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挂了小楠的电话,愣了一会,觉得有点难过,又觉得有点欣慰。
小楠是我们同村的一个小姑娘,瘦小利落的样子。我俩关系并没有很好,但是住得不远,她爸妈跟我爸妈又关系不错,偶尔也会联系下。
打电话过来是向我咨询一些大学时专业上的一些问题的,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方面了,含混地给了一些建议,就想着要挂断。重感冒把我打倒在床上已经好几天了,嗓子痛得厉害,说几句就咳嗽不断,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要是不怎么熟的人,电话都干脆不接了。
但是小楠似乎还想跟我聊一会,抢着问了下我以后的打算什么的,话题又得以继续。
她接着说起自己做的那些兼职,跟我说自己最近接了很多婚庆主持的活儿,而且一点不耽误本职工作:“我们不是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嘛,我算了算,中午的婚宴一般都会比预定时间推迟些,得快一点才开始,下了班赶过去完全来得及,中午饭还能顺便解决了。”
小楠一直很拼,这在我们村子里是公认的。
在村子刚刚被划为旅游区的时候,住在公路旁的人家纷纷开起了农家乐,其中就有小楠家。一样是开店,小楠家的生意就格外好些。有次过年同村的二姨说起来,在嘴角暧昧不明地笑了下:还不是人家闺女厉害!没见过那么会说话的小姑娘,跟客人聊起来嘴那个甜啊,本来就吃个饭的能让她劝着点上一桌海鲜,不喝酒的三言两语她也能哄着人把好贵好贵的酒开了。你是没见她招徕客人那个样子,恨不能去拉人家手了都!
当然有因为嫉妒而夸大的成分,但是小楠的确在村子里名声不太好,其实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她太拼了。
小楠初中没上完就去读了职中,导游专业。所以农家乐干了一年,就不再在家里出力了,开始在夏天满世界跑着当导游。村里一直流传着她的传说,一趟挣了三五万什么的。小楠的空间里更新的各种照片也很让人羡慕,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走过半个中国,在每个风景如画的景区甜甜地笑成一朵花,打扮得又那么美。但是其实每次在村子里看到她,她总是一脸疲惫,皮肤晒得黑黑的,嗓子也是沙哑的。
高考那年,小楠凭借两件事又一次成功抢了我们这些规规矩矩高考的人的风头,成为了村子里的话题。
一是她以职中生的身份,以小我们两岁的年龄,也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个大专,毕竟是大学啊!跟她一起读职中的那些同龄人们,早就不等毕业就开始该站柜台站柜台,该去售楼去售楼,只有她不声不响地混成了大学生。
二是她给自己买了辆车。如果考上大学这件事只是让人震惊,买车这件事,简直就让人不敢想了。其实也就是几万块的一辆小车,但是,一个女孩子,还上着学,凭什么呢?跟她同龄的男孩子都还在泡网吧打游戏,买包烟的钱都得跟家长伸手要,她居然有这么多钱给自己买了辆车。
这个时候村里人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怎么起劲传她一天挣好几万了,各种流言纷纷开始猜测她买车款的来源。于是有很多人开始似乎见过她放学的时候上了一辆豪车,空间里那些景点照片的某个大腹便便的路人甲也开始变得很可疑。否则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自己买车,哪有那个本事!
但是小楠还是活得那么快乐,见人就咧开嘴笑着,甜甜地问每个人好,亲热地挽住阿姨奶奶们的胳膊,总是那么热情周到。
上大学期间小楠似乎也没闲着过,做导游、做婚庆主持、做礼仪、做一切她找得到的工作。就连前不久跟朋友们去西藏玩了一圈,在遥远的青藏高原还一边发美景照片一边宣传人肉背回的菩提和鸡血藤是多么高品质又有情怀。
在电话里,我忍不住问她: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
她脱口而出:我马上要攒够钱买房了啊!
