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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我们捉马村东南头,出村有条土路。土路约莫两三架牛车宽,立村口瞧,像偌大一条蛇哧溜儿曲里拐弯横卧田野。好天,土路上的尘积起半尺多厚,人走,扑哧踩下偌深个脚印。车走,屁股后腾得老高一股烟尘,云封雾罩的。车前的牛呀驴呀马呀车把式呀一钻出来,都土腥腥的样,像进窑的坯。手扶拖拉机一过,也土腥腥的样,假得像个模具。怕下雨。小雨可些,湿一层表皮。一踩带起个泥哄哄的脚印,就见了赤黄黄的干土。好多个赤黄黄的脚印像花斑,乍一看,那路越是条很肥的花斑蛇哧溜儿了。
大雨过后,土路蓄好多个泥水泊。若节令合适,大些的泥水泊就生一窝窝的蝌蚪,织布机等各式水虫儿。泥水泊的水若浅,蝌蚪乱蹦,织布机这些水虫儿也将就着戏耍。水一干,蝌蚪,织布机,水蚊一干虫儿就断了梦。若水满,蝌蚪在水里游嬉,织布机的四条长腿梭一样在水面飞来飞去织水,一干水蚊也戏耍得憨。若再有几天连阴雨,那蝌蚪都变成指甲盖大小蛤蟆,跳进路边的水浇菜地。隔不几天,水浇菜地一片蛙声,开赛歌会了。雨下得重些,牛车马车手扶拖拉机过来过去,溅起好多泥脊梁。一行行泥脊梁高高低低拢着,远看,这土路越像蜕过皮的蛇哧溜儿了。
这土路是我们出村的要道。小孩上学,大人出工,买办置办的各类事宜,我们都上这土路。小二一伙打回来,也必经这路。若赢,小二一伙一上这土路,就乱跑乱撵乱吹口哨,高兴得没个人样儿。若输,小二一伙叫人家一伙挥杆举锹地追,追到这土路沿,人家一伙罢了,小二一伙反立在土路沿上撩,撩得人家一伙恼了,说:好屌,下回比试!
收将点兵提家伙,闪了。
这土路不算长,也就半里来地。暖和天,我们上学,一路走一路瞧瞧两厢菜地的粉蝶蜻蜓,睃睃老旱柳树梢上灰喜鹊斗斑鸠,乱说些颠倒笑话。雨里雨后,就耍泥,看泥水泊的各式水虫儿。菜地的蛙声和了露珠,滚溅得四处都是。路上的泥干了,我们挎了书包,架着两条胳膊走在一行行的泥脊梁上,像走钢丝那样心也就悬空吊起老高……总之,我们感觉这土路,还是很有那么些个趣意的。
凡事,我母亲好忧虑。眼儿望这土路,叹口气:这泥哄哄一条路,没个尽头呀。
其实是有尽头的。这土路的尽头是条黑油油的汽路。汽路南北向。北通我们这个城,南是一路向下,据说通河南。汽路两厢种了老槐。老槐都两搂多粗,岁数比我大。冬天,老槐的树叶落了,光秃秃的干树枝像炭笔描的素线,枝枝条条衬着晴冷的天。天就越晴冷了。
暖和天可大不同。棵棵老槐树树叶婆娑似偌大一团云。我们钻在汽路下,晃眼儿的太阳从一团一团树叶漏下,黑油油一条汽路,像贴了好些个金片片,斑斓得好,叫我们的心由不得起了很富贵的意儿。我想着这汽路若从我们太行山下河南,倒也不是个要紧的事,只是这河南还要再往前通的,这一通不就通北京了么。
小二娘凤英扭头看我半天,瞪起眼儿惊呼:娘呀耶,你这个小人儿,可真敢——瞎想呀!
小时候,她见我面就笑,还和我商议,叫我给她家小二当媳妇,说:娘呀耶,咱娘们和,不亏你么。
我家和小二家隔一堵土坯墙。那墙是我祖上垒的,也就半人高。墙中央塌了个豁口。
小二五短身材,水蛇腰,长一颗葫芦头,吊两撇三角眉,耷懵了两只迷糊眼儿。他有事无事,坐那豁口上,手指头夹一根烟,一边吐烟圈,一边朝我们这一厢乱睃。发家矮倭粗胖,闲了喜欢掀开褂露出肚上的肥白膘。这天越来越暖,他的褂也就越掀越靠上,立在短墙的豁口处,撩着肚上的肥白膘,也遮遮掩掩往我们这厢瞧。凤英从豁口过来过去嫌麻烦,说:娘呀耶,甚时候拆了这日鬼短墙,咱两家和一家了么。
短墙的南角是我们两家的茅家。茅家的墙也短,上面长了密匝匝的细蒿、风信子、刺棘草这些,也还缺遮少挡的。凤英还好说,大家都是女流,也不必太避讳的。发家若上茅家,那用劲的吭吭声,大约是落进坑又回出来,像用了偌大个扩音器,播散得四处都是。小二立茅家,他手搁大腿根。他的大腿根正好高出短墙一寸许,他的手在大腿根耍小动作。他耍的小动作有些和上茅家有关系,有些好像很没有关系,倒像是捏着个皮影,耍得颠倒酣畅……因是逆着光,我们这一厢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有次,他耍得忘了情,不想叫我母亲遇见了。我母亲扯开嗓,冲短墙吼:凤英,看你小二耍得好哩。
好在我家这厢野长了一棵榆树,枝叶也还高大,多多少少还有个遮掩。
我父亲过世,我们搬回捉马村,本就没根基。我母亲又是个外路人儿。用我母亲的话是守着我和我妹妹两个“不成器”,见天都在刀尖上滚薄冰上走的,日月过得小心小胆。好在还有个凤英。凤英是有名的不和人。凡周围邻里,她都骂过。她骂人像敲着梆子说书,自人家上三代,编排到人家下三代,说得一溜一溜的,都没个磕绊。邻里一干婆娘一来实在骂不过,二来大约是看着发家有些福相,不想惹,就只不和她。她也看不上一干婆娘,说她都:踢不能踢,咬不能咬,还不识数,和她都有甚个用!
来和我母亲和。说我母亲好歪完小毕过业,也算个“识数”的人儿。
我们捉马村的婆娘兴梳“剪发头”,其实就是短发。凤英和邻里婆娘的剪发头仿了李双双的样,都一色儿的露额头,偏分缝,耳边两只两寸长的大黑卡,头发过耳近肩,风来了吹不动。因常年的偏分,凤英和邻里一干婆娘的头发很归顺,发缝都是一道弯弯的褐红色儿,像箍了一条古铜发饰。
我母亲的剪发头是略有些差异的。她也露额头,可那额头不经意地飘了两三细绺黑软的发,倒越显额头光洁细白,只是那光洁细白的额上有隐隐的忧愁。她的剪发头一忽是大偏分儿,一忽是小偏分,再一忽是正分,故而,发缝常年白白的,也像戴了发饰,是一道雪花银白细簪,插在柔软的黑发间。我母亲的发齐耳短,通常不别卡,最多也就别个小黑卡。风一来,她的柔软的黑发拂在面颊,越显出她那一张脸儿罩了深深忧愁。
穿衣裳也有别。凤英和邻里一干婆娘早都不扯布铰衣裳了,都进城买时兴花衣裳,见天穿得花剌剌的。凤英劝我母亲:这都多少年了,你还给他穿这恁素净的衣裳,不嫌亏得慌么!
说的是我父亲。我母亲就叹,还穿那件鱼白布褂。她自己缝的。褂是中式的,竖领对襟,盘本色儿扣,收腰开偏叉。因穿得久,肘处都花了。我母亲另补了两片本色儿的新鱼白布肘。那肘,我母亲铰成个鸡心样,细密密的明针压脚,乍看,倒也另有一种时尚的意韵。可我知道,这个确实不是时尚,是布不够,只能铰成鸡心的样。
凤英还说我母亲:娘呀耶,你可真真是在她姐妹俩身上下功夫呀。
凤英说我母亲的下功夫,就是指我和我妹妹的穿着。我母亲在我们衣裳上打补丁。那补丁有时候是原色儿的。大多时候配不到原色儿的布,我母亲就干脆用出挑的颜色和形状搭配。我们的衣裳就花剌剌的了。她在补丁上用的针脚又花哨。用凤英的话,远看,和绣花衣裳一色色儿的。我妹妹听了,喜得颠颠的,真以为自己穿了件绣花衣裳,立得远远的,叫我:姐呀姐,你看着可真话是一朵牡丹么?
我鼻子哼一声,答:真话,可好看哩,你可好好穿吧!
我妹妹张着豁牙漏气的嘴,高兴得哧哧乱笑。我看着她那个傻样,心里愁:可甚时能懂个好歪话哩。
人家凤英那后半句虽没说出来,可谁又听不出来?我宁穿破窟窿的,也不想叫人家看见我衣裳打补丁,且不论那补丁还那般招摇。我同学小梅一干人儿,可都托人儿在大城市捎了的确良花衣裳了。
我家还备了好多副毛衣针,多是竹的,有长的细的短的。其实也不是专意要备。毛衣针若是铝或铁的材质,自然耐,却贵。竹的便宜却易断,尤其细竹毛衣针,最不耐了。若断,我母亲就叫我和我妹妹拾小瓷片,将那断头刮圆刮秃,这就多出长长短短许多的毛衣针。攒一些时候,我母亲又叫我和我妹妹手捏一把毛衣针,一头朝下刷齐整。长短和粗细差不多的,选出来配成一副。若选出的毛衣针粗细有些不匀,她就叫我和我妹妹或用细砂纸打,或用瓷片刮,总之是要配好一副长短粗细都匀称的毛衣针,不然,毛衣的针孔就不平整了。我家的毛衣针越攒越多。我母亲说:长的打大件,小的打手套和袜,再小的打满月小孩穿的么。
还叫我和妹妹也学。起先我们还看着她的手指是捏了两根竹针。那竹针越行越快。两根竹针顷刻变成四根虚幻的针影。四根针影越闪越多,变八根十根……那竹针原是深黄的色儿,因越走越快,那深黄的色儿也就越来越浅嫩了。打到得劲处,我母亲手里那八根十根的竹针影渐细渐长忽断忽连,那色儿一忽深黄一忽浅黄一忽又变得嫩黄黄的,活像几十条大小游龙,在我们眼前翻飞舞动了……
凤英和我母亲和的第一样事,是拽我母亲进城买毛线。她说要和我母亲学打毛衣。凤英买的毛线是绿茵茵的色儿,只为这色儿的毛线正减价。
我母亲手把手教凤英打,只打了几针,凤英又是撑胳膊又是捶腿,龇牙咧嘴说:娘呀耶,这打的,身都不随和了,成个僵虫儿了。
我母亲也知道她的意思,遂接下她的活,熬了几个黑夜,这才打完她一家三口的毛衣。三件毛衣都绿茵茵的扭麻花图案。小二高领。凤英鸡心领。发家和尚领。一家三口穿出来,像三棵绿茵茵的树。我母亲虽很会打毛衣,可很少给我和我妹妹打。她自己也顾不上给自己打,都是给人家打。一来毛线贵,二来也没工夫。她多是给海军家属院和电业局的人打,图挣个活钱。凤英是紧邻,她的钱自是不能挣。她给了我们一封饼干。饼干是我们那个城食品厂生产的,牛皮纸封着。正面印着一行红字:香甜饼干。一旁画着几片摞成梯形的饼干,黄黄的色儿。凤英家常吃这样的饼干,我家不常吃。用我母亲话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瞎花钱,不减饥!
