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进城那年,“四人帮”刚粉碎不久。我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六十岁之前大约就没出过乡镇,有一回在县城大街上看游行,迎面驶来辆汽车,老头不会躲,左右为难,结果被气急败坏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们姊妹六个,连上爷爷,全家共九口人,在城南租了半个农家院。这院子呢,十分的宽敞,可以晒粮、打场,只是屋子逼仄,一排六间锢窑,个体面积都不大,我家占了靠东的三间。房东爷爷后来跟我爹说,人不能把空间都占了,得留地方给庄稼、给蔬果、给禽畜,庄户人嘛,就是这么个活法。
这孤老头养着一群鸡,鸡窝紧挨着茅厕。
我爹是转业军人,军转干,早先在公社当个小干部,后来瞧见几个孩子学习成绩都还不错,有的甚至颇为可观,比如我姐,在城里一中补习,恢复高考那年,差几分就被录取,于是我爹萌生进城之意,经过近一年多的折腾,他终于把自己从公社弄进了县里的衡器厂,当了个党办主任,家也就随之一块迁了下来。
这年我五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
那时干部中间还在闹派性,我爹“文革”时归“红总司”一派,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干将,另一派叫“联络站”。一九七八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已过世两年多,两派干部之间仍然水火不容。革命工作不但凝结了友谊,也凝结了仇怨,我爹在新单位很是受排挤。
回家跟我爷爷诉说,起初,我爷爷没太理会,说了有那么几次,我爷爷便觉得是个事了,抽了几支我爹递过来的“战斗”烟后,老头说,早先我在村里当小队队长,跟大队支委的干部们也脸红脖子粗地吵过,谁也不尿谁,后来呢,喝了一顿酒,就都化开了,东堡的双锁,新堰的白宝庆,放到现在,也还是说一不二哩。
“城里人跟咱农村的不一样,心眼子多。”我爹说,“尤其是那个王副厂长,就像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似的,昨日开党支部会,我跟他闹了一架,得亏生产科长跟组干科长给劝开了,要不然,非日卷起祖宗来不可。”
我爷爷抬头问:“你这党办主任大,还是他那副厂长大?”
我爹苦笑说:“当然是副厂长大,他是厂级,我是中层。”
我爷爷就不再问了。
沉默半晌,老头用了句从广播里学来的新鲜词,说:“没有解不开的矛盾,我看,还是请人家屋里坐坐,吃顿饭,喝上三五两,耳红脖子粗才好说话,唠开就是哥儿弟兄了,有甚难的?”
爷爷说的大概有些道理,我爹没应声,后来两人就各自回屋睡了。
当夜,我娘对请客一事持反对意见,那晚大约十点多了,我在被窝里听见他俩还在争执,我娘说,你这个月的工资,四十二块钱已经用掉一多半了,家里头大的要棉衣,二的还没帽子,老四常咳嗽,身边这个,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被子说,你看他总不长个儿,堡门口有家送羊奶的,我寻思给孩子订上半斤。我娘轻叹说,哪有闲钱请客呀?
我爹沉默片刻,终于翻身坐起,将煤油灯点亮,顺便燃了支烟,猛吸两口又放下,将搁在炕沿的毛衣套在身上。我娘见罢,揶揄他一句,还没瞅够呀?
说的是半月前一个笑话,秋凉后,我爹颇有些委屈地跟家里人唠叨,说厂子里办公室那些人,个个都穿着毛衣,里边套件衬衫,外面罩个单袄,既暖和,又不显臃肿。他掀了掀自己身上的破绒衣说:“这打扮,一看就是农村刚进城的。”
我爹这个人,多少有些虚荣,自从进了城,沾惹了些坏习气,比如他过去旱烟袋也是抽的,进城之后,就光抽纸烟了;从前他不穿袜子,冬天也是赤脚钻鞋,现而今也学会了城里人那一套,穿起了尼龙袜。此番见别人穿毛衣,他又心痒痒,心猿意马了。
我娘当即听罢,并不作声,只笑着剜他一眼,不出两天,却买了二斤毛线回来,枣红色,央对门的程月英赶织了件平针的。作为交换,她给对方纳了三副鞋底。这个月,我家菜锅里就没见过一丁点油星。
且说我爹换上新毛衣,欢喜得不行,连续两晚上,半夜醒来忍不住还要套在身上试一试,借着窗口微光左右端详来端详去。后来被我娘发现,笑他四十多了竟还如此不持重,我爹于是觉得羞愧,与我娘约定今后再不提这茬,偏偏我娘这一夜又提了。
“你们婆姨哪知男人家在外面的辛苦?” 我爹没好气地说,“人前人后,肩膀上扛着颗脑袋,活成个样儿难哩嘛!”于是便把自己在单位受排挤的事又讲述了一遍,临了,甩下一句,请不请,你度量着办,这还是老头子的主意呢。
抬出了家里老人,我娘是得度量度量,可是,又拿什么请呢?
