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决定为家里盖房子。不是像村里大多数人家那样一盖三间或五间,而是在现有的三间老房基础上,加盖两间,新旧连为一体。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闲钱。盖房子的主要功用,通常是给儿子娶媳妇做准备。只要谁家有男孩,除非父母预计着把孩子送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修房子必定是盘桓心头多年绕不过的大事。所以,村里一旦有人盖房子,乡亲们便会热心地招呼:给孩子盖房子了?
听着别人这样问父亲,我感觉很滑稽,我这么丁点儿年纪,要房子做什么?
根基下好,先搁置了一段时间,备钱备料。一天晚上,父亲从工厂回来,兴奋地让我们拿纸笔,画了一套房子的构图,并煞有介事地说,咱家的房子就盖成这样。
父亲画的房子,完全迥异于我们通常见到的里面一笼统的那种。房子内部,被分割成几块,做饭的、睡觉的、活动和待客的等等,每块互不混淆,各有功用。最让我们惊奇的,是茅厕也安在家里。我们就惊呼,那多臭啊。
记不得父亲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只知道,我们空兴奋了好长时间,房子最后还是盖成了最普通的那种。而且由于钱已用尽,院墙都没打起来。房子里面,土坯也没被泥好,豁豁牙牙的。
两层楼,楼板却没棚起来,抬头,屋顶的檩条和椽一览无余。没事的时候,我就抬头看屋顶的花梁,上面有父亲的名字,木匠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这么说,房子真是给我盖的?
其实,父亲当时就是那么一说,纯粹逗我们玩的,却让我们憧憬良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画的那种房子叫单元房。而当时,父亲所在工厂第一次盖起了那种单元房。父亲把他的惊奇搬回家里,让孤陋寡闻的我们有了更大的惊奇。
单元房似乎是后来的称谓,当年大家都把那种房子称之为家属房。说是家属房,并不是给普通家属住的。里面住的都是所谓的“双职工”,夫妻双方都有工作,且在一个单位,生活滋滋润润,光看那种步伐做派,就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父亲是单职工,房子自然没份。但单职工只要家属是市民户的,也有可能分到房子。
可母亲连市民户也不是。
当年这种单职工家庭很多,夫妻两地分居慢慢成为习惯。孩子们呢,都随母亲落户,在乡下上学、务农,除非考上学校、招工或接班,农村户口伴随终生。
上学时,一年有三个假期:麦假、秋假和寒假。麦假很短,收完麦子就结束了。秋假和寒假稍长点,闲暇时候,父亲便会带我去工厂小住几天。那几天的最大好处,是吃工厂食堂里喷香的饭——两毛钱的肥肉片,打到饭盒里就令人心花怒放——那种香,和家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问父亲,你们怎么能吃这么好的饭?父亲说,我是市民户啊,国家给我分粮食。父亲还说,你妈要是市民户,你就能住上家属房了。我跟父亲去过他双职工同事家,那种房子果然很好,和小时候父亲画的一模一样。而且,厕所真的在房子里,解完手,一冲就完事了。
我就想,母亲要是市民户多好。
我甚至想,为什么父亲当年娶了母亲,如果父亲找个市民户给我做母亲,那我们不就住上这种令人艳羡的房子了?少不更事,尚不知道家庭的因果逻辑,幸亏没照直和母亲说。