感觉到我的诧异,小楠声音顿了一下,说,我家里的那些房子,我爸妈住一套,剩下的都是我弟弟的。我怎么也得自己买一套吧,算是给自己一点儿安全感。
我当时特别想说一句,凭什么都给你弟弟?你也是你爸妈的孩子啊,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转而安慰她,我们当然会有自己的房子!将来跟老公吵架了,敢顶嘴就让他滚出去,这是咱自己的,多威风!小楠笑笑说,那倒不至于,反正将来要是吵起来,不用灰溜溜回娘家,有个自己待的地方就挺好的,这个世界其实谁也靠不住,咱还是得靠自己。嗯嗯,我接茬说,还是靠自己最踏实。
其实我始终记得小时候跟大人一起去小楠家玩的时候。那天天气特别冷,大家都围着火炉坐着,喝茶聊天,我靠着我爸爸妈妈,小楠的爸爸妈妈轮流抱着小楠弟弟,大家嗑着瓜子吃着糖,其乐融融。
小楠也在,小楠蹲在地上,手泡在水里用力洗她弟弟的几块尿布。大概是因为天冷,小楠端着盆使劲儿往炉子前靠了靠,冷不防被小楠爸爸一脚把盆蹬出去老远:没看大人说话呢吗?!那时候小楠也就十岁左右吧,抬起头来冲我们甜甜地笑了一下,端着盆出去洗了。
就像后来她遇到每个人一样笑得那样甜。
不快乐的人们
2013年我的妈妈情绪上出了些问题,住进了精神病院。
她是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二十多岁上就背井离乡从黑龙江来到山东,三十一岁丧夫,后来再婚的结果也不太好,嫁了个抽烟酗酒赌博打老婆的人渣。此后漫长的十多年里什么事情都只能自己扛着,凭一己之力供养两个孩子的生活读书,去跟试图欺负自己是外地人的一切邻居撕破脸打架,为了孩子上学跟亲戚借钱,被自己亲姐妹明嘲暗讽地赶出门。当时这一切她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很多时候甚至乐观到让人觉得有些没心没肺。
然而当一切都似乎已经好起来的时候,她却毫无预兆地崩溃了。先是说自己心慌,说浑身都疼,接着就絮絮叨叨自己曾经的不开心,翻来覆去讲别人对自己有过的恶意,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们对这样的妈妈感到不知所措,试图用各种办法来让她好受点。带她去检查心脏,又给她买很多治疗更年期的药,甚至恳求她的朋友常常来陪伴她宽慰她。
阿姨们拉着我妈妈的手苦口婆心劝她,说老厉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你现在也有钱了,也有房子了,你俩孩子都马上大学毕业了,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吗?你得自己想开点,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妈妈只是捂住脸拼命摇头,压抑的哭声和眼泪一起从指缝里滴下来。
大家慢慢地失去了耐心,搞不懂早就过去的陈年旧事就那么值得天天回味吗?至于哭成这样吗?后来再看见她哭就赶紧走开,权当没看见。
当我们放弃努力的时候,我妈妈反倒开始向我们求助。她不分时间地给一切亲人打电话,不管对方是在上班还是在跟朋友聚会,电话周围的人都能清晰听到她的号啕,然后还是翻来覆去地唠叨自己多么难受。
于是耐心彻底不复存在,大家都开始呵斥她:你一个五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有点自控能力?让你别想了别想了你非想!你知道你跟祥林嫂似的不?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妈妈泪眼扑簌地非要跟我一起睡。半夜我觉得不对,醒了,外面路灯昏暗地打进来,我妈就坐在我旁边,痛苦地一直撕扯着自己头发,整个脸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她始终没睡着。
天一亮我们俩就打车到了市精神病院,挂号,排队,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医生在病历上写下抑郁症、焦虑症,办理住院手续。
回家拿钱的路上我给我姐打电话, 她还有点愤怒,不满地问我,咱妈就是心情不好,你怎么能把她送到那种地方?
妈妈住院之后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每天有护士一天三遍来关心,家人天天陪在身边,她终于不再嚎哭了,睡眠也开始有了规律,甚至愿意拉着我出去走走,或者主动找病友们扯闲篇,听了很多发病的故事。
聊天最多的是跟我妈妈一个病房的老太太。老太太快六十了,个不高,外表就是典型的那种农村妇女。特别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每天早早起床收拾自己床铺,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放在柜子里,而且淡定温和,见人就笑笑,一点看不出来有病的样子。只是在医院那么久,从来没见过有人来探望她。
后来我妈妈跟我说,老太太光住院住了两年了,这次是第二次来。老太太也是早年丧夫,有个儿子,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对象。据说这次复发的原因也是儿子。
说老太太那天早起正在那整理买的年货,儿子突然怒气冲冲走过来:这都快过年了,我连个对象都没有!老太太听了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愣了下,抬头看着儿子。儿子接着说:本来就穷的要死!偏偏一个都死不了!这周围谁不知道我娘是个疯子,你让我还怎么找对象?看见你就烦!
