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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强 雯  阅读:

  父亲一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客厅墙上的两幅油画。“画得不好。”罕有的,他这么不留情面地说,然后就坐到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幅画。

  “哪里不好?”我不屑。那时我正在学国画,自认对艺术有鉴赏力,墙上的两幅画分别画着森林溪畔的春和秋,看得出来,空气相当透明,山脉的轮廓、细节清楚分明,当然,它也是一幅很好模仿的画,我常凝望它们,希望某天可以去这样的森林漫步。最关键的是,那幅画买得不贵,这让我十分得意。

  “太刻板了。”父亲盯着那画,斟字酌句,“油画不是这样画的。”

  “这是装饰画,装饰画都是这个样子。”我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迅速搜寻“陆家堡客厅装饰画市场”的其他画作,确实如此,我说得没错,那里的所有画作都是这样。

  父亲不再争辩,他把视线转向了房间的其他布置,他已经三个月没来我的寓所了,久别重逢,或许应该聊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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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房间里除了宣纸、笔墨,就是大堆的画谱及连环画。他随手挑了一本,16开本的《西厢记》,他把书页翻得噗噗作响,“这是王叔晖的版本?我当小孩时就看王叔晖的连环画。”他回头笑着对我说,把书放回了原处。

  对于他的童年,那是百谈不厌。而且,那也是我们在老家常谈不衰的一个话题,不过,在这个近似于简陋办公室的寓所里,我们仅仅是闪回了一下记忆,即可化散。

  没有回忆,也要吃饭。还好我早有准备,预先买了一瓶老白干,一些凉菜,再做个番茄鸡蛋汤,午饭凑合着有了。席间彼此少话,我的笔墨书香没能走进这个恋爱中的老人心里,父亲一人喝酒,聊了下他刚爬过的鸡足山,以及鸡足山上的枇杷酒,之后就连连犯困,和衣倒在客厅沙发上,我则外出写生,再回来后,发现他已不在房间。

  我的寓所和父亲现在的家并不远,55岁那年,他再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约在路边的小餐馆见面、聊天,彼此询问近况。我不去他的新家,他也少来我的住处,他时常和新妻游山、漫步,偶尔看看电影。余生,让他对恋爱有了紧迫感。

  然而,他再婚后的生活似乎并不如意,有时他会抱怨去菜市或超市总是由他买单,而他每个月还要固定上缴生活费。手头拮据,影响了他余生的浪漫。不过,听说我学画以后,他不时来我这里坐坐,只是一见我提笔作画,就匆忙离开。

  父亲从未教过我画画,尽管别人都说他画得很好。他13岁时的一幅水彩还刊登在当年的《人民日报》上,他年过半百的中学同学告诉我这些时,我并不相信。

  “我小时候长得很漂亮。乌雅镇的师生都爱给我作画。”每次,父亲只提这一句。他幼年时脸蛋红润,眼睛大而灵动,人人都夸赞,爱捏他,然后以糖果诱惑他作模特。那是他印象中,最可爱的乌雅镇,因为乌雅镇的人都宠他。

  这一段得意的叙述在我12岁暑假那年,集中到来,父亲的摇曳多姿的童年比我彼时的假期有趣得多。

  那时同学们或参加夏令营,或与父母同游祖国神州,而我只能在父亲的叙述里幻游。多年之后,我开始怀疑,那些关于乌雅镇的事情是他的叙述,还是我寂寞假期里的一种想象?

  不过他确实是在那个号称美术之乡的“乌雅镇”待过,自幼跟随他的叔叔习画,有过扎实的素描和水彩功底,我也曾偷偷翻阅他床底的那个老箱子,有他少年时收集的各种书刊插图,也有水彩写生,明信片般大小,非常节约纸张。还有一些信件,是找朋友索要某些画作未果,而被退回来的。

  我后来被带去见他的叔叔,我的四爷爷,他仍旧在乌雅镇,不过退休了,老伴离世,儿女在国外,他唯有每天看看报纸打发时间。我们在那里小住几周,有时被两个大人带到乌雅镇街上闲逛,但他们从未谈过美术,只聊些日常起居,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各自看报,随手给我一本张乐平的漫画。老房子、黯淡的尘光、油墨的味道,是我对乌雅镇所有的印象。

  父亲在那个老去的光影里,是怎么得到快乐的?我想象不出来,只觉得乌雅镇的树叶特别脏,每层树叶上都凝着一层煤灰,水泥车来来往往,在这里大兴土木,背着画板的人们穿梭其中,各取所需。这里要建造美术工作作坊了。我只记得四爷爷黯然地说过。

  美术课一周一次,完成了初级的树干、山石的描摹后,我开始学画花卉。所有大叶类的花草,都是我喜欢的,尤其是荷叶,那种挥毫带来得落拓不羁,更容易让人体会到“一将功成”的虚荣。