但母亲自己,也是一直有市民情结的。当年母亲找对象,发誓要嫁一个有工作有文化的人,这个算是如愿以偿了。他们结婚时,父亲在长治工作。婚后,母亲就跟随父亲到长治,带着姐姐住在一个只有半间大小的工棚里。父亲一个月二十多元工资,除雷打不动寄给乡下的奶奶十元,还要给母亲交村里所谓的“投资款”(你不随大队参加劳动,那就得交钱),剩余的钱,根本维持不了家用,于是母亲就出去打临工。她在酱菜厂腌过咸菜,在制衣厂锁过扣眼,干过许多出力不挣钱的活。饶是如此,经济仍捉襟见肘。困顿时,只好接受一些好心人的救济,比如他们孩子穿旧穿剩的衣服什么的。这些好心人,都是父亲工厂的同事,都是双职工,市民户。无论在哪里,父亲人缘,一直就好得没法说。现在偶尔谈及当年的岁月,母亲总是感慨谁谁谁真是好人啊。这些谁谁谁,自然都是接济过母亲的人。
再后来,我出生了,生活更没办法维持了,母亲只好带我们姐弟俩回到乡下。生活困顿再加上和婆家关系不和,母亲郁郁寡欢,病痛连连,一年总有一段时间要抛下我们出去瞧病。倒没敢想着自己能变成市民户,但逃离那个村庄,成为母亲始终的梦想。
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1987年,姐姐考取了中专,农转非,成了我家第二个市民户。我呢,在同一年升了初中,学校就在父亲工厂所在的镇子里(1977年,父亲与人对调,从长治回到了原籍晋城某电厂上班,工厂离村子二十余里)。这样,村子里只剩母亲一人,她索性跟随父亲到厂里去住。疾病也不治而愈。
后来姐姐做了医生,她说那是“情志致病”。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又生性敏感多忧,生活自然比常人艰难得多,精神抑郁,久而成疾。离开了那个环境,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了。
2
虽搬出了村子,地还得种着,要不单靠父亲每月分的几十斤粮食,根本不够吃。倒也不是太麻烦,春耕秋收,他们一道回去,在村里的亲戚好友的帮助下忙活几天,一年的口粮就绰绰有余了。这种时候,如果我在假期,也跟随他们回去,一边做作业,一边帮点小忙。
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是生炉火,我便和久别重逢光屁股长大的小朋友一道捡柴,这成了一年几次必修的功课。
他们一股脑儿将打下来的粮食,存放在父亲工厂所在镇子的粮店,换成一张存簿,随吃随取。结果呢,粮食越积越多,都吃不了了。后来,他们干脆不种秋粮,光种麦子。
那已经到了1980年代末期,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没有的东西,可以买。
再到后来,连麦子都不需要种了。一则父亲单位效益好,每年发福利,大米白面成袋成袋的,过年发了,中秋还发;二则姐姐参加了工作却尚未婚配,分的粮食也拎回家里;三则粮店里的存粮还很多,前两份不够,可以靠这个来补充。于是,父母把老家的地交给亲戚,并事先说好,一旦粮食不够吃,也许间隔三年五年从他们手中把地拿回来,种上一季两季。
但只是这么一说,因为后来根本不存在粮食不够吃的问题。1996年我参加工作后,每年分的粮食更多,自家吃不了,还送亲戚。直到前几年,社会发生了一些变化,单位不大像以前那样发粮食了,我家时隔十余年才第一次遇到粮食不够吃的问题。2011年某月某日,我开车到父亲储粮的那家粮店,拿出1993年(那应该是我家最后一年种粮)的存粮本,把粮簿上最后一袋面取光。帮助取粮的老头说,也只有我们这粮店能开这么多年不倒闭,要不,你的粮食哪里去取?