老太太当时没说话,低下头继续默默整理年货,当晚就寻了短见,抢救好只能继续住院。其实在家吃药也行,老太太不肯回去。
隔壁病房是两个姑娘,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小姑娘。
大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长得有古典美人的那种娴静。除了因为长久住院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外,五官都精致极了,好看。
基本上每次看见她,都是跟在她妈妈身后,低着头,一只手拽着妈妈的衣角,很怕人的样子。有时候喊她一声,她浑身一震,微微抬起头,看清是认识的人了,又把头低下去,抿着嘴一笑,赶紧迈着小碎步推着她妈妈离开,可害羞了的样子。据说住院也一年多了,从来没开过口说话。
其实这姑娘已经三十岁了,发病那年二十八,有个谈了九年的对象。小伙子为人如何不知道,她妈妈也从不跟病友们谈起,只知道小伙子一直不肯求婚。等到姑娘爸妈叫来小伙子开始催,小伙子才说嫌姑娘家没有权势,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发展。
当时的情况想必很混乱,愤怒的姑娘父母讲话开始不好听,激得小伙子也口不择言,他们都忘了一直在一边低头不说话的大姑娘。这件事之后两个月,小伙子就跟另一个姑娘闪婚了,而可怜的大姑娘就送来了这里,精神楼住了几个月才转到我们心理楼的。
另外一个小姑娘才十一岁,也是老病号了。小姑娘情况比较严重,总是一副无意识的样子。家长给喂饭,到嘴边了也知道张口,拉着她手往前迈步,知道抬脚走,其他的反应一概没有,你打她面前走,眼珠子都不转,倒更像自闭症。
听说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文静好学,在班里成绩数得着。有天家长发现有点不对劲,孩子老是自己偷偷哭,问怎么回事也不说。家长猜是在学校受了欺负,觉得小孩子之间闹矛盾都正常,就没管。
再接着就不说话了,回家就躲到自己房间,拒绝跟家长的一切交流,家长这个时候依旧没觉得怎么不好。直到有一天小姑娘早上没起床,家长推门进去,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后来家长想起去学校问,同学对发生了什么都避而不谈,老师也一问三不知,只说可能同学之间闹过矛盾。
反正从小姑娘主动跟外界切断联系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从自己世界里出来过,住院也并没有用,只不过是家长为了缓解自己的愧疚做的赎罪。
有次陪我妈去做腹部彩超,正赶上一个老太太在前面,拼死挣扎,嘴里呜哩哇啦喊着,就是不肯乖乖躺下。身边围了三个中年汉子,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婿,气得吓唬她:再不躺下,让坏人来把你带走!
我妈妈赶紧上去帮忙,一手握住老太太手,一手轻轻拍拍她背,跟她说不怕哈,让医生看一下就好了,不怕。老太太渐渐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汉子很是感激,主动跟我们谈起来,说老太太八十三了,自己住,半夜三个青年撬窗户跳进老太太屋要偷钱。老太太一辈子就剩下手里三千块钱了,偷摸掖枕头底下,也给人翻出来了。老太太上去要拼命,让一个青年一把从炕上搡到地下。钱拿也就拿了吧,缺德的青年居然走之前给老太太捆起来了,窗户还不给关。等第二天邻居发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五花大绑躺在冰冷的地上十几个小时了,连惊带气,受不住精神就崩溃了。
有时候待得实在无聊了,也拉着我妈妈到处逛逛,两人偷偷潜入精神楼去探险。精神楼比心理楼冷清多了,我们一个一个楼层溜达过去,都很少能看到进出的家属。最底下四层楼道口都锁着铁门,隔着铁门可以看见里面偶尔会走过一个神情冷漠的病人,穿着条纹病号服,目不斜视。再往上两层,就是更为严实的大铁皮门,看起来厚实沉重,拒人千里。
我们一路往回走,一路猜测里面的人都会发生过什么故事,给他们编造各种坎坷的八点档身世。我妈妈后来说,其实,谁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别人看起来的小事,有时候摊到个人头上,就是过不去的坎儿。
老李
老李是个东北汉子,个子不算很高,一米七五六的样子,但是因为结实,给人一种很魁梧的感觉。常年在户外劳作,晒得黑黑的,上唇蓄了一点须,加上略微有一点鹰钩的鼻子,看起来有点凶。
老李好喝酒,偏偏又没什么酒量。每顿饭前都会认认真真拿出自己的小酒盅给自己倒上一点。酒盅很浅,没大拇指高的那种玻璃小盅,几滴就满了。