小花蝶在短墙豁口飞。起先是一只,后来又来了一只。也就指甲盖大小。先来的,拢着花翅膀立一株蒲公英的芯上。后来的,立一株车前草的叶上。我妹妹跑短墙豁口上,手一扇,来了风,两只小花蝶就团团飞起来。飞了一会儿,一只小花蝶展开褐色带粉点的小翅膀,再落短墙一株蒿草尖上。另一只也就跟了过来。两只小花蝶试试探探,野米粒般的褐色尾巴,尖对尖缠缠绵绵交一起了。
我妹妹趴在豁口上,屏气缩脖,瞧。她瞧得很起劲,眼儿都瞧对了。这个时候,凤英在房檐下招手。我妹妹也就放下交尾的小花蝶,去了,落后拿回那封饼干来。她拿回来,不敢交我母亲,来和我商议。我才写完作业,肚也有些饥,见了那封饼干也有些馋馋的,就动了那点私心。
我拉我妹妹躲榆树后,拆了那封饼干,原本打算分吃了,这事就烂肚里算了。我才拆开一个口,我妹妹赶紧下手,提起一块饼干要吃,见那饼干拖出几寸长的糜链。糜链下首挂只白胖胖的米虫儿。米虫儿见了光,演特技,又是空翻又是屈体,还连续做几个旋转。
我家养的芦花鸡,扭着胖屁股忽扇着翅膀猛冲过来。芦花鸡一跳一剪一扑,早啄住米虫儿,一口下了肚,还连带啄了一小块饼干。
我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事。她倒也没吭我们的气,反买了包更贵的糙纸上封着四方红纸的新鲜鸡蛋糕,着我妹妹送了过去,算回礼。
以后,凤英说,为着她三口那三件毛衣,她搭了一封香甜饼干哩。略过我们回礼的那包糙纸上封四方红纸的新鲜鸡蛋糕,不提。
2
我家南墙根,沤了两三堆土家肥。那是我们拢了榆树落叶、玉茭秆、秸秆等废料沤的,奶地用。
天未明。一弯细长嫩黄月牙,挂在西墙根榆树上。正是仲春,榆树叶儿繁得像我们眼下过的细密密的日月。几颗小星星像吹饱的小气泡,浮在头顶。院还是一片炭灰的色儿。我家房脊上的野草也还瞌睡的样。我母亲往我怀里塞一把锄头,推我到西墙根,压着嗓呼喝我:人儿还有睡醒的时候?赶紧,刨!
叫我刨土家肥。我母亲一边用搭在脖的毛巾擦汗,一边举锨,往小平车上覆肥。小平车是前一天,我母亲支使我寻老孟借的。老孟是个鳏夫,稀稀拉拉几根白花花头发,像盐碱地结的霜。佝偻个脊背,瞪一双赤火眼儿,见天喀喀咳。可人儿说,他也就四十来岁。原也绫罗绸缎的穿,精米白面的吃。也直溜溜的腰,唇红齿白的好样。他家老院在村西头,是个三进的四合院,一水的青砖琉璃瓦,花木雕门窗,门前两只偌大歪脖石狮。我们捉马村能修这样四合院的,也就老孟家了。解放,他家的浮财分给贫雇农,他扫地出门。我们搬回捉马村时,老孟就住菜地中央那茅草房了。人儿还说,土路两厢偌大一片水浇的好地,原是老孟家的。如今种了菜,地也还是上好的地,老孟这个人儿却叫日月消磨得不是个人样儿了。茅草房原是老孟家给看田的雇汉住的,如今老孟在里面吃住。老孟那个茅草房,用凤英的话,是屁大个地!
这屁大个地除了住老孟,还有一只羊。母山羊。
人儿可又都说,老孟的羊,白天是羊,黑夜可就不是羊了。
有一回,我试着问我母亲,这话可究竟怎说?
话音未跌地,我母亲抄起个笤帚照我砍过来,数落:好话怎不听?咹,学习要恁上心,敢怕早考上了?
我才考上太行中学,上初中。我母亲这就盼我再考,好转了农村户口去吃供应。猴儿急的,恨不能我就是个猪尿泡,一下吹大算了!还亏我躲得快,那笤帚擦过我耳朵,“嗖”过去了。我还未回过神,我妹妹急速闪一下,早拾回笤帚,眼儿看着房梁,却用笤帚悄悄攮我母亲的手。我母亲半领半悟,抓过那笤帚,就又照我砍。
我妹妹是个遗腹女,早产不说,生下来指甲都没长。这许多年,我们吃穿用度都先尽她,她却还是个我们上辈子都亏欠了她的样儿:毛发细软泛黄,脸儿巴掌大,身板弱不禁风,腿像架开的圆规杆,手指头像小鸡的嫩爪……
就这,我母亲还夸:俏滴滴恁双小手,貂蝉都比不得么。
自我妹妹知道自己有双貂蝉都比不得的手,又多方打询貂蝉的典故,抬手动脚都做美人那一种姿态。见镜就照已然不稀罕了。凡有见影的,比如凤英家的玻璃窗,她立住,在太阳底下照。若旁边有人儿,她斜瞄着眼儿偷偷照。旁边无人儿,她翘起兰花指,可就对着那玻璃窗做戏了。有时候,我专意试她一试,悄悄立她身后。半天,她竟然不知道身后立个人儿。我用力咳一下,她突然僵住,却也还比等做戏的那一种风情万种的姿态:下巴微扬,脖斜向,翘起一双兰花指,弱小腰身扭得似迎风摇摆的柳枝,一只脚尖着地,一条腿朝后上方斡,斡得像光旋出来的一个圆……
我冷眼看她一看。她没意没思了,似收拾一段烧坏的电影胶片,急速整理好凌乱动作,变回正常样。低头,眼儿瞄着并拢的脚尖,小脸儿绯红,两条胳膊编麻花那样编在脊背后,等我的难听话。这个时候,我眼儿再冷着瞄她几瞄,指头肚儿厾她的太阳穴,咬牙狠说她:这脊背后立半天,都不知道有个人儿么?当真过来个坏人儿,绑了你,闷你一口腌菜缸里,你就好了么?
她的头在我指头肚下偏几偏,细细两条小辫在风里荡几荡。以后几天,她正常了。可过几天,她又悄悄做戏了。这回不对玻璃窗,对的是小二家院灯斜射在我家院,她的一段身影。我快步赶过去,也懒得再说她,像拢撑开的纸油伞,拢好她张在半空的胳膊腿,揪住她细细一条小辫,回房。这回,她倒也知道自己没理了,眼儿泪花花滚着泪蛋蛋,却再也不敢往下跌。
回说老孟。
老孟的羊生了小羊羔。人儿又说那小羊羔的小脸儿仿老孟,半个人儿样!
母山羊在老孟那间茅草房儿的门前吃草,小羊羔在母山羊跟前跳来跳去的。我趁老孟去茅草房后推车,看母山羊,再看小羊羔。想看看小羊羔儿是不是人儿说的小脸儿仿老孟,半个人儿样!未看出究竟。倒是母山羊满眼儿柔情看小羊羔。小羊羔蹦蹦跳跳的,一会扑风一会撩蹄,咩咩叫。那叫声像野草尖上的露,嫩得慌。老孟推出小平车。他要送,我不叫他送。他就一脸儿愧疚了。凡见人儿,不管大人小孩,老孟总一脸儿愧疚。我推着小平车趔趔趄趄出菜地。老孟奓撒了两只手,急。可我已经说不叫他送,他不敢送。凡人儿的话,不管大人儿小孩儿,老孟都恭敬从命。我母亲说老孟这叫:死抓猪娃儿!
老孟见天都这一副“死抓猪娃”样。
我拿锄头刨土家肥,滤出沤得褐烂的,拢一边。未烂的,要再和一些鸡猪牛等畜粪,再沤的。我这边又刨又滤,也就渐渐醒了一大半。我母亲那边紧着往车上覆。小平车两头围了两个荆条围栏。我母亲一边往车上覆肥,一边举锨用力夯。覆好肥,我母亲将辕前一股粗麻绳斜挎在肩上,两手驾好辕,压着嗓喝我:抽!