这本粮簿,我保存了下来。风雨流变,它蕴含的诸多意义,值得把它当作一件藏品。
这是口粮,还有房子问题。原先,父亲住的是职工宿舍,两人一间。正巧父亲的舍友工作调动,搬离了这个宿舍,父亲就占据了整个房子,让母亲搬了进来。我原先住校,因为母亲来了,也回到厂里吃住。我的一个表哥和我同班,自然也随我一同回去。姐姐一放假,也回到这里。于是最多的时候,家里要住五个人。
所以,不大的房子里摆的尽是床,还有一张供我们做作业的桌子。再就是一个煤油炉,两只床头柜用来放案板,整个屋子满满当当的,转身都很困难。也不单我们这样,整栋职工楼里,这种状况很多。记得有一次,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父母出去看电影,我和表哥做完作业准备洗漱睡觉。我起了懒心,决定不洗脚了。表哥学我,也没洗。父亲回来后,被我俩的脚臭快熏吐了,倒是没叫醒我们,但第二天起来大发雷霆。
这样勉强过了一年。我上初二时,母亲心里有了小九九,她想上班,就在父亲厂子里上个临时班,这是生活的需求,也是尊严的需求,再往根子上说,是虚荣心作祟。因为即使上临时班,在工厂里也是很有面子的——单职工家庭那么多,不是谁想上个临时班就能上到的。
父亲一生没混个职务,这里有许多原因,留作后话。但父亲影响力还行,他和车间主任一说,正好有个机会,这个机会便给了母亲,每月工资五十元,其他什么待遇都没有,母亲很知足了。
那是1988年。
3
母亲是在工厂五里外的山上做事,山上有一附属工地,一条大坝拦了一块凹地,工厂的废渣用水混合了通过管道排在凹地里。大坝需要有人看守,厂里便在大坝旁边盖了几间房子。父亲帮母亲找了领导,厂里同意吸收母亲为临时工。于是,为了那五十元的月薪,我们一家搬到了山上去住。
当年到山上去的,并不只我们一家,还有老贺。不过他是一个人。
老贺老早就得了一种大概是神经系统的怪病,身体整天不舒服,但无药可救,几乎不能正常工作。他基本是个可爱的人,络腮胡,短短地露出黑青的茬子,手摸上去刺刺的,那种感觉很新奇,很过瘾,惹得我老是忍不住去摸,他也不以为忤。他每天不停地用手摸头,摸至习惯,有时居然手不触头,似乎仅靠那样的动作便能缓解疼痛。厂里照顾他,让他到山上负责。说是负责,其实根本无事可干,但工资一分不少。说到底,作为临时工的母亲,就是在人家的领导下工作。
山上的房子一溜四间,我家两间,老贺两间。虽说并不宽敞,可总比在厂里住职工楼好多了。
大坝既丢不了,又塌不了。因为确实没什么事,老贺便经常回家去住(他也是单职工,老婆在乡下)。到发工资的时候,他就来住几天。母亲为此愤愤不平:他老贺来都不来,凭什么每月就能挣几百块钱,还有各种福利。我整天待在这儿,却只能拿五十块钱,每月连块肥皂都没有。
还有,他一个人就住两间房子,而我们一家才住两间。
父亲说,谁叫你不是正式工、市民户。
尽管母亲经常因一些琐事和他发生点小摩擦,但我们两家关系基本算亲近的。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父母都不在,而我还要返回学校上晚自习。他就动手给我做饭,吃的是茄块饸饹,茄块用尖椒炒过,辣得人吸溜舌头,很可口。三十年过去了,如今我炒茄子,总要和尖椒为伍,就是受他这顿饭的影响。他甚至敢和我数落母亲的不是,他说,孔老夫子说了,女人也,小人也,头发长见识短也。后来我才知道,孔子根本不是这样说的。
门口有许多空地,父母便辟为菜地,种西红柿、青椒、土豆、西葫芦和金瓜。金瓜这东西很好,既好吃,又好长,还好放。春天丢几颗瓜子,不需管不需顾,秋天就能收获一大堆,整个冬天都不烂。收获的金瓜放在院子里,靠墙排列,随吃随取。当然主要是我们吃,有时父母也谦让老贺吃,他也不客气。
但吃得多了,父母在背后便有微词。