喝上之后脸立刻就红了,酒品好,也不多说话,拉过来小女儿教她唱歌。唱的永远是弯弯的月亮,再不然就是风霜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唱得认真而惆怅,充满对故乡和过去的眷恋。
老实,窝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是老李媳妇的评价。其实也未必就那么窝囊,老李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汉子,喝上酒,老李有过一次猛烈的发火。
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媳妇给四岁的小女儿脱衣服的时候衣服里掉出来一张糖纸,色彩斑斓很显眼,被大女儿一眼看到了。大女儿也才七岁,摔打着长大的,从来没从父母手里领过零花钱,过年吃糖都得数着数。
大女儿盯着糖纸愣了下,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偏心!偷偷给妹妹买糖!一边控诉一边推了小女儿一把,两个孩子一起扯开喉咙哭了起来。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孩子哭得心烦,也可能是想到来异乡一年多,在心底给自己发的衣锦还乡的誓言还遥遥无期,现在让孩子吃块糖都吃不起,老李心头火起抄起一把暖瓶就掼到了墙上。
房间里立刻就寂静了,三双眼睛吃惊地望过来。老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只好随口指责媳妇:你能做点什么!看孩子都看不好!瞎买什么糖!
媳妇眼圈一红,牵上两个孩子收拾东西回娘家了。老李搬了张凳子独自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就要过去了,虫子在草丛里叫得格外起劲儿。晚上的天空干干净净,闪着几颗星星,星星下应该就是老李的故乡。
老李本是深山里的农民,半山腰盖了一大排房子,当中隔开,一半送给弟弟当婚房,一半住着自己一家四口。弟弟的老婆厉害,平时嘴上就好挖苦挖苦老实巴交的老李一家,看见老李的两个女儿也是把眼睛一翻,说声,俩兔崽子!
弟弟娶房媳妇不容易,老李也不跟她计较。
但是这天出了件老李不能忍的事情。
老李的弟弟是木匠,接了个大活儿,得去山外待一个月。前脚弟弟走,后脚弟媳妇的干兄弟就来家了。走亲戚嘛,也没啥。结果这个干兄弟竟住下不走了,一住就是半个月。山里人家住得都远,一个村子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但是日子久了,也是有流言的,老李觉得自己脊梁骨上发热。
于是不顾媳妇的苦苦劝告,老李还是赶了两天路去山外把弟弟叫回来了。弟弟红着眼睛一脚踹开家门的时候,得到信儿的干兄弟已经早走了,弟媳正一脸大义凛然坐在堂屋正中,被弟弟两个耳光打翻在地,爬起来继续一脸大义凛然瞪着弟弟。
老李不好多待,劝了弟弟两句就回隔壁自己家了。
当弟媳冲到家门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铲着牛粪往自己家院里扬的时候,老李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个意思,只听着弟媳妇嘴里越骂越不干净,从不得好死的窝囊废、臭乡巴佬升级到祖宗八辈,不堪入耳的各种脏话也连篇而来,而弟弟在屋里始终没出来。
老李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反应,老李媳妇赶紧上去劝阻询问,没成想被弟媳一铁锹把抡倒在地。抡完弟媳妇突然停下铁锹,双手拄着锹把,冷哼一声,斜盯着老李,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断子绝孙的老绝户。
老李怒吼一声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住嘴!你住嘴!
跪在老娘前面,老李还是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弟弟回家后,挨了打的弟媳妇一口咬定老李造谣,哭哭啼啼说家里活儿重,叫干哥哥来帮了几天忙,都是上午来天不黑就走了,妇道人家的清白怎么能这么凭空乱说,这样的话不如离婚算了!
老娘痛心疾首地看着老李:儿呀,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打她?这么久你都忍了。你说你弟弟娶个媳妇容易吗?咱家就恨不得倾家荡产了啊!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到咱们这山沟沟里?现在她闹着要你赔五百块医疗费,不赔就要跟你弟弟离婚啊!你是打算让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吗?你不孝啊!你让娘操心!