我撂下锄头跑车后,抽。这一抽,也就全醒了。我家大门道是几块乱青石铺的地,本就疙疙瘩瘩不平,出大门又有个向上小台阶,约半尺高。台阶下早垫好两块砖,可以起个缓冲。我母亲驾车,我抽车。我们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过了大门道,出大门却上不了那个小台阶了。我母亲压着嗓喊着号,铆劲在前面驾。她压嗓是怕惊醒熟睡的邻居。尤其怕惊醒凤英。倒也不全是怕扰人家好梦,是怕人家笑话。笑话我家没劳力。这是我家的短处。
我也压着嗓随着号,铆劲在后头抽。那车肥覆得太尖,也夯得太实。我们连续使了十几次劲儿,上了十几次,还是上不去那小台阶。落后,我们不得不卸下两箩筐肥,这才出了大门。黎明的天,色儿很抽象。月牙已经往西偏了一偏,嫩黄的色儿变成浅粉色儿,像一条鲤鱼蜷得弯弯的,要跳了。几颗小星星,倒像放了气的气球,扁了许多。村里的巷廊静幽幽的。房屋脊,树木短墙像挂在我们面前的一块布景。小平车的车轱辘往前滚,车轴叽里咕噜的声音,像根看不见的线拽我们往前走。汉们猛然清嗓的咳嗽,小孩发癔症的哭闹,婆娘哄小孩的呢喃,懒洋洋的犬吠,叽里咕噜的鸡鸣,风吹树叶的哗啦声,树拔根的嘎巴响……像戏里走过场配的杂乐,伴我们。
我们出村口。一路走,那土路一路往前蜿蜒。黎明的色儿里,土路黑绒绒像一条毯。好久没雨水了。土路车轱辘碾出来的路脊,早叫来往行人儿荡平了。太行山上的风一刮,像卷过块干海绵,空气里土里树枝树叶上的一点水,都卷了个干净。空气里没了水,树叶都焦渴。路上的土也都成柔软软的厚尘了。蹚着溅得老高的尘,我们吃力朝前去。平日,我倒是未觉出那路不平。这一推车才知道,这土路处处有坎,时时上坡,实在行得艰难。
土路两厢的菜地,老孟种。菜地覆了塑料膜。那膜在黎明的色儿里,泛白,像没消的雪。膜里是老孟养育的菜苗。黎明的色儿像水,淹住了老孟的茅草房。茅草房顶的椽都像炭笔描出来的,漂浮在菜地。此时,就老孟这样的苦虫儿,也还没下田哩。
我母亲放开嗓,嗨呀嗨呀喊号子,这样多少能省些力气,却惊得老旱柳上的喜鹊唰啦啦飞出巢。
拐上汽路。汽路黑乎乎的,无灯。我们正行,几束光突然聚到我们身上。晃得我和我母亲睁不开眼儿。落后,那光闪几下,照到小平车上了。这就见汽路边立了几个人儿,都戴头盔。头盔都顶明晃晃一盏灯。都穿帆布工作衣,腰里扎根黑色宽皮带。皮带一圈都是膨起来的挂兜。兜里插了各式改锥电笔一类的电工家什。他们打着半大不小的哈欠,嘟嘟哝哝骂,看样,是电业局的。这越叫我心里发毛。
前几天小二来传,说电业局个人儿用电笔攮了个女的哩。也不知怎的,凡小二传,总是将那凶信当喜信。他传的时候,眼儿眯眯,脸儿喜滋滋生出怪笑,两只脚尖轮流点地,像敲阴鼓。那些信从他厚得似橡胶鞋底的嘴皮跌出来,落在风里,诡异得厉害。我妹妹惊得脸儿煞白,口里还问:后来哩?
我母亲黑封了脸儿,抄起扫帚鞋铁锨锄头一类,边追边砍边骂小二:你个猴儿,当真是吐不出个猪牙来?
我心里也有些发毛,又不能不纠正我母亲,说: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喜事,譬如结婚生子一类,到小二这一厢,就凶了。他传村北头才结婚的来则,娶个石女做婆娘。传村西头的巧妹,生个孩恁长一条尾巴……他传的时候,小眼儿照旧眯眯了,脸儿照旧生出怪样,两只脚尖照旧轮流点地。我母亲则照旧黑封了脸儿,抄起扫帚鞋一类物件,一边追一边砍一边骂……
我妹妹的脸儿虽惊得煞白,嗓却咕噜咕噜冒气泡一般,冒出几声笑。凡小二传,我母亲就安嘱我和我妹妹:毫要学小二那不正干,东拨东溜西拨西溜地净瞎说!
此时,我母亲大约也信了小二传电笔攮人儿的事了。她一头放辕,手就去够车上的锨,一头喊:老孟老孟——
路边空旷的菜地突然就传来几声羊叫,像野草尖上的露,颤巍巍抖落在黎明的色儿里。一阵丁零当啷乱响,老孟佝偻个脊背,瞪双赤火眼儿,喀喀咳着,一手提锨,一手握�,闯进灯里。他过来,也不说话,换我母亲架车。我就和我母亲推车往前,也都不说话。
路边几个人儿就哧哧笑,头盔的灯粘在我们身上。我们在那光里行,地上拖了几条影。
行出汽路,又上土路,我们的影没了,黎明的色儿也亮了很多。我母亲拿下老孟放车上的锨和�,搁路边,抢老孟驾的辕。我这就赶紧抽。走远回看,老孟佝偻个脊背,瞪一双赤火眼儿,只管喀喀咳,提着锨和�的影,立在黎明的色儿里,像个僵虫儿。以后,老孟出事,住了监狱。我们慢慢忘了这世上还有老孟这么个人儿。偶尔,我也会想起老孟。他具体的模样实在是记不得了,不过那个僵虫儿的样,约略还有些印象的。
送了两遭肥,天大明了。迎面,一队兵哥哥跑过来,步伐齐整,口号响亮。是穿水兵装的海军兵哥哥。平日,我们放眼远望,满眼都是巍峨山峦。随手一拾,也都是黄土干结的土坷垃,实在想不出海的样。现如今他们一身蓝水兵服,戴镶蓝边的无沿大盖帽。帽后两条坠金锚的蓝飘带,在蓝白相间的披肩上摆来摆去的,感觉像两只舰船在海上航行。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带来一股股海蓝色儿的气息,我满心满眼就都是海了:海蓝色儿的天连着海蓝色儿的水。海蓝色儿的水掀起海蓝色儿的风。海蓝色的风又吹起海蓝色儿的浪。海蓝色儿的浪再卷了海蓝色儿的海味。舰船也都是海蓝色儿的了……
入夏,海军兵哥哥们穿上白上衣的水兵装,我心里的海蓝色儿会略变浅淡一些的。这是我心里那片海的夏色儿,是阳光洗涤过的洁净色儿。三伏热天,汽路两厢的槐树枝叶圈成一个深邃的洞。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像碎碎的金片,洒下来。海军兵哥哥们穿蓝白条纹相间的海魂衫走过,海魂衫上都沾着这些碎碎的金片,越炫得人眼儿花,心儿软了。
我一边推小平车,一边瞎想,没提防一块半头砖绊了脚。我“哎呀”叫一声,手没托稳,绊个趔趄,眼看要倒。我母亲回头,见状,赶紧脱下肩上辕绳,松开车辕,要来扶。不想,我们那车肥装得有点前轻后重。我母亲前面这一松,小平车的屁股就往下落。我扶不住车,可就嘴啃地,重重摔了。小平车后的荆条围栏是我挡的,不牢。我这厢一倒,那厢,半车的土家肥哗啦啦都覆我身上了。
露这一回怯。以后凡有海军兵哥哥从我面前过,我都赶紧低头掩面,怕人家认出我。我妹妹还扯我衣裳,喜滋滋说:姐呀姐,人家海军兵哥哥都往咱这厢瞧哩。
越说得我的脸儿像烧红的炭,火热热的了。
3
天长了,百虫儿活泛起来。我家茅家那棵榆树先是落碎碎的小黑籽,形似脱皮的早谷小米粒,铺一地。这是吊死鬼这一种虫儿屙的屎。到黑夜,风静下来,榆树叶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好似万马千军卷压而来,我们就知道是成百上千只的虫儿在啃吃榆树叶。野猫自不必说了,白天在墙头的暖阳里窝着睡,黑夜在房顶又打又闹的,越将春风里的那点暧昧意趣铺张开来了。凤英家两只小鸡,突然就雄壮了,红了鸡冠,披了一身锦毛,尾巴上垂下大长宝蓝羽毛像根抛物线甩在空中。自变成雄鸡,那两只鸡见天从短墙上飞过来,撵我家的芦花鸡。平日,我家那几只芦花鸡看着也还有点文静气,如今经那两只雄鸡一撵,故作张皇失智的样,咕咕乱叫,张着翅膀满世界喧。老黑更是一天到晚不着家了。从外头撵回来,凤英使一根碗口粗铁链子拴老黑。老黑脖上套上那根碗口粗铁链子后,先是不吃不喝,绝食。后就瞪着血红的眼儿,脖缩前腿刨,肚挺后腿蹬,尾巴往后使劲撂,这就腾空往起跳。挣得那铁链子哗啦哗啦响。老黑倒也不叫,只是这样一直挣。白天还不觉得,黑夜人儿都睡下了,就听那铁链子哗啦哗啦的,一会和缓一会急速,一会张驰一会凶猛,大有武林高手三岔口会武的诡异。一天,终于听不见老黑挣铁链子那诡异的声响了。我们清早去短墙跟前瞄,就见揳在地上的铁栓子早是连根拔起,老黑和那根碗口粗的铁链子都不见了。
小二平日就不着家,如今这春暖心浮,越不见个影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河南汉们顺汽路上我们太行山了。他们扛铺盖卷,提镐头,铁锨,洋瓷盆,塑料桶,瓦刀,泥子,打线锤等滴里嘟噜的文武家什,吆吆喝喝吊起老嗓,似好多的青铜响器磕磕碰碰撞出的老音。他们穿中山装,简易西装,迷彩服,夹克衫,或者套个红绒衣什么的。那衣裳看着很像临时救急的,都不太贴。都像老朝代泛过来的样,人儿醒着,魂还没还。
那些天,我们太行山正一股一股刮沙尘。河南汉们卷在沙尘里,从汽路上一旋旋到我们捉马村东南头的这条土路。土路就滚起一股一股尘。他们架着这土尘,提拎着嘀里嘟噜的文武家什,钻进我们捉马村。土尘像粉,沾了他们一头一脸儿,个个都土腥腥的样。他们随漫天柳絮,落在我们捉马村的角角落落。凡有闲房的人家,都住了这些河南汉们。凤英来我家说了好几回,要我母亲将我们住的三间东屋隔开,留河南汉子们,说:娘呀耶,你娘们苦巴巴的,留上,好赖挣个零花钱。
说得我母亲泪花花的。我妹妹劝:娘哎,快留上挣钱呀!
我母亲越搂住我妹妹,跌下颗颗的泪蛋蛋。
凤英说:娘呀耶,叫你挣钱倒是挣下罪过了么?