瓜怕雨淋,干不透便沤烂了。一次大雨将倾,父母赶紧往家里收瓜,老贺看见了,也赶紧帮忙收,谁想他收到了自己屋子里。这下父母有点受不了了,可也不能明说,忍了许久,在母亲的撺掇下,父亲终于旁敲侧击地对老贺说,明年春天,你也往地里丢几颗瓜子,又不费多少事。老贺黑青了脸,天晴后,他又把瓜从自家屋子重又挪回了院子里。
说到底,两家情况基本一样,过得都穷,所以什么都在乎。老贺的两个小子,都早早不念书了。我们居住的山下,有几家铁厂,老贺便把大儿子弄来到铁厂打工。打工打了一段时间,该结婚了,大儿子就回去,二儿子再来。
大儿子虎背熊腰,却是个闷头葫芦。他很有一把力气,一次下雨,山路泥泞,我的自行车轮胎被泥糊得转不动了,一筹莫展之际,正巧碰到下班的老大,他二话不说一把拎起我的自行车就走,步履稳健。
他没事的时候就看书,《今古传奇》什么的。我们全家都喜欢老大。
因为有了老大的对照,老二在我们眼里就显得不堪了。这种不堪,被父母归结为几点,最后集中到一点,就是没礼貌。在山上,因为风大,所以院子的大门总是从里面闩着。老二下班回家,也不叫门,径直用自行车的前轮胎撞,咚咚咚,不开门不罢休。因为老贺很少在,开门的只能是父母,这让父母很生气,很心烦。又终于忍不住了,父母就逮住机会向老贺陈诉了他儿子的恶习,说不定还上纲上线了。
说来也巧,就在当天,我从学校回家(我回家很少,一周一次)。回去后,为图方便也习惯性地用自行车轮胎撞大门。大门未开,老贺怒气冲冲的话就从门缝传出来:以后不能叫门啊,非用车撞!一开门,见是我,收敛了怒气一声不吭回去了。看他这副表情,我很纳闷,这个老贺叔叔一向不是这样的啊。一进屋,父母就既恨又笑地责骂我,说我不争气,刚撂给老贺的话,砸自己手里了。
这说的是磕磕绊绊,更多的时候其乐融融,比如一起看电视,一起聊一个什么事情。毕竟,父亲和老贺曾经是朋友,也一直是朋友。他们住单身宿舍楼时,是斜对门,每天相互在对方宿舍里厮混。说到底,是因为母亲夹杂了进来,关系的性质稍稍发生了改变,但不影响大局。
当时我们两家去山上,厂里配发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可是一桩了不得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母亲做临时工给家庭带来的最大益处,它让我家“拥有”电视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因为老贺经常不在,电视机平素就放在我们家。老贺偶尔来了,就在我们家看。偶尔父母觉得过意不去,就建议电视机放在老贺家,老贺通常推却,但也有搬过去的时候。搬过去后,我们一家就在老贺那边看。
到了夏天,电视机就搬到院子里。我们居所附近,有几座煤矿,矿工是一干浙江或福建人。电视吸引了大批矿工,一到晚上,他们不请自来,或蹲或站,在院子里瞧节目。这时呢,我俨然就是电视的主人,看什么台我说了算。那个调台的旋钮我扳来扳去,他们就随着我的兴趣走,毫无异议。居然每个台的节目都能让他们高兴。
母亲觉得不能让他们白白看电视,于是就提出小小要求:你们矿上不是木料多么,把没用的拿几块来,我做块案板。结果这个拿一块,那个拿一块,木料堆了一大堆,打套家具都够了。母亲当然不是做案板,反正就是觉得木料有用,找那么一个借口囤点东西,便宜不占白不占。再后来,她让父亲找了辆车子把这些木料运回老家,堆满屋子的一个角落。去年收拾老家的房子,这些木料还在,我觉得这些东西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场,便让村里的亲戚拉走了。母亲听说后,惋惜不止。
不顾一切地往家收罗东西,管它有用没用,是母亲的习惯与爱好,也一直为我们所诟病,但她乐此不疲。
想来那时的社会治安真好,我们一家孤零零地住在山上,愣是平平安安地待了好多年,别说杀人越货,就连小物件都没丢过。后来我做了警察,见证了无数血腥事件,觉得我们能够逃脱那些潜在的危险,真是侥幸。
4