我娘是农民,标准的家庭妇女出身,没工作,字也识不了几个,嫁给我爹后,每每见了爹的男同事,总要细细打问对方家属的身份,是不是市民?有没有工作?若是市民,还有工作,我娘便满心不悦;若跟自己一样,也是庄户人出身,每天也围着灶台转,她便面露喜色,大有惺惺相惜、志同道合之意。
此番刚给我爹织了毛衣,紧接着又要请客,眼看就要入不敷出,可我娘仍是舍不得让男人受制,她终归有她的办法,停顿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我娘说,老刘,放心睡,请就请,我给你操办就是了。
我爹于是打了个长哈欠,说,嗯,不早了,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次日,我娘拆了条旧褥子,又裁了件自己的夹袄,赶做了一天,天黑时终于完工,打发大哥将棉衣送到一中我姐宿舍。
吃过晚饭,跟我爹定请客的日子,我爹说,就这个礼拜天吧,早请早解决。
“吃啥?”我娘说,“你定个菜谱。”
“红烧肉丸子总得有几个吧?”我爹说,“炒鸡蛋、烩菜、豆腐也少不得,总要像样些才说得过去,头回请,不要太寒酸了。”
“几个人?”
我爹一琢磨,“三个,王副厂长是主客,其余组干科祁科长跟生产科任科长作陪,他俩都是厂里骨干,处好了咱日后也不吃亏。”
“喝甚酒?”
这回我爹没好意思再定标准,想了想说:“粮站门市部有散称的白酒,据说喝着也舒坦,厂里有人买过的。”
我娘没再言语,回身掰着指头盘算,基本的加减法她还是会的。边抬起眼皮心算,边嘴里念叨,反复几次,她心里有了底,收拾碗筷洗涮去了。
第二天星期五,我娘领我上街。
食品公司门市部里,买块肉还得有肉票,我家难得割回肉,那肉票就一直攒着,一大沓子。经常,我爹拿肉票送人,也多是厂里的同事。虽说国家提倡勤俭节约,号召全国人民艰苦奋斗,但各家与各家的情况还真就不一样,我爹有回说,他们厂里的总工程师,是个天津人,每月去粮站领粮,都要把普通白面折换成精粉。
精粉是什么?我们起初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词。我爹大约也是刚有耳闻,他猜测说精粉应该就是头箩面。
店面肉案上躺着不多几绺子肉,红白相间,肉皮上隐隐可见黑黑的毛茬,像男人们未刮净的下巴,泛着些许青色。我娘横挑细选,拣了一绺较肥的,售货员拿秤一称,说,二斤四两,两块八毛八。
小心翼翼解开手绢包,付了钱,我娘领我又去了粮站。
粮站门店里蹲着两口缸,缸沿上各挂一只木勺,售货员懒懒地打量了我娘一眼,介绍说,散酒分两种,一种是高粱酒,一种是红薯干酒,高粱酒八毛一斤,红薯干酒七毛一斤,你要哪个?
我娘问:“哪个劲儿大?”
售货员一笑,回答说:“都是五十五度,差不多酒劲,七毛那个倒是更容易醉些。”
我娘递过塑料壶,不假思索说:“给灌两斤。”
从粮站出来,又去副食店割了两毛钱豆腐,八毛四买了两盒“芒果”烟,我眼瞅着,我娘手绢里只剩一张红色的“女拖拉机手”了,本想走到东门口时耍个泼,闹碗豆腐脑儿喝,这时也不敢了,我琢磨着,这一元钱大概也留不到天黑。
果不其然,回到家,我娘直奔房东爷爷屋里,瓦罐里拣了七八颗鸡蛋,那一元钱便只剩几张毛票了。房东爷爷问,有客人要来?我娘轻轻“唉”了一声。
菜蔬已备全,还差个掌勺的。这夜躺下,我爹问我娘:“都齐了?”