不高兴了。凤英替三王号房。
三王是三个王姓人儿。老王、大王和小王。他们也都打河南上我们太行山,来我们捉马村。老王黑脸儿低个,一只脚有些拐,不注意看不出来。穿一身藏蓝中式衣裳,黑布鞋。不多说话。大王黄面皮大个,深灰中山装,黄球鞋,也还忠厚厚的样。据说当过兵。小王可就大不同,三十来岁,低个,囟门笨凸,眼斜鼻塌下巴秃。头油擦得蝇都打滑。穿着讲究得厉害。见天人造革皮夹克和一套一套的涤纶西服轮流穿,尼龙猩红领带,三接尖头人造革棕红皮鞋,腋下夹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头走一头不停地清嗓,好似不清嗓就不能表明他当老板的决心。
三王里小王去年早春就来了。最早。他赁凤英家西房。那西房一统三间。小王来了,隔成三个小间,一个大大的厅。粉了墙,打了仰尘,贴了瓷地砖。买了席梦思床,人造革皮沙发,不锈钢折叠椅等家什。住的妥当,吃的更妥当。小王除了按月交房钱,平日又是买菜又是割肉,再不就是买各类果子糖蛋孝敬凤英。尤其喜好买猪头肉。原先,老黑还黑瘦瘦的,是个土狗的样。自小王住进凤英家的小西房,老黑也吃上了猪头肉,吃得肥滚滚懒洋洋不说,嗓儿也油腻腻叫得不灵不利,简直没个土狗的样了。
河南汉们来投奔三王。他们来了,我们捉马村就喧起来了。
每天,鸡未叫,天不亮,我家房根底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老黑领头,村里的狗汪汪乱叫一阵,送河南汉们出村。夜晚,我们睡醒了一觉,月亮也斜到半窗,又是老黑领头,村里的狗再一阵乱叫,我家房根底又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这是河南汉们下工了。我母亲听着狗叫,对着半窗明月感慨:河南汉们真能受呀!
饭时,河南汉们从工地轮流回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像没来得及上彩的泥塑罗汉,蹲在各家街门口,筷子上插三四只大馍馍,端个大缸碗。清早一大缸碗糊糊。糊糊上漂一两根细长酱萝卜干。中午一大缸碗烩菜,几片连筋带皮白肉。晚夕一大缸碗白菜帮子汤。
见天如此。据说馍馍倒是尽饱。
下雨,河南汉们不出工了。一干人儿叼着烟打牌。房里烟雾缭绕像个烟洞,一股一股往外冒烟。不打牌的睡觉。不睡觉的立街门口看。他们不看雨,看路过的村里大闺女和小媳妇。没有大闺女和小媳妇,就看婆娘,操河南口音,没着没落说俏皮话,窃窃笑一阵。有一半个河南汉们也偷偷梳洗头面,换上干净衣裳,怀里揣几个大馍馍在雨里乱转,看谁家院子里没狗有婆娘,翻墙进院。也有叫一顿乱棍撵出来的,弄不好还叫人儿讹了钱。也有一半个年轻的,运气好,相好上我们捉马村的婆娘,落下户来的。这自是后话了。
若干年后,史界学界的专家对上我们太行山,进我们捉马村的河南汉们冠了个统一的名称:民工。三王也冠以统一的名称:包工头。
如今细想,若真算起来,小二当是最早做这方面调研的人儿。小二不知道这些河南汉们,日后要进史书。也不知道我还要研究他们,挣得一串虚名。他知道狄仁杰探疑案。
小二的身世传闻,版本不一。一说他是煤灰堆上拾的。一说他从育婴堂抱的。又一说他是五斤全国粮票换的。还有一说,是凤英和老孟的。总之,和发家关系不大。这些,我们捉马村好像尽人儿皆知,却瞒哄了小二。我妹妹问我母亲。我母亲瞪眼儿看我,说:各人儿自有各人儿命,你两个毫要乱说,只说好好念你两个的,就妥!
小二和他那帮哥儿们见天聚。起先,那帮哥儿们也就三五个,后来越聚越多。多的时候,有二三十号人马。小二和那帮哥儿们在村里窜。哪家的树长了好果子,墙上开了好花朵,他们去摘。他们摘的时候,几个人儿放哨,几个人儿在院墙外搭人梯接应,几个人儿翻墙上树等事宜,都安排得妥当。都趁主家不在行动。若遇不好,恰主家在,他们就派能说会道的去缠……大多时候,他们都能得手。实在祸害得不成样了,有胆大的主家就来告状。状告到凤英这,凤英可就先发难了,骂那告状的个狗血喷头不说,祖宗八代都叫数落个遍。若告发家这,小二可就小命难保了。发家先支开凤英,或者干脆锁凤英小厨房。他自己关好大门,拴牢老黑,插结实堂房的门窗,再使一根大腿粗的木头顶住门,这就拿胳膊粗一条麻绳,五花大绑了小二,吊房梁上了,使沾水的牛皮鞭抽。抽得小二吱哇乱叫。
发家越打,小二就越做那些不正干的事。做完,还专意叫人儿往发家耳朵里送话。如此,发家和小二就成了猫和老畜的关系,转着圈斗。老畜是我们的土话,就是老鼠。小二一干人儿也总寻趁老孟。菜成时,钻菜地摘西红柿、黄瓜吃是常事。老孟也不撵他们,尽他们吃。小二见人儿就横,独在老孟跟前,心慌气短腿窝发软。他们去菜地也只是吃,不敢糟践。最多,他们撩一撩母山羊和小山羊羔,趁老孟不注意,掀起母羊尾巴看一看,捂着鼻子说:屌,一股的膻味!老孟你日的不嫌膻!
小二一干人儿常聚在汽路上,寻趁。有拉煤的拖车,他们拦住,想叫人家捎他们下河南,去溜达。煤车司机一头一脸煤粉,黑眉黑眼儿从小轿探出头,睃他们几睃,冷笑一声,猛踏油门,呜——一下,车屁股后荡起半里长一团黑烟。他们就没办法了。
像串糖葫芦,这一段汽路紧串了我们捉马村、电业局、部队、师专。若有海军兵哥哥跑步,小二一干人儿立住喊一二一。他们乱,海军兵哥哥的步伐却齐齐整整,还不理他们,当他们是一股气。弄得他们没意没思的。部队家属院的男孩都傲气。要不念书,要不就去当兵,就是耍,人家通常不和地方上的人儿耍。见小二他们,人家最多瞥他们几眼。小二他们就底气不足了。电业局半大小子们来,小二他们一干人儿试探着给人家递烟,脸儿堆笑。烟是小二买的,带过滤嘴的。脾气好了,人家一伙接住他们的烟,也等于接了他们的笑。他们就赶紧拿打火机凑上去,点火,问:咱去哪耍?
若不接他们的烟,是脾气不好。小二一干人儿立路边,看人家走远的背影,悻悻的。碰巧过来个师专大学生,小二一干人儿可就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地说难听话了。师专的大学生不管戴眼镜不戴眼镜,都文气气的。就是小二一干人儿强拦,人家最多把口袋的几个钱掏下,快快走了。女大学生见影就躲,哪容小二一干人儿近前。弄得小二一干人儿不尴不尬,败了。
河南汉们端个大缸碗,筷子上插三四只白馥馥鲜腾腾的大馍馍,圪蹴着正吃。小二叼根烟,抖着腿过去,朝那缸碗里瞄瞄,再夺过筷子,朝那有牙口的馍馍睃睃,鼻子抽一下,出一口冷气,又塞那馍馍到河南汉们手里。这是高兴的时候。若不高兴就乱扔。把馍馍从筷子上摘下来,或扔人家大缸碗里,或照人家脑袋扔,或者干脆就扔地下。河南汉们也都不敢吭气,拾起来,吹吹灰,又吃。
有机灵的脸儿上堆笑,紧着问:吃了?
大多都一脸儿愣怔,看小二一看,嘴还动弹,眼儿却都是警惕和惊恐。一半个年轻的脸儿浮上怒气,胳膊上的肉紧起来,脚蹬地,腿要撑起来了。就有那年长的赶紧打个马虎眼儿,制住。小二叼着烟,抖着腿,慢悠悠地走。走几步,突然扭身回头朝后看。看得河南汉们惊几惊,脸儿白眼儿乱的。大约觉得气氛造够了,小二这就真走了。
河南汉们打通铺,地下炕上垫干草,一铺挨一铺,密匝匝像排好的玉茭棒。一间屋挤二三十个。查探几回,小二眯缝了眼儿冷笑,立短墙豁口处,发布:那还是人儿住的么。据说小二和他几个哥儿们还去收河南汉们的钱,说是保护费。说不交,海军或者电业局的哥儿们来捉马村打,可就保护不了他们了。
一天晚夕,就见发家揪着小二的耳朵,一路回来了。发家原本就不白,如今的脸儿简直像铁匠铺一块冷透的熟铁,青得不成个样了。再看小二,脸儿憋得红彤彤,大约疼的,眉眼简直抽成萝卜干了。就这,小二手里牢牢牵着股铁链子。铁链子后面是老黑。老黑尾巴卷在屁股下,屁股一路后拖,身子用劲后坠,脖儿撑直,脑袋乱晃。四只蹄撑地。那蹄下的土里划出几道长长的指甲印。
我母亲手执毛衣针,和凤英立在短墙前说话。那件毛衣是铁锈红的色儿。那一年,我们那个城满大街都兴穿铁锈红的大麻花毛衣。我母亲新近揽下都是这种毛衣活。因为是时新的样,给的价钱高,我母亲就以打毛衣为重,其他活能放就放,连饭都交给我做。她是早起一睁眼就打,一直打到多半夜。凤英叫她说话,她眼看着凤英,两只手却绾来绾去只管打。搁现在,我母亲这一种“盲打”,说不定还可以申报个什么记录,也未可知。
发家、小二和老黑跌跌撞撞闯来,我母亲和凤英都吓了一跳。
4
自搬回捉马村,我母亲长了样癖好,往家拾砖头、瓦片、预制板、洋钉、铁丝一类废旧杂物。哪拆了房修了路挖了沟壕翻出土来,她就用箩筐往回提土。久而久之,我家院东南角除了沤的一堆农家肥,还堆了半头砖、破瓦片、土等废旧杂物。
我说我母亲:咋尽拾破烂!