终于有一天,煤矿的巷道拱到了房子下面。随着地下一声炮响,山墙上突然裂了一条大口子。再住就很危险了,容不得多想,父母和领导打了招呼,重又搬回了厂里。
那是1991年。
当时父亲已从车间调到了厂劳动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负责工厂主业之外的三产经营及职工福利保障。公司大院里,有两排简易工棚,虽砖瓦结构,但墙体薄得要命。我们占据了两间重新安家,每间比山上的还要小一点。举手投足,更加逼仄。
也只是小那么一点,按说和山上比起来也没什么大不同的。问题是,我的“心大了”。或者说,因为我人大了,所以“心大了”。在山上后期,我已上了高中。班上,就有山下那个村子的同学。每次回家,我总避开和那个同学同乘一辆车,为的是不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他们知道我家在电厂,说不定想着有多么荣光呢,竟不知道是这么荒僻的地方,还这么小的房子。
这是虚荣心,也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可能出现的可怜的自尊。
就两间房子,所以怎么排列组合都令人不满。一日三餐,做饭是大事,一间房子先得辟作厨房。一日两觉,睡觉也是大事。我和姐姐都已不是孩子,一家人,不可能在一间房子里睡,所以厨房里另放一支单人床。饶是如此,却总有别扭之处。这种别扭,仅在家庭内部,靠那种融融亲情总能化解。让我们难堪的,是如何面对外部,也许他们并不十分关心,可我老是担心他们会疑惑,我们一家人怎么安排睡觉?
更要紧的,姐姐已经到了婚嫁年龄。这样的家,如何迎接女婿登门?姐姐容貌不差,工作又好,我们的居住情况,却让她的整体条件大打折扣,虽然影响尚不明显,却总让人怀一块心病。
因为这个变动,本已是临时工的母亲宣告“失业”,为此她耿耿于怀。好在一年以后,父亲又为母亲寻得一份工作,门卫兼整个公司大院的卫生,工资每月一百二十元钱。
不要看着钱多了,物价涨得更快,总把工资抛在后面。
另和山上不同的是,母亲有了平生第一次福利。服务公司就是为职工发福利的,近水楼台。虽说临时工对半,也让母亲很高兴了。
卫生好打扫,门卫却不好做。公司经营了一大批卡车用于拉煤。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车进进出出。出,开大门,关大门;进,开大门,关大门。门房里就放了一张桌,一把椅,一条长凳,连支床都没有。如果上夜班,打瞌睡也只能坐着打。仅一年,母亲的眼圈周围就变得皱纹重重。
假期时,我曾经帮母亲值过夜班,那种寂静与清冷深入骨髓。后来我做警察,每当工作熬夜的时候,我总想起那时候的母亲。
现在说说父亲。父亲是老三届,当年所谓的高材生。他从村小到公社高小再到县初中、市高中,后被省山大附中以滑翔员招走,作为人民解放军空军后备力量重点培养。19岁入党,进入校“革委会”,在学校已能叱咤风云,突然一夜间,近在咫尺的辉煌前景哗啦成了碎片。还好找了一份工作,靠着他的才能,很快便在厂里站住了脚,却因为两地分居调动了工作,来到这个电厂。这个厂派性严重,电校生抱作一团,党同伐异,排挤一切“集团外”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父亲深受其害。
这样的外部环境,偏偏又遇到了父亲刚正又固执的个性,所以,他的才学、魄力和能力,只能让他永远做挂在宣传栏上的劳模,却不会给他一官半职。他给家庭的好处,就是那一次次去省城开表彰会回来作为奖励的铝锅,床单,被罩,还有一厚摞奖状和荣誉证书。
突然有一天,社会上兴起买城市户口,那种风靡一时的蓝印户口,五千元一个。母亲便央求父亲买一个。父亲说,以前转市民户,是为了分供应粮,现在咱们粮食足足够吃。你没看,买户口的都是年轻人,为了当兵、招工什么的,你这么大年纪了,又不当兵,又不招工,买户口做什么?