我娘回答:“齐是齐了,可我不会做肉,往常在村里,倒是见孩他姥爷做过几回,又是蒸又是煮的,瞧着怪麻烦,当时也没用心记。”
“那咋办?”我爹问。
我娘沉默些时,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明天我去找下姜三狗。”
这个姜三狗,就是对门院程月英的男人。早年,他在国营旅社当厨师,大约有点机灵劲,没几年就离开灶火做了采购,也就是去年初,旅社修缮仓库,有一口袋软米被误当作河砂丢在了院角,三狗对仓库里那点东西门清,每天盯着那袋软米,动了好多心思,终于,某天,趁人不注意,他将那个袋子扛回了家。
许是三狗人缘不好,抑或是他由厨师而采购太招人恨,总之,没过两天,他偷公家软米的事被人举报了,公安局搜他家,那袋软米刚拆了线,他老婆程月英端着个洋瓷碗正准备舀米上笼屉呢,当即人赃俱获,三狗被带到看守所坐了半年牢,出来后,工作也丢了,那个悔呀!
三狗坐牢那段日子,他女人程月英要闹离婚,这俩人本就不很般配,三狗矮,人也丑看,程月英高且白,当年也是相中了三狗手里端着个铁饭碗才嫁给了他,而今铁饭碗没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女人将离婚协议带到看守所,让三狗按手印。
这当口我娘多管闲事,按说人家两口子离婚关她甚事,可我娘闲得发疯,跑到程月英屋里好一通劝,说三狗人在难处,你咋能撇下他不管呢?再说,孩子都三个了,你一走,受制的不是大人,是这几个娃。当初,你也算图了三狗一处,三狗呢,犯上这么个事,也还都是为了这个家嘛!这左一回右一回地劝,竟把个程月英给说哭了,到后来,离婚的事便不再提。过了半年,三狗出狱,知道了其中内情,对我娘很是感激。
且说次日清早我娘去了三狗家,讲明来意,三狗问:“几个人的席面?”
我娘说:“连上他爹,也就四个人。”
“割了几斤肉?”三狗又问。
我娘嗫嚅道:“二斤四两。”
三狗扑哧一笑,说:“嫂子,怕不够吧?烧肉这东西,耗不尽油不好吃,耗尽了呢,又脱分量,二斤肉至多做三个碗子,一上桌转眼就没了。”
我娘涨红了脸,转头看一眼程月英,低声说:“也不怕你两口子笑话,这不是赶鸭子上架,照着屁股裁裤子吗?”
程月英两口子于是都明白了,姜三狗寻思片刻,扔掉手中烟头斩钉截铁道:“没问题,二斤四两就二斤四两,保管让你体体面面请回客,包我身上吧。”
有三狗这句话,我娘就放心了,回家准备第二天的事务。
星期天一大早,三狗拎着炒勺并一小袋山药进了家。
“拿山药做甚?”我娘有些纳闷,“占用你工夫也就罢了,还带什么菜呀?”
三狗说,今日这席面,还真少不了我这几颗山药呢,说罢,支锅切肉,这肉也是真不经切,几下就切好了。
取几块猪膘耗了点油,先给肉上色,猪皮上抹一层黑酱,下锅炸,直至肉皮冒起燎泡,那肉也便由白转红了。三狗将肉捞至冷水锅里,下足调料,用猛火煮,又担心会煮烂,时不时拿副铁筷子戳一戳肉皮。
“英雄一辈子,耍得一副好筷子。”三狗挥舞着手里两支铁家伙,颇为自信。我娘见状,更觉心里踏实许多。
那七八颗山药蛋削尽了皮,切成鹅卵石大小的块,也下了油锅,油少,山药蛋又太能吸油,因而不敢使劲炸,稍一变色便捞起。我娘这才明白,那山药蛋原来是给烧肉做衬的。
肉出锅,晾一晾便要码碗,三狗将肉切成片、切成块、切成斜旗状,每个碗里放一点,再衬以更多的炸山药块,加盐,添花椒水,之后便上笼屉蒸。
这当口,王副厂长一行三人来了。
三人都骑自行车,王副厂长的车子尤其新,车圈、辐丝都亮闪闪的。我爹慌忙将客人迎进门,递烟、倒茶、介绍家庭成员。王副厂长见屋外灶台上冒着腾腾白气,且香味扑鼻,客气道:“老刘呀、弟妹呀,同志们随便坐一坐嘛,别搞得太复杂。”
我爹我娘满脸堆笑,几乎是用同一个腔调回复道:“不复杂、不复杂,家常便饭。”
我爷爷此时却躲在了另一间屋里不肯出门,作为请客事件的始作俑者,他竟然怯场了。我娘劝他,也不出去跟你儿子的领导见个面?我爷爷瞅一眼窗外那辆亮锃锃的自行车说,见个甚?我一个老农民,又不会说话。
这边抽了一通烟,喝了几遍茶,菜就准备上桌了,家里孩子们都被支到了我爷爷屋里,闻着外面的香味,我的几个哥哥分头讨论鸡蛋和猪肉到底哪个更好吃些,我脑海里则浮现出《东周列国志》小人书里君王们大宴宾客的画面,桌上、地上摆的都是肉啊!