嫌她穷气。我母亲脸儿红一下。虽是这样,我也还暗自盼那个收破铜烂铁的人儿能常来。我妹妹更盼。不拘是写作业,还是踢毽子跳方格叼骨骨,我妹妹耍着耍着总是突然停下,支棱起耳朵在风里听一听,激动地冲我喊:姐,姐,破铜烂铁换果子麻糖细瓷碗了。
慌慌跑去东南角,取些破铜烂铁,扑风鸡一般旋出去,复又回来,噘了个嘴,嘟哝:又不是——
我妹妹等的那个人儿是收破铜烂铁的李大正。一段时间,李大正没来,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都噘个嘴,脸儿落寞寞的。
李大正这个人儿大约三十来岁儿,高高个,宽肩膀。
用我母亲的话:人儿倒也还俊俊的。
常年戴顶无徽军帽。夏天单的。冬天棉的。空一管袖。他推辆小平车走村串户,一只铜锣,叮咣叮咣敲几下,呼喝:破铜烂铁换果子麻糖细瓷碗来——
我们太行山一带,收破铜烂铁的都敲铜锣。只要有铜锣叮咣叮咣响,我们捉马村各家门就都搜寻家里的破铜烂铁,换物件了。喊叫的是破铜烂铁,其实凡旧货估衣都收。其他收破铜烂铁的,一口铜锣敲得嗡嗡的,似六月天落大雪,怨里怨气。
独李大正不同。
他那只铜锣背面有些毛茸茸的青绿铜锈,尤其斡边一圈,青绿铜锈一撮一撮的,颇有些绿林的杀伐气象。正面旋圈都黑乎乎的色儿,越当央越明快,最当央的一点,似顶上开关的手电筒小灯泡,瓦亮瓦亮的。太阳一照,金闪闪的,倒也有光辉。那铜锣大概敲得时间很久了,当央瓦亮瓦亮的地方,崩了个小口。用我们的话,就像嵌了粒破瓣的小黑豆。若说得文气点,简直就是个小小的时间黑洞。太阳光从那个洞射进去,在地上照出个不规则的亮点。那亮点下的黄土有些焦红,似灼烧了意思。那束光穿透那个灼烧点,好像从我们太行山的黄土射下去,到一个深远的地方去了。铜锣当央的小口周边的铜片薄薄如纸。锣锤一敲,那薄薄的铜片扇着,像粉蝶展开的翅。
他敲铜锣的那一只锣锤有三尺多长,还拐了几个弯,看着像条白蛇哧溜。花剌剌一块手拂包住锤头。一敲,那手拂就摆起来,蛇信子一般撩来撩去的。咱前面不是说他空了一管袖儿么,那他怎敲铜锣?
他有他的办法。
他那一管袖其实只空了多半截,还余小半截。他用着小半截做文章,挂住铜锣的绳。这就咣咣当咣咣当地敲。他敲得一会急一会缓。急,如一口铁锅里炒豆,火爆。缓,又如秋风里飘黄叶,零零落落总不肯跌下来。他的锣锤若落在铜锣的边缘,有些像婆娘踩的老织布机,声音闷闷地嗡着。若那锣锤落得稍往铜锣的当央些,有些像大水裹挟了河卵石的激流,声音就亮丽些。再往当央落一落,就有些瑶佩叮当的意思了,仿佛来了一位古远的美人……
他的小平车也整理得不同。别的收破铜烂铁的,小平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用我母亲的话,简直就是个乱杂坟。他的小平车用半张席子分为两个区域。前边的区域果子麻糖细瓷碗,针头线脑小孩帽,桃木梳子琉璃球什么的,是兑。后面的就是破铜烂铁旧货估衣什么的,是换。有时候,他用冰棍棒编个菱形或五角星的花样。有时候,他也用扎过点心的细草绳扎个牛呀马呀大蚂蚱什么的。也有时候,他用废彩纸糊个小风车,扎几朵小宫花,做个拨浪鼓什么的。这些小耍货都插他的小平车上。他的小平车就像游街的彩车。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除换了果子麻糖这些好吃的,还能搭换个小耍货。
凡李大正来,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嘴里吮着从他小平车上换来的果子麻糖这些好吃的,举着从他小平车上摘下来的耍货,追着他看。大闺女和小媳妇也看。这李大正的铜锣就越敲得花哨了。
李大正是个伤残退伍兵,果园村的。凤英的娘家也是果园村的。据凤英说李大正还和她沾点亲。果园村在我们捉马村东隔壁,也就三五里地。李大正才退伍那会,戴了没有帽徽的军帽,穿了没有领章肩章的军装,空了一管袖,胸前挂了一堆金闪闪奖章,横披了老大一朵红花,四处演讲。他去我们学校演讲,我们哭倒一大片。自然也是因为他在老山英勇杀敌的故事,天灵盖叫炮弹炸了一片骨,至今还缺着——这也是他后来常年戴那顶军帽的原因了。又失了一条胳臂。更因为他的爱情。他在台上讲演,台下坐了个烫了大波浪的长发女的。那个女的满月脸儿,敦实的身材,是我们这个城大十字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叫李玉梅。李大正每讲演,李玉梅就坐在台下,脸儿红红地望着他。据说李玉梅家里人儿如何反对,可李玉梅下定决心,是非李大正不嫁,场场都陪李大正讲演。本来,国家给李大正在公安局安排了正式工作,可李大正说他既是缺了条胳膊,不能连累国家了,非回乡务农。多少人儿劝,劝不住。这些都是李大正演讲时候说的。后来回乡了,他不演讲了。
凤英说:娘呀耶,他这一不演讲,见天和黄土坷垃打交道,可算屈煞了人家李玉梅。
她和李大正沾亲,却偏李玉梅。我母亲有些看不惯了,打着毛衣,抬眼看着远处那山峦,幽幽地说:那她那愿意是假么。
凤英耷懵了眼儿,黑封了脸儿,一扭屁股,翻过短墙,去了。
李大正那天来,眼窝黑乌乌的,脸儿黄叽叽的,整个人儿瘦好几圈,越显得那管空袖宽荡荡的。也没戴军帽,戴了顶破毡帽。倒也照敲铜锣。却只是敲,没有花式不说,还敲得像丧。小平车也灰灰的,车帮上插的一只小风车,彩纸都叫风戳破了一扇。另有一只拨浪鼓,一边线上串的小珠,也没了。拨起来,倒有些秋风秋意的。怎么看,李大正自己和那小平车都有点秋日夕阳的凄凉景象。其实那天正是春日,虽到傍晚太阳西斜,也还暖洋洋得晃眼儿。
李大正那个样,弄得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也没意没思的。我妹妹勉强换了根麻糖,举着,噘着个嘴悻悻地看着李大正推小平车远去。这厢,小二哎呀呀喊叫,他爹发家揪他耳朵一路拖回来了。
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早又回过神,呼呼喝喝拥拥挤挤跑小二家,爬墙的爬墙,攀树的攀树,再不济就骑我家那堵短墙上,吃着从李大正那里换来的好吃的,看小二和他爹发家的景。
发家大概早计画了,揪着小二的耳朵往夏厨钻。小二两只手护耳朵,哎呀呀乱叫。这一护,就松了拽老黑的那根铁链子。我妹妹上前,拾起老黑的铁链子,握在手里。小二原意大约是想指望老黑能护他一护,一看老黑不行,就娘呀耶娘呀耶地叫,眼儿四处扫凤英,一边撅着腚和发家飙劲。
我们都知道他家夏厨门后旮旯,常年预备了一根粗麻绳。小二也知道,故而不肯进。发家一看不行,拖不动小二,倒也不动声色,只揪着小二耳朵的那只手猛使了一下劲。这一使劲,小二疼得跳脚。他这一跳脚,就跳进了夏厨。再出来,发家就只拽着一股麻绳。麻绳另一头,小二像大个的粽,早叫五花大绑了。发家往前拖小二,小二就朝后退。我们也都知道发家是要拖小二去堂房,吊梁上,使沾水的牛皮鞭抽。
话说,这大动静,就没个人儿劝?凤英平日粗门大嗓地耍泼,如今是早吓傻了, 奓撒了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她其实就是劝,发家也从不听她的,反会惩得更严。我母亲手里的毛衣针绾得更急。她不能劝。发家有时候也听听我母亲。凤英表面和我母亲和,私下其实疑神疑鬼的,如今反成这样,她一劝,万一发家听了,凤英肯定要生那些咸咸淡淡的事。三王又都不在。邻里几个婆娘都和凤英暗暗接了些不清不白的梁子,也只有看热闹的份,哪里还劝。我妹妹一干吃嘴儿小孩偏又起哄,这个说小二夺过他书包,那个说小二抢过他的糖,还有说小二揪他头发撕他的小画书……有个小孩走上去,指着小二说:他那回领一干哥儿们,劫人家师专女大学生的道了。
这话一说,发家的脸儿气得简直成了熟猪肝儿。他猛一下抽紧麻绳,小二就翻起白眼儿了。发家把小二一下辏进堂房儿,咚咚两下脚踢上门,我们就等他上门插。这还未上,就见发家又踢开门,手里早绾了指头粗一股麻绳儿。麻绳儿已经沾了水,湿漉漉拖在地上,拖出一条泥印。我妹妹一干小孩,那胆儿小的,脸儿都吓得煞白。事后,我妹妹的嘴唇儿都咬乌青了一大块。
发家腆了肚,瞪着铜铃大的眼儿,说凤英:再护,今个非了了他这个小畜类的命儿。
啪一下关门,咣当上了门插。堂房里,起先,小二的声气很大,气鼓鼓的像个吹饱了的猪尿泡,叫唤声压过了发家的责骂。再来,像猪尿泡上扎了个孔,那声气也漏了也扁了。半盏茶工夫,小二的声气就越来越扁,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嘤嘤如蚊蝇了。
待三王回来,敲开门,小二早浑身血淋淋奄奄一息了。三王赶紧叫了几个河南壮汉,下了块门板,垫了床褥子,抬小二到褥子上。我母亲又在小二身上覆了一床被子。素明早开了拖拉机,等在街门口。素明是小二的哥儿们,也是我们捉马村的拖拉机手。
壮汉们抬起门板,装小二上拖拉机的车兜里。这里,凤英又哭死过去。我母亲一干邻里婆娘,赶紧掐人中的掐人中,扎指头尖的扎指头尖,噙水往她脸儿上喷的喷,也乱作一团。发家大概也知道这回下手重了,不吭气了,由着人儿搬弄小二,他自己圪蹴在院的台阶上,嘴里叼根没点火的烟,连叹。
夜色儿已经上来了。一行人儿护着小二。拖拉机穿进夜幕,往郊区医院去了。
大家也都散去。凤英醒来,拍着大腿哭:娘呀耶——
猛然起身,朝圪蹴在台阶上的发家撞,口里叫:都死了算了,还活个甚呀……
那天夜里,天上黑洞洞的,没月亮不说,一颗星星也没有。小二家堂房门框上吊的滚宝蓝色儿的圆搪瓷灯罩下,200瓦的大钨丝灯泡发出扎眼的白光。风刮来刮去吹得我家茅家那棵榆树的叶哗啦啦响。一只黑老鸦嘎嘎叫几声,扑棱棱飞离了树枝。夜就越显得冷寂了。
那一夜,我家拐角旮旯的暗处,一个人儿像木头,呆呆杵了大半夜。
每回小二挨打,都有个黑影藏在街角旮旯里,听。
我母亲立在小二家堂房的钨丝灯下,故意放高声,像是劝凤英,其实是朝旮旯处的黑影喊:没事没事,发家他这一棵独苗苗儿,舍得打坏了?不过警告警告,就妥了哈。
那个黑影一闪,不见了。
那是老孟。
过几天,小二出了院。整日闲闲的,不是撩老黑,就是一只手举弹弓,瞄树上的麻雀。他也就只能瞄一瞄,因为他架了一条上石膏的胳膊。这一天,我妹妹爬短墙上看蚂蚁。小二拿一片才出芽的柳叶,放嘴里吹。那声音吹得尴尬,简直像宫里的太监出虚恭。我妹妹不搭理他。他又用那片柳叶痒我妹妹的耳朵。痒得我妹妹心烦了,我妹妹斜脑袋瞪眼儿问:小二哥,吊你哩,你怎不跑?