母亲虽然怏怏不悦,到底同意了父亲的看法。
关键是,他们都知道家里有多少余钱。5000元,在当年,在我们家,那算一笔巨款。
值得一提的是,那几年,我家总算有了第一支银行存款:600元。
1993年,我上了大学,成为我家第三个“市民户”。上大学的几千元钱,是父亲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借的。
姐姐的婚嫁迫在眉睫,房子仍旧是全家人的心病。大学第一个暑假,两个同学突然误打误撞来找我玩。他们虽什么都没说,我们的居住条件却让我窘迫,也让父母窘迫。
那几年,父亲也不知冲撞了什么,反正是流年不顺。一方面身体不好,患了很严重的颈椎病,腿不听使唤,上台阶时,觉得抬够高了,其实还差一点,结果啪嚓摔倒地上,于是颈椎病变本加厉。另一方面心情也不畅快,老受单位领导排挤。他过劳动服务公司,是起先的经理看中他的工作能力,把他从车间挖过去的。这个经理也是一个电校生,但和同是电校生的当权派略有分歧。他想让父亲过去担任副经理,自然没得到应允,只好任命为办公室主任,算他一个大管家。听着叫主任,其实没有什么级别,不受厂里承认。服务公司算个好单位,这个职位很快就被垂涎已久的别人占了。他被挤走后,父亲的处境更加艰难。
有一段时间,父亲大量脱发,脱到头发所剩无几。我便用生姜帮他在头上擦。生姜效果还不够好,便用白酒泡朝天猴辣椒帮他擦,硬是让他的头发长了起来。
父亲终于在服务公司待不住了,便主动去了别的地方。
但母亲仍是公司的临时工,一些人便把矛头指到母亲身上,对她的工作故意挑剔,没事找事。一次,一个副经理在指责母亲时,母亲委屈得受不了,打电话告知了父亲。父亲怒气冲冲跑过来,当即和这个副经理发生了严重的争执。父亲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口,要不是大伙儿拦着,那家伙几乎要被痛揍一顿。父亲准军人出身,年轻时体育十项全能,凭他的底功,揍那个家伙不成问题。
何况还有压抑许久的怨气和怒气。
当时我正好在家,见证了这一幕。我无法从客观的角度判断这个家伙是否该打,但我当年认为他的确该打,即使现在也认为他该打,谁叫他惹我母亲,惹我家?如果父亲吃亏,说不定我也会扑上去。
后来父亲说,其实那个副经理还不算公司最坏的,不过谁叫他不长眼,撞在了枪口上。活该!
这个事情以后,那些人对母亲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因为颈椎病,父亲每年都要在姐姐所在的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一次住院期间,姐姐说她一位朋友家的房子要卖,四万多元——他们斗胆设想在城里买一套房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他们都按捺不住了,决定将这个想法变成现实。于是,父亲便在医院分别给他几个算是有钱的朋友打电话。这次借钱,再次证明了父亲的人缘,他们都答应借给父亲,最大的一笔八千,最小的一笔也有五千。那时还不兴打借条,父亲便委托母亲分别去取钱。
最后,还差几千元,父亲和母亲想到一家有钱的亲戚。这个亲戚获悉父母的想法,风风火火赶到医院。他嗓门很大,所以说出的话更加不中听:我倒是可以先借给你们这笔钱,但我儿子明年就要完婚,那时你们可得还上。问题是,你得考虑你有没有偿还能力?