话锋一转,老娘的语气又柔和下来。娘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为了你弟弟,你去给她赔个不是,把这五百块掏了,啥事也没有了,不要逼死娘啊。
老李一直知道娘偏心,小时候有口好吃的都是弟弟的,打起架来也是老李受埋怨。老李能理解,自己对自己两个女儿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小女儿就是心尖尖上的肉,对大女儿心里就没那么疼,所以从来也没争过什么。但是这事儿是弟媳妇不守妇道,是她做错了事还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是她骂人专拣痛处骂!他不能认这个错!
老李没想到娘最终会选择这样的解决方式。当叔伯家兄弟们冲进家里的时候,老李还在炕上午睡,在睡梦中就猝不及防被揪到了地上,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们李家没有你这样忤逆犯上,敢打自己老娘的人!兄弟们打完轻蔑地甩下这样一句话走了。
老李推开来扶自己的媳妇,青肿着脸吐出一口血唾沫,镇定地说,收拾东西,咱们搬家,去你娘家那边。
在去见娘的路上,老李买了瓶二锅头,半斤装白瓶的,咕嘟嘟灌下去,一路踉踉跄跄跌进屋。娘看了赶紧来扶,一边扶一边掉眼泪,絮絮叨叨说着娘也不忍心啊,娘总得让她出出气啊,怎么也不能真离了婚啊!你弟弟怎么办啊!拧了个毛巾要给老李擦脸上的土和血。老李嘿嘿嘿笑了, 推开娘的手,扑通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走了。
老李一家从深山来到海边。种地没有攒下多少钱,只能租村里的一处废弃院子住着。院子里荒草丛生,一推门满院子野猫盯着人看。屋子里灰尘老厚,也没什么家具,四摞砖上垫一块大木板,就是一家四口的床。房顶塌了一角,老李挑了个阳光好的日子买了些瓦爬上屋顶给补上,媳妇在房下给递着装满泥巴的桶。
生计成了大问题,村里给分了二亩地,海边的盐碱地也不出庄稼。咂摸了半个月,也就下海打渔来钱快。
老李还记得决定买船的那天晚上,一向温顺老实的媳妇第一次激烈反对,就快跟老李拍桌子了:咱们都是山里的,海的脾性你摸不着,那海多危险啊,哪年都出事,咱们一家人在一块挣多挣少平平安安就行了,吃苦我跟你一起吃,下海就是不行!
船还是买了,这一年多,天天起早贪黑,老李打了渔,老李媳妇骑自行车带到市场去卖,两个孩子都顾不上了。平时两人在外面一天,就是带瓶水,带块馒头,连酱菜都舍不得吃。
下海的确赚钱,前不久老李终于攒够钱买了村子里一处半新的房子,孩子不用在夏天半夜被房顶漏下来的暴雨淋醒了。趁着新鲜劲儿,老李还定了一堂崭新的家具,给两个孩子定了一模一样的两套小床和书桌,甚至还咬牙花几百块买了个电子琴呢!
然而每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老李还是想家,想深山里那个小房子,那才是自己生长了三十年的地方啊!唉,多想无益,只有努力赚钱,努力存钱,早晚有一天要衣锦还乡,让这群人好好看看!
第二天一早,老李穿好油衣准备把岸边的船推进海里。天气真好,才五点太阳就隐隐露头了,海面风平浪静,天空漂亮极了。老李一边推船一边盘算,再攒一阵钱要买个摩托车,媳妇天天骑着个破自行车来带货太辛苦。大女儿学习不行,小女儿让她早上一年幼儿园,家里总得出个大学生啊!这辈子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有个儿子,被人骂老绝户,那女儿得使劲儿给她们供出来……
正想着,突然脚底踩到一个坑,老李瞬间就跌入水中。幸而水不深,老李脚蹬着地猛地一站,居然没站起来,油衣进水了!老李有点慌,水凶猛地从不知某处的破洞里漏进来,拽着自己往下沉,老李脚再猛地一蹬,慌乱中脚崴了,钻心地疼。
水面上的阳光影影绰绰透进来,老李面前闪过两个女儿的笑脸,闪过媳妇带着两大筺湿漉漉海鲜埋头蹬自行车的样子,闪过老娘常常瞪着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慢慢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