揭发家打小二的短事。小二悻悻的,回身瞅瞅他家南厢房。他家南厢房是新漆的翠绿西式双扇门。就见一扇门吱呀一响,开启一条缝。由那门缝里钻出一个端红双喜洋瓷脸盆的小媳妇。老黑一见,赶紧摇晃尾巴,赶过去献殷勤。小媳妇低头弯腰,将脸盆里的洗脸水泼到院,蹲下身摸摸老黑的头,转身回去了。
小二家的院水泥灌了地面。水泼上去,“唰”一下洇出一片湿渍。我们太行山气候本就干燥,那一段时间又未有雨水。小媳妇泼下的那片湿渍当央是深烟灰色,往边沿就渐渐变成浅灰了。小二盯着那片湿渍,看。眼见得那湿渍越来越瘦小,变成牡丹大小,小二的脸儿腾一下通红,扭捏着说我妹妹:你小孩家,懂个甚!
柳叶放嘴里,又吹。
5
小王的一干婆娘们上我们太行山,来我们捉马村了。
小二他家住宿的格局是:老王住小二家西厢房北面。大王住西厢房南面。小王和他的一干婆娘们住小二家才收拾好的南厢房——至于为甚说“小王的一干婆娘们”,这个,咱随后细表。小二一家住堂房。堂房正屋,自然是发家和凤英住的。小二住堂房西侧的屋,紧邻我家。老黑的窝是盖在他家街门里厢的,不过老黑不喜欢它的窝,到小二屋里卧。
发家是村支书,应酬本就多。三王业务繁忙,小王走马灯换婆娘。小二的哥儿们虽比以前少了许多,老黑的狗伙伴却不少。小王的一个婆娘又带着几只猪娃鸡娃。如此,他家院儿整日人儿来来往往,狗猫窜来窜去,猪娃鸡娃叽叽咕咕乱叫,热闹得像赶会。
现在表小王的一干婆娘们。小王最先领的婆娘瘦怜怜的,蜡黄的脸儿像有年头的瓷板,上了些旧样粉色儿。凤英就来我家说:娘呀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娘哩——
小王这个婆娘一来,就借我家的药锅,将那只沙药锅见天坐在火上,熬。小王住的厢房弥散了桂枝、白术、党参、甘草等几十种中草药的味。进一遭出来,身上都带一圈圈的苦楚。小王的婆娘喝完一副药,夜半,小王像贼汉,端着药锅鬼头鬼脑出街门口,将药渣倒路中央。据说这样可一并将病症也倒出去。药渣叫人儿千踩万踏的,那病症受不得了,就快快地离了人儿的身。时间久了,小王婆娘的药渣沿凤英家街门口铺了一溜,铺过我家,一直铺到村口。冬天上冻,一溜药渣泛起白白一层霜,蜿蜒似冻僵的蛇哧溜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小王婆娘听见那人儿踩药渣的声,脸儿就略上了些新粉的色儿,嗓眼像有把小哨子,吱吱地鸣,说:这太行山天气,好的来,像党参,补血哩。
后来,小王就送这个婆娘回河南了。据说,小王这个婆娘回去没多久,过世了。
大约是去年夏天,小王又领个婆娘上我们太行山,来我们捉马村了。他这个婆娘梳剪发头,头发两边卡两只大黑卡,眉眼儿刚毅,人儿说她做过妇女主任。小王这个婆娘一来,凤英又来我家说:娘呀耶,怎瞧都是他大姐呀。
小王这个婆娘贴铺衬做鞋,打扫院落,擀面擀得腾腾的响,蒸馍蒸得白覆覆鲜,颇有李双双风范,心肠却柔得像绸缎。来时。她篮子里�了两只来航鸡,三只小猪娃。后来,那两只来航鸡暖出两窝小鸡。小鸡长得半大,能认出公母了。小王逮住小公鸡,放血,做成下酒菜。小母鸡留下下蛋。小王给小公鸡放血,小王这个婆娘就来我家,和我母亲哭一场,说那些小公鸡:咦嘘,下一辈,好歪不要当小公鸡了,托生个好前程吧。
两窝小鸡长大,又暖出好几窝小鸡。好几窝小鸡再长大,暖好好几窝小鸡。小公鸡还是放血,做下酒菜的命。逢小王逮小公鸡放血,小王的这个婆娘照来哭一场。后来几年,我们捉马村几乎各家都有几只来航鸡。种源大致都可归并到小王这个婆娘这里了。
小王这个婆娘带的三只猪娃后来也长成三口半大的猪。小王犒劳包工队的人儿,捆了一只猪,杀。小王这个婆娘泪花花来和我母亲哭:咦嘘,下一辈,好歪不要当猪娃了,快托生个好前程吧。
越对剩下的两口猪好了。我母亲也陪她流了两眼儿泪。
杀好猪,小王这个婆娘筷子串了两只馍馍,端了一缸碗猪肉烩菜,来我家送,说:咦嘘,红儿娘呀——
泪蛋蛋早又跌下来了。我和我母亲看她那样,怎忍吃。倒是我妹妹饱了一回口福,吃罢,抹抹嘴,嫌那烩菜配馍馍的吃法有些低端,说:灌上碗大米,就好了。
我们那里也实以猪肉烩菜灌大米饭为上品的好饭。
临腊月,小王也送这个婆娘回河南了。这个婆娘一走,小王又领来一干婆娘。这些婆娘许是个瘦高个瓜子脸儿,又许是个短身材满月脸儿,还许是个不胖不瘦鼻翼有几点细浅蝇屎点的女子。她们脸儿都扑了粉,眉抹了炭灰,腮涂了胭脂,嘴膏了猪油,头烫羊毛卷,也都身穿大红羊毛衫,黄绿格子的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裤,枣红半高跟鞋。倒像那套大红羊毛衫,黄绿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裤,枣红半高跟鞋是常年随小王左右的衣裳架,只说钻个女子进去,这就妥了。这些个婆娘,有的能住十多天,有的也就一两天,还有的似风,一霎就不见了。
我母亲,凤英一干人儿也看出来了,小王后来领的这些个婆娘也就算个相好,是有一滴没一滴的露水情意。和小王过得最长的,是个不胖不瘦鼻翼有几点细浅蝇屎点的女子,叫小翠。她细长眼儿,脸儿原是粉红色儿的,因鼻翼上几点细浅蝇屎点,越显得那脸儿红是红白是白了。
那天,端红双喜洋瓷洗脸盆出来泼洗脸水的那个小媳妇就是她。
小翠来的那天,我们太行山正刮沙尘暴。她脸儿扑粉,画眉,涂腮,嘴膏得像才喝了一碗猪血。电烫得乱糟糟一团焦黄的发,炸在头上。穿大红羊毛衫,黄绿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裤,枣红半高跟鞋。她跟在小王屁股后,躲躲闪闪进了小王那间房。我母亲,我,我妹妹娘儿仨早跳上炕头,趴在窗棂当央那块玻璃上看。凤英顾不上刮恁大的沙尘,一路小跑,来我家,捂嘴哧哧笑,说小翠:娘呀耶,这可真真是——
小王每有婆娘来,她就这样。
不想小翠还住过了十天。这十多天一过,小翠像蛇哧溜蜕皮,慢慢将那大红羊毛衫,黄绿格子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裤,枣红半高跟鞋都蜕去了。再慢慢,小翠脸儿粉不扑,眉不画,腮不涂,嘴不膏了。电烫得乱糟糟一团焦黄的发也拖成一条大长粗辫了。她穿一抹的桃粉色的确良衣裳,藏蓝的确良裤,黑方口布鞋。她满月脸儿,脸颊上浮了一团褐红的晕。周身丰满结实,大手粗筋,一看就是山里人儿。小王倒也舍得给她钱,叫她买衣裳穿。她不买。小王就给她买。小王给她买的,都是我们城大十字街百货大楼卖的时新货。据凤英说,她那衣柜里搁了有十几身好衣裳,可她就是不穿。凤英就说她:娘呀耶,小翠,你攒那些好衣裳,下儿哩?