一个“偿还能力”,让父亲打了退堂鼓。房子终是没有买成,父亲让母亲把已借到手的钱分别退了回去。
这个事情,给了他们一个共识:亲戚不如朋友。很长一段时间,父母都把这句话挂在口上。
厂里新盖了一栋家属楼,一批双职工搬到了新楼,这样便空出了一些旧房子(这些旧房子位于老家属院,虽说是平房,但内部是单元房设计),重新分配。分配的条件是,首先是双职工(主要是新进厂没分过房的年轻夫妇),其次是副科级以上的职工,再次是家属为城市户口的单职工。
母亲当即埋怨父亲,前几年让你买户口你不给买,这不,分房了,没份!
父亲的愤怒却不在这里。前不久,曾经和他一道在车间工作的同事升任厂长,他知道父亲的能力,想把父亲直接提拔为一个车间的支部书记(正科级),上会研究时,被一个副厂长坚决搅了下来。
其中缘由,父亲一时也说不清。应该说,父亲曾经和这个副厂长一度走得很近。我小时候第一次从内部见证家属房的结构,就是在他家。
若干年后,父亲将原因归结为嫉妒。
不管怎么说,父亲失去了分房的条件。但这一次,父亲出离的愤怒了,他去找厂领导理论。他说,我曾经在最艰苦的车间、最艰苦的班组干了那么多年,我曾经一次次地当全省电力系统的劳模,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如果不给我房子,从今天起,我就去告状!
他的愤怒显示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决心和力度。终于,领导害怕了,也心软了,把最后一套房子给了他。
这些事情发生在我上大学期间。后来父亲描述这个事情时,我认为他们是害怕了,但父亲说是心软了。他说,毕竟厂长和我一道工作了那么多年,所有苦活累活都是我给他扛着,他能不顾及一点情意?父亲到底是个善良的人。
房子也就四五十平米,两室一厅外加一个厨房,内外都破旧不堪。父亲找人把内部粉刷了一遍,姐姐亲自去挑了一套不值钱但很漂亮的家具,一摆,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在这所房子里,姐姐和我先后结婚。父亲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把闺女嫁了出去,把媳妇娶了回来。
物质生活,毕竟是人的底气,不服不行。
母亲仍旧做临时工。新居所离服务公司有几里地,母亲不会骑车,每天走着路上下班。
直到1996年我参加工作,母亲才决定不上班了。辞别工作的那段日子,母亲兴味索然。她已虚岁五十,她知道,她此后的人生,再和“工作”无关了。
5
人生的诸多隐痛,就是某些永远无法实现的梦。认命了,反倒心安。
从此后,母亲踏踏实实做一名家庭妇女,侍候还在上班的父亲,期待周末我们回家,给我们鼓捣好吃的饭菜。
1999年,姐姐单位团购房子。此前,姐姐夫妇已经在别处买了房子。我已届婚龄,父母当即决定以姐姐的名义为我把这套房子买下来。
这次,他们甚至没有鼓多大勇气——家里花钱的人逐渐变成了挣钱的人,短短几年,他们就有了些积蓄。
又过了两年,社会上突然又兴起了小城镇户口。规定说,只要在城镇周边有固定收入有固定住址的农户,均可申请转为非农户口,而且,几乎没什么花费。因为父亲所在工厂就在城镇周边,且像母亲这种状况的家属很多,所以厂里统一组织办理。
这次可不能错过机会了,于是,花了不到二百元钱,母亲转为城市户口。事情来得这样简单,又这样突然,不要说母亲没想到,连我这个在公安局工作的都没想到。母亲终于成了我家最后一个“市民户”,圆了她大半生一提起就放不下的梦。
最后一道手续,是回原籍迁户口。当时我正巧在原籍派出所办理一桩案子,当时好像还差一道什么无关紧要的手续,我和户籍警打了声招呼,先把户口给办了回来。后来,母亲每逢和人说起自己户口的来历,总把因为我工作关系带给她的这一点便利挂在嘴上,似乎这样更让她荣光,更让她心满意足,就像原本不错的饭,又加了一味好佐料。