约莫过了半刻钟,我偷偷溜进西屋,瞄一眼摆在正当间的八仙桌,实指望那桌子上能剩下些什么,然而碗碟大部分都空着,只余下些汤汤水水,不多的几个肉碗里,横七竖八码着几段山药块。我爹头上泛着汗,一个劲地嘬纸烟。
王副厂长也在抽烟,脸绷得铁青,两名陪客举起杯子劝酒,王副厂长似乎有些不情愿,终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拿着竹筷在盘子里划拉那几块山药,笑说道:“老刘啊,你这是……这是……让吃啥呢?”
我爹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这当口我娘端着面碗进了屋,七寸大碗,碗里盛着细切的包皮擀面。这包皮擀面,是用白面裹了高粱面擀就的,因为有层白面,那时节也算稀罕,一般人家平常也难得吃一回,总是待客了才肯做一顿,毕竟,净白面不是谁家都能吃起的。
面的浇头是粉条、山药块熬的卤,几段干辣椒、碎芫荽做点缀,红绿相映,颇有章法,可见姜三狗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我娘将四碗面分别移至众人面前,那桌上的碗碟惊得她差点趔趄,五个烧肉碗,除了山药块,什么都没剩下,鸡蛋和豆腐更是连渣都不留。隔着桌子,我娘跟我爹交换了下眼神,我爹正没好气呢,使劲剜了我娘一眼,那意思不说也明白——瞧你弄的这顿吃喝。
慌里慌张地,我娘出了屋,这厢王副厂长拨拉了几筷子面,停住了,又抽了支烟,勉强再吃几口,终于,王副厂长说,散酒的后劲还真不小哩,我到外面透透气去,说完,端着碗走出了屋。
出了屋的王副厂长直奔鸡窝而去,那会子我娘正好去茅厕小解,解毕,刚直起身,就见王副厂长将那碗自己精心擀过、精心切过,最后又精心调过的面毫不怜惜地“哗哗”倒进了鸡食槽里,我娘瞬间就愣住了,随后觉得站着不妥,连忙又蹲了下来。这时候,房东爷爷家的鸡们已聒噪成一片,我娘蹲在茅墙下低声啜泣,竟然没一个人察觉。
这天中午我没吃饭,趴在炕沿上瞧我爹他们喝酒,我爹显然是喝大了,脸红脖子粗的,那几个人倒没怎么喝。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擦黑,席终人散,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我突然觉得肚子饿,想起中午吃的是包皮擀面,寻思锅里兴许还有剩饭,那可是裹着一层白面的哦!于是悄悄下炕跑到了灶间。
那碗剩饭搁在灶台边的架板上,远望,能瞧见里面那一星鲜红的辣椒丝,我喜不自禁,走近架板吃力地用手去探高处的碗,探是探着了,却没能抓住,那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最终碎在了地面上。
听到响动,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的是我爹,见了这情景,不由分说将我按倒好一顿打,边打边骂,贱骨头,让你贱,让你贱。我分明能闻出他身上的酒气,心里盼着如能有个人出来救我一下就好了,于是我放开嗓子大声哭嚎。
之后我娘跑了出来,之后我爷爷也追了出来,我已经被打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爷爷一把搡开我爹,将我搂在怀里,高声训斥我爹道:“你这是糟践谁呢?”
我那时并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天越发地黑了,家里这几个人呢,个个都面目不清,有些悲愤,有些气短,像是被谁欺负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