小翠低下头,不言语。小翠不妆扮了,看着像玻璃框里镶着的黑白照片,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可越显出她脸儿上一团嫩稚。凤英和我母亲也都问过她岁数,她说自己二十了。她说的时候,脸儿惶惶的。我母亲知道她没说实话。凤英也私下猜:娘呀耶,敢怕也就十六七,最多了。
小翠来了,老黑也不往外跑了,见天跟着小翠,尾巴摇来摇去,像是欠着小翠个摇尾巴的总数,这会急着来还她了。小翠一会摸摸老黑的顶囟,一会儿挠挠老黑的下巴窝,再不就是轻轻捏老黑的脊梁——都是老黑的四只蹄不能做的活。老黑越紧跟小翠,尾巴像棵摇钱树,摇个不停。
好天,小翠立短墙那厢,朝我们这一厢张看,倒好像我们是她眼儿里个景。我妹妹也立在短墙根,斜睨她,说:少看俺们家。
她就惶惶的了。其实,她根本就没忙时候,见天都闲。礼拜天正午,小翠慢腾腾跨过短墙,磨蹭磨蹭来寻我母亲说:想解解闷气。
我母亲腾个座,给她递个草蒲。她拿住那草蒲,痴痴呆呆看半天,这才坐。老黑跟着,卧在小翠的脚跟旁,耷懵了眼儿摇尾巴。已是五黄六月的天,太阳毒了。我们都穿了半截袖,她却穿长袖。我母亲和小翠坐我家东房门里竹帘后,躲那毒太阳。我和我妹妹原本在炕后窗下写作业。炕自然早是凉炕了。见小翠来,我和我妹妹也赶紧抬小方桌到门里。我母亲手拿毛衣针,两手只管绾,眼儿却打量她。我们假装写作业,眼儿也瞄她。她虽穿着素气,也不知怎么着,我们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艳艳的色儿。
坐半天了,她嘟嘟哝哝说想和我母亲学。我妹妹瞪起眼儿,说她:你和俺娘学甚?
她就又惶惶的了。我母亲看我妹妹一眼儿,训:好好说话——
我妹妹嘴里咬着铅笔头,狠狠剜小翠一眼儿。
我母亲着我去寻副毛衣针来。我妹妹抢着去。我知道她这一去,没个好。果然,她拿两根竹针,是断了的长竹针制的,针棒没刮匀,针头又太尖,粗细又都不一般。她积极主动,口里说:我教我教。
凑到小翠跟前。一来想炫技,二来大概是想难为小翠,两只手十个指头绾来绾去急速动作。小翠果真就看得眼儿直瞪瞪的。不想一下没绾好,那针尖攮了指头。血滴像个小小花苞,从我妹妹食指尖慢慢洇出来,越洇越浓成个红艳艳的珠,滚了下来。
小翠惶惶的,赶紧端我妹妹的手指头,放嘴儿里吮。她一吮,两只袖口就往后退,露出一段青青紫紫都是淤伤的胳膊。小翠越惶惶的,又赶紧拽袖儿。那袖又一时拽不上,她急得脸儿紫红,随后煞白煞白的。
我们看见她那些青紫的瘀伤有的颜色似泼洒的重墨,有的浅些,有的周边略略有些泛黄——这大概是要好的旧伤了。瘀伤上还有烫伤和抓痕。抓痕似红红紫紫的线,一道又一道凌乱排布了。那些烫伤有的长了小水泡,有的结了痂,有的是个硬疤……大概是烟头烫的。
我妹妹因针攮了,脸儿疼得煞白,又见小翠那些斑斑伤痕,她脸儿就像戴了一封僵硬硬的惊恐面具。我只觉得心像是叫线缠住,越缠越紧,颤得厉害。我母亲打毛衣的手停在空中,半日,轻轻替小翠捋下了袖,覆住了那些伤痕。
小翠立起来,掀开竹帘,走出去了。她的身影叫正午的毒太阳晒得抽缩到脚底板了。老黑犹豫一下,也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它的影也一摇一摆地抽缩在肚皮底下了。
凤英不叫小翠进她的屋,说:娘呀耶,谁知道她干净不干净。
却又像派出所查户口,打探她是山里哪村哪店的,家几口人儿,怎么就厮跟了小王等等,掏小翠话。
凡小王出门,小翠跨过短墙,来我们家。我母亲自己不问小翠,也不叫我们问。小翠一来,也不用我母亲让,自己坐草蒲上,并拢双腿,两只手托住膝盖,稍稍佝偻了脊背,低着头,眼儿看住脚尖。若我们不和她说话,她大概以这样的姿态坐一整天也是可能的。小翠来,老黑就来,卧在她脚跟旁,耷懵了眼儿,吐着一条血红舌头,摇尾巴。
有时候小王出门早,抑或是一整夜未归,小翠早早就来了,待我和我妹妹晚夕放学,她还在我家。自那回见了她胳膊上的伤,我妹妹不给她难听话了,还和她踢毽子跳方格叼骨骨翻花。耍这些,小翠总赢。一赢,她就抿嘴笑。一笑,就露两颗小兔牙。她小兔牙一露,越显她脸儿一团嫩稚,看着也不比我大多少了。
多少年后,我不大记得小翠的相貌了,可总想起小翠的两颗小兔牙。
那年夏天,蝉鸣得比往年早些,秋意也就早早来了。一天夜半,我们都睡下了,突然听见有人儿拨门。那时候,我家还是老式木门上插老式门闩。那门闩可是一拨就开的。我母亲早惊醒,又推醒我。黑暗里她示意我穿好衣裳,往我手里塞了根凉丝丝沉甸甸的家伙。我一摸,是火杵。她自己也握了家伙。屋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两个搀扶着蹑手蹑脚到门口。我和我母亲爬门缝儿朝外看,外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可外面那人儿好像还在拨门闩。我母亲在门里大喝:谁!
外面的动静一下没了。我的心却跳到嗓眼儿了,浑身发麻,手里的火杵咣当跌地上,我自己也早瘫在地。这个时候,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细听,倒也不像拨门,像撞门,还伴有哼哼唧唧的声。我一下猜出是谁了,立起来,拨开门闩,朝暗中呵斥:老黑,你个失心疯,看我捶死你!
见是老黑,我母亲手里的家伙也咣当落地,她自己腿一软,坐地上了。我赶紧回身去我母亲的枕头下摸出手电筒,却见老黑咬我母亲的腿。其实也不是咬,是撅着屁股拖我母亲。我母亲手捂胸口,手电光柱下,她的脸儿吓得蜡黄蜡黄的。
夏虫儿的鸣叫时隐时现。偶尔,几声干涩的蛙声浮上来。风软软的,却已有了肃杀之意。
小二家一院都黑了灯。我们提家伙,越过短墙。
老黑也不叫,卧在南厢房的门口,眼巴巴看我们。
南厢房是小王和小翠的屋。我和我母亲蹑手蹑脚走过去,支棱了耳朵听一听,却也没个动静。抬脚要走,老黑早衔住我母亲的裤脚,不叫走。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粗光柱打来,晃得我和我母亲睁不开眼儿了。
原来是小二才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个硕大的手电筒。大概害怕发家和凤英听见,小二也不说话,只打手势。我母亲压低声音说了原委。小二凑到南厢房门上,砰砰砰敲几下,里面没动静。再敲几下,还是没动静。再敲,还是没动静。我们都慌了。小二去推窗。窗开着。小二这就一个鹞子翻身跳进去,开灯。再开门。翻墙开窗撬锁这一类技术活,他都熟。
6
小翠穿了她惯常穿的一抹的桃粉色儿的确良衣裳,藏蓝的确良裤,黑方口布鞋,躺床上不动。嘴角挂着一柱细细的白沫,倒像是叼个银环在嘴上。床边倒着个敌敌畏的空瓶。那瓶焦糖色儿,若不是有个纸贴的黑边儿白骷髅,倒也看着甜蜜蜜的可人儿。
却不见小王。
院灯已经开了,发家凤英,老王大王都披衣出来,见小翠这样,都慌了。老王大王都急了,赶紧打发人儿去寻小王。发家则打发小二,去唤素明开拖拉机。小二这就跑。跑得太急,叫什么东西绊倒,横跌在街门口。他一咕噜爬起来,一挣腿,又跑进黑沉沉的夜幕里。
我母亲,凤英,还有邻里几个婆娘赶紧给小翠掐人中,灌浆水。这一通忙乱,素明的拖拉机也到了。一行人儿抬小翠上拖拉机,这就往郊区医院奔。
小翠到底救过来了。
自小翠喝过毒药,小王越忙了。头油擦得更滑。身上原来穿戴的人造革皮衣,皮鞋,腋下夹的公文包,通通换成真皮的了。那些打了蜡的动物的皮,在阳光下闪着幽森的光。尼龙领带也换成丝光领带,却也还是猩红色儿。也还是一头走一头不停清嗓,却又压得低低的,金贵地护住,仿佛他的嗓镶置了银锭。
喝过那一回毒药,小翠变了。她瘦成瓜子脸儿,脸颊上那团褐红的晕早没了,肩膀腰身削下来,手指头也细得像春天削下的竹,软得要折。她身上一抹的桃粉色儿的确良衣裳,藏蓝的确良裤都宽宽荡荡的,就连那双黑方口布鞋也宽宽荡荡的像纸船。她的脚就如浮在纸船里,走起路来飘飘的。
天虽暖,到底立了秋。草木都染了些忧愁的色儿。小翠斜依在短墙边,太阳通体暖着她。她却幽幽一身寒气。凤英也可怜她了,有好吃的,都叫她去尝一尝。她像是尝毒药,眉头皱起来,眼神游离,嘴半天才动一下。
据说,小王叫她山里的家人儿来领。这些据说,都来自凤英。凤英说小翠爹说,当初小王给的钱呢,也给她兄弟说了媳妇了,退是不退了。既是她不想活,那是她造孽,怨不得小王。凭管死呀活的,都随小王,他不敢埋怨。
凤英和我母亲说的时候,也叹气,说:娘呀耶,天下还有恁狠心的爹么。
我们捉马村东南头那土路,南还是老孟的菜地,北却早热闹了好一阵了。老孟那一块菜地北厢,人儿往来就不说了。小平车,驴车,拖拉机,大卡车,见天来来往往送水泥黄沙砖瓦这些材料。十余排房,已经盖好了。一色儿的红砖墙,青瓦顶。一色儿的五大间四合院。我母亲专意看了几遭,回来和我说:都是咱捉马村有办法的人儿呀。
落眼儿我家的老房,叹气。不是我母亲这样说,我们捉马村从北至南点过卯来,凡盖新房这些人儿,多是在电业局上班,挣工资。要不就是家里房儿多,留了河南汉们等一干人儿,攒下了钱。
小二家的新房也盖在那里。凤英只去看了两三回,一院儿好房就齐刷刷起来了。材料人工自然都是三王操办。我们上学放学路过,见一排排新房像浪潮滚过来,老孟的菜园早缩到土路边了。