一顺百顺事事顺。办户口是上半年的事,下半年,厂里突然要分配新修的两栋家属楼,因为母亲成了市民户,所以无可非议在分房之列。
这是真正单元楼。由于父亲的资历,他们分到了最好的楼层,二楼。
那首歌怎么唱的?“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原来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有泪”,母亲真是高兴得落泪了。
在新房里住了三年,父亲退休了。父亲退休之时,也正是我儿子入学之时。或者说,我们迫不及待等待父亲退休,因为我们需要他们帮忙。他们只好锁了他们的新房子,跟随我住进了城里,接送孩子。他们说,到周末和假期他们回去。但我们夫妻工作都忙,很少有像样的礼拜天,所以他们只好这样持续地住下。结果,一住就是十年。
他们的新房子,也锁了十年。
十年里,不断有人建议他们把房子租出去。他们起初推托说,说不定哪天就要回去。后来,我们夫妇又买了新房子搬出去另住,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也许此生不会再回去了,还是没计划把房子租出去。
我了解他们,房子是他们的宝贝,他们容不得任何“侵犯者”。他们说,那么雪白的墙,别人会爱惜?给咱弄脏了怎么办?
不租就不租,租出去每月也不过三二百元钱,从哪里省不出来?
钱难道是最重要的吗?有时是,有时不是。起码在这三二百可能的收入上,他们认为不是。
我也认为不是。
何况母亲是特会攒钱的人。他们夫妇常常为可怜的家庭财政大权发生争执。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掌握着自己的工资本,但每月给母亲几百元日常花销钱,母亲简称为“买菜钱”。过一段时间,母亲就会悄悄和我说,她又从“买菜钱”中攒下了多少多少。父亲佯装不知,但一遇家庭大事需要凑钱时,他就会向母亲求救。百般央求加激将,母亲只好很不情愿地把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凑到大盘子里。
当然,在拿出钱的那一瞬,母亲还是很得意的。
只不过,她自己没有钱,她攒的是父亲的钱和父亲给她的钱。
老天似乎知道她的心病,垂怜她似的,又一次锦上添花。让她六十四岁时有了自己的“退休工资”。
2011年,突然有了政策,曾经在国有企业上做过临时工的人,如果补交一定数量的养老保险费用,可纳入国家统筹的社会养老保险范畴。“社会养老保险”,对母亲来说是新名词,其实,父亲退休后领的就是这种钱,但他们更愿意都把它叫作“退休工资”。
无论“退休”,还是“工资”,这些字眼都证明他们曾经“工作”过。“社会养老保险”,叫着多别扭!
钱需要补交差不多四万,但政策很合理,很人性,如果你有生之年从社保所领取的钱不足这个数额的,剩余的一次性退返。倘你长寿,你就能无限期地把“退休工资”领下去。他们算了一下,不计“工资”上调,不出六年,他们就能把缴的钱给领回来。于是,父亲代母亲缴了这笔费用,母亲有了自己的“退休工资”。
结果,这几年政策好,他们的“退休工资”不断上调。一有上调的消息,他们就守在电视机旁看新闻验证消息真伪,有时还让我上电脑上查询。短短几年,母亲的“退休工资”已经从最初的不到五百元,调到了八百多元,这样算来,不足四年,她就能够把“本钱”给收回来。
“本钱”,呵呵。
更让人高兴的是,去年年底,取暖费上调,我们全家每人涨了一千元,四个人的取暖费加起来几近万元。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了。
每到领钱的那几天,她就和父亲拿着存折本到银行“打本”,听着打印机喀喀嚓嚓的声音,心满意足地端详着存折本上的数字,享受着期望变成现实的快乐。
然后,凑一个整数,存成定期。
母亲对父亲说,每月花你的钱,我的攒着。
父亲笑着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