地打盹,由着马儿得“嘚嘚”走。通信连的摩托窜了过来,喇叭一叫,马儿闪到一边,扑噜噜地打起了鼻响。
辘辘声远去了,风景看完了,吃饭的舔舔碗,拍拍屁股站起来,睡觉!
昏暗笼罩了川道。雾气由稻田升起来了,黏糊糊、湿漉漉,晦暗得像浸了水的陈年棉絮套子。弥漫着、翻滚着,悄没声息地涨上了香路,漫上了杂树林子,一点点地淹没了窑院。
油灯亮了,雾气中鬼火似的荧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