立冬那天,小二家的新房合龙口。新房前放置了十几挂鞭,另有三响的炮二十个。请了果园村一班鼓乐家伙。果园村的鼓乐家伙是最好的。李大正也来了,在班里掌锣。李大正已经很少来我们捉马村收破铜烂铁了,据说是他媳妇李玉梅厮跟上了人儿,跑了。这个据说自然也还是凤英据说的。凤英说他媳妇李玉梅厮跟的人儿,是住在果园村的河南包工头,还和三王是个远亲。我母亲听了这个话,嘴上没说什么,却长长叹口气。
那天,李大正的眼窝越是黑乌乌的,脸儿也越是黄叽叽的,整个人儿瘦得像竹竿儿。他那管空袖干脆扎起来了。那张铜锣挂在他扎起来的那只袖上。他穿了鼓乐家伙班统一的中式镶本色儿边的黄绸衣裳。那衣裳穿在他身上,像是竹竿上插了一面宽旗,摆过来摆过去的。他脑袋上包了红绸头巾,一条宽红绸在腰前扎了一朵花结,多少映衬得有些活气。
吉时,鼓乐齐鸣。李大正倒是敲铜锣也敲得起劲,还耍了花式铜锣。他的花式铜锣还引起看家们的喝彩。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也使劲拍手,乱喊,跟着瞎起哄。不过,无论看家们怎样喝彩,李大正的脸儿黑封得厚厚的,不露一丝笑,像大家都该着他两斗红茭荞。
献各路神仙老爷毕。开席。
席是十大碗流水席。大师傅是从我们这个城请的,据说在国宾馆做过。烟是从糖业烟酒公司批的,都是硬盒过滤嘴大光烟。酒是瓷瓶潞酒,从酒厂直接用小汽车送来的。不光我们捉马村的来贺,三王一干人儿是少不了了,另有周边各村有头脸的人儿,电业局等单位也来了头面人儿。部队的首长虽没来,送了贺信。几十张大红方席桌,从他家的新院一溜开出来,悬乎要连到汽路了。
发家凤英一水的新衣裳。凤英还电烫了头。小二穿深蓝西装,套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毛衣上勒条碎花蓝绸领带,蹬三接头黑猪皮鞋,看着像个新郎官。我高低看着小二套的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眼熟。
小二的哥儿们都出动,都西装领带三接头皮鞋。素明是总领。其他哥儿们各领事务。我母亲,老孟一干邻里都穿了好衣裳,帮忙。小翠也来,负责招待女眷,往搪瓷盘子里上香瓜子和糖蛋等吃的。
小翠梳了条大长辫,穿了件枣红棉袄,一条藏青裤子,一双带气眼儿的黑灯芯绒棉鞋。最近一段时间,小翠的眼儿灵了,脸儿光了,走路也轻灵了。她也和我母亲学了新近流行的扭花棒针毛衣的打法,打了一件铁锈红的高领毛衣。是件男式的。小翠打那件毛衣很尽心,稍有不合适就拆。一天,我母亲看见她打那件毛衣起针的紧口上端有个错针,自然,不细看是看不出的。那个错针上面已经打了将近两尺了,到半个袖口了。我母亲劝,我和我妹妹劝,劝不动。小翠还是拆了,从错针处重打。我们心里虽有些遗憾,可想着她若和小王和好了,实也是个好事。谁曾想,这件毛衣合龙口那天,套在小二身上了。
小二好像套的不是毛衣,是一团火。他起先是敞开西装,后来干脆就脱了那件深蓝西装,摘了那条碎花蓝绸领带,只穿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的高领毛衣,在人儿堆里窜来窜去,不时拿眼儿瞟瞟小翠。
小翠也趁人儿不注意,瞟瞟小二,笑一笑,露出那对小兔牙。这一幕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妹妹一干吃嘴小孩,磕着香瓜子,嚼着糖蛋,在人儿里钻来钻去,扑风鸡一般疯。我自然也在帮忙的行列里,随我母亲一路,负责上席端盘子。
那天,天好,又是礼拜天。海军兵哥哥一身蓝水兵服,戴镶蓝边的无沿大盖帽,排队进城。他们从汽路上过,都扭头看,大约也觉得场面震撼。
席虽多,却也还是不够,只能轮流坐。一拨人儿吃完,撤席。重整杯盘,再开。如此,一直到半后晌,席还没完。我们一干上席端盘子的,像陀螺,轮流转。眼看要上席上到黑了。我都上得头晕眼花,腿酸手软。趁我母亲不注意,我躲到新房后的山墙根,喘口气。
天干燥,地上尘土扑簌簌的。我新穿的一双带气眼儿红花灯芯绒的棉鞋,都是黄土和水泥尘。坐在山墙根,用手指弹着棉鞋上的尘土,我心里懊恼,这好好的鞋糟蹋了,早知道,该穿双旧鞋才好。
又想:凭我家的力量,甚时才能盖一座这样的新房呀?
后晌的太阳正好照到山墙根,我整个人儿都暖烘烘的,更觉疲乏。这就耷懵了眼儿。正睡得好,突然听得一阵吵闹。是新房前传来的。我猜着是人儿在席上吃酒划拳,也没在意。缩在暖阳里,还想再偷一会懒。谁知那声音越来越大,不像划拳,倒像打。我就起身,往前来。才走到房角,一块砖头朝我砸过来。我赶紧躲,却见席桌早已经掀得稀烂,碎碗片,各式吃食汤水泼洒了一地。地上的尘都成了泥汤。二三十个人儿早滚打成一团。
一团人儿里有小王一干河南汉们,有小二一干哥儿们,还有果园村李大正一班人儿。也分不清哪些人儿是打架的,哪些人儿是拉架的。李大正空着一管袖在人儿中乱踢。素明才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儿,左右张看要下手。小王和小二扭在一起。小王的脸儿也花了,不知是泥还是血,衣领也散了。小二穿的那件铁锈红扭花棒针毛衣扯得只半截了,连着毛衣的线头还往下扯。拆下的一团毛线搅缠在泥浆里。老孟在他俩那拉架,脸儿上血糊糊的,架没拉开,却早叫小王一个飞脚,横踢老孟在地下。老孟跌在地下想爬起来,却早爬不起来了,几十只脚已经踏上去。小翠尖叫着朝老孟扑上去……
老黑看小翠倒了,蹿进人儿堆,下口了。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出人命了——
这一声像炸雷,又像空气撕裂了偌大条缝。打得正酣的人儿,惊得住了手。看的人儿,也都像断线的木偶,呆了。空中的扬尘像霜,透着寒气。太阳似个灯泡,遥遥挂在空中,倒像为另一个世界照明。又一声喊,像尖刀刺破空气传过来:操家伙,快操家伙呀——
人儿似被狂风搅起的水,涌动起来。几十双脚踏起的尘像烟,直冒上半空。就见铁锨镐头锄头等各式农具,竹竿木棍砖头泥子瓦刀等随手的家伙,都动起来。就连鼓乐家伙都上来了。手里没捞到家伙的人儿,跳上新房搭的架子,往下拆柃和椽。有人儿挖起还未粘牢的墙砖,往下砸。有人儿干脆抽出席面上的切菜刀擀面杖,冲进人儿中。有人儿抓起干水泥,往空中乱扬。水泥粉末舞在半空中,天空顿时成了个混沌世界。石头磨碎的气味像毒气,呛的人儿喘不上来了。
一拨又一拨的人儿,我们捉马村的人儿,临近我们捉马村的人儿,从工地赶来的河南汉们,口里喊叫着,手里举着各式家伙,急匆匆往这里赶。半路相遇,又打成一团。
几个电业局的工人想拉架,也早叫人儿打得七零八落。几个海军兵哥哥排队进城,见情况不对,跑过来维持,却早叫卷进人儿里。直到几辆警车一路鸣笛开来,警察们拿着警棍从车上跳下来,有人儿喊:警察来了,快跑呀——
太阳终于落到山后去了。天空翻滚着一片火红的云。新房那一片,零落的人儿影晃来晃去。那是警察在清点收拾。
我拖着两条软溜溜的腿,往回走。
土路两厢安静得像真空世界。夕阳的一抹余晖像一条细细的血红舌头,贪婪地舔着天的余边,迟迟不肯消去。几株老旱柳痴呆呆立在地头。老孟的茅草房静静竖在菜地当央。菜地上覆盖的一垄一垄的塑料膜,早叫踩踏得不成个样了。青嫩嫩的菜苗有的连根拔起,有的陷在土里,大多成了一团烂泥。只见两只豆大的白点像气球,浮在晚夕的地里。那是老孟的两只山羊。
老孟没回来,门锁着。两只羊躲在老孟的茅草房前,瑟瑟发抖。老黑卧在门口一边,舔伤口。我仔细查了查,两只羊倒也没有大碍,只是母羊的一条后腿好像叫踢瘸了。老黑的脊梁上两三处两三寸的刀伤,露出一团团血红的内脏。我顺衣裳边扯下几条布,给老黑包扎。老黑却跳着不肯,要跑。我强按住老黑,勉强扎住那几个露出肚肠的伤口。这才过去松开羊脖子上缠紧的绳,给两只羊添了些草。那只小羊羔已长成健壮的公山羊了。褐黄色儿的角,在头顶扭了几扭,螺旋状冲向高处。角末像老孟写的毛笔字,收煞得回肠荡气。下颌一绺细长胡须微微翘在风里。公山羊舔着青草,眼儿眯眯起,脸儿笑盈盈的。
天上的亮色儿终于都收拢了。夜来了。老孟还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老孟那天住进市医院的抢救病房了。救是救活了,从医院出来直接进了监狱。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一场架,发家老王大王等十多个人儿,都进了医院。李大正素明等二十几个人儿,进了派出所。小王小二逃得不知去向。
老黑跌跌撞撞在我跟前转,哼哼唧唧往茅草房后拽我。我这才听茅草房后有些隐隐的响动。借着老黑壮胆,过去看。小翠缩成一团,披头散发靠着墙根瑟瑟发抖。我又赶紧上前,从她的头查到她的脚,还好,她只是脚脖子扭伤,动不了了。我又从我衣裳上扯了几绺布,替她扎了脚脖,扶她起来。
夜风从我们耳边吹过,沙沙响。我和小翠都不说话,老黑也默默的。至村口,一束手电光带过一团影来。是我母亲。她像跌进泥缸才捞出来,头发一绺一绺的,浑身灰扑扑扬着尘。见我衣裳撕扯得七零八落,小翠披头散发,老黑又缠了一肚花布,她瞪着血红的眼儿,手拍大腿,朝夜的深处哭喊:娘呀耶,青儿你在哪呀——
我才想起,已经大半天不见我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