  浓淡、起承转合,在三分钟之内就要完成,快速生成的国画作品,冲淡了对艺术求而不得挫败感,即使画糟了,三分钟再来一次,两个小时的课堂里,可以有无数个三分钟,对于追求经济效益的成年人来说,写意课的出勤率总是很高。

  “看看我画的荷花。”我自得地把习作展开给父亲看,“看这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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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随着我的指引,小心谨慎地看下去。

  “好不好?”我逼问他。

  他不说话。

  “看这里。”我指着另一幅自认浓淡宜人的花叶说。

  他依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笑笑,他的样子真像我小时候。那年,我迷恋做各种小布偶,男的、女的、长发的、秃头的,不过,他们都差一张脸。父亲应允了我的要求,画几张俊男美女的脸,以供缝在我的布偶上。怎么说呢?三天后,我得到那几张脸后,差点哭起来。那些脸画得丑极了,尤其是鼻孔,怎么能这样刻意地画出来。我也许是抽泣了起来,因为父亲的手按住了我的双肩。“这么好看,大眼睛、小嘴巴,标准美人。”

  其实,我们当时都不懂,一个布偶,需要的只是一个卡通脸蛋就够了。

  “其实他画得没那么差!”多年后,我在国画人物里看见类似的脸谱画时,想起了父亲画的那个洋娃娃,原谅了他。

  可是,现在他的表情为何如此莫衷一是?

  父亲坐在我的沙发上,照例喝了我四块钱买的老白干一瓶,重复着他上次告诉我的鸡足山和鸡足山上的枇杷酒一事。我很想笑笑,以示羡慕他生活多姿多彩。但是很难,这两周来,他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你们,吵架了?”再婚后的新妻比父亲小15岁,热衷广场舞,有一双浅黄色的舞蹈鞋。

  “没有——”他欲言又止,“你杨阿姨练舞去了。”

  “练舞不错啊,练舞让人年轻。”

  “老跟一个人跳没意思啊。”

  “你说的,还是她说的?”

  他没有回答我,又望着我墙上那两幅油画,“改天我来画一幅,我比这个画得好。”

  “好啊,”我高兴道,“你赶紧画一幅来,我就把这幅换下来。”

  几只挤瘪的颜料管横陈在地上、报纸上,金黄色的海面一笔又一笔,翻着浪花。

  “怎么样,爸爸画得好不好?”父亲转过身来,看见了放学的我,毫不掩饰得意。一艘帆船在惊涛骇浪上前行,金光灿灿,像极了那些年关当头,新华书店里摆放的装饰画。

  “怎么样?”他等待女儿的崇拜。

  “为什么要画这个?”我皱眉头,为什么要画和别人一样的?

  “大海啊,多好。”

  父亲又转过身去,继续增减波浪上的色块。那厚厚的油膏被毛刷折腾来去,粘住、站住、卧倒、倾斜,努力地按照面前这个男人的意志捣腾自己,以显出艺术本色。

  费劲!

  “油画要站远点看。”他拉着我后退几米,大海显现出它本身的样子,夕阳西下,金光灿烂,孤帆独行,徜徉美好。

  他眯缝着眼睛,久久看着自己的画,“你爸爸是个天才。”他啧啧称赞,对自己尚未消退的艺术才能由衷地钦佩。

  那时我10岁,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画油画。

  他似乎并不想与自己的子女分享绘画技巧,一点都不像单位里其他父母那样,有望子成龙的期许,从不教我绘画,也不引导。

  倒是有很多少男少女慕名来向他学画,都是一些想考艺术院校的孩子。他悉心指导,不收学费,四处坦言“成人之美”。

  在电视机上方的墙上常年挂着一幅静物画,蓝色系,花瓣洋洋洒洒落在花瓶周围,瓶中之物仍旧傲视群英。有来学画的人,便会指指墙上,问,叔叔,那是你的画吗?

  他笑纳。

  那是父亲的画吗?我为何以前从没见他画过。

  我问母亲,母亲说,那的确是你爸画的。

  而来学画的孩子都毕恭毕敬,他是这个厂矿里公认的“差点成名的画家”,孩子们很认真,他教得也认真,不管你们是画仕女还是花鸟,通通从素描、透视、立方体画起,“这些都是基础。”他严肃得一板一眼。

  我久久立在习画者的身边,希望父亲会回过头来,亲切地问我“要不要一起画画?”但是,从来都没有。周日,父亲被认识或不认识的少男少女们“占有”,拥挤在逼仄的客厅里,碳素铅笔划得纸呼呼作响,橡皮屑被指甲刮来刮去。春天的油菜花带着一股鸡屎味,隔岸飘过来,我闻得心里发痒。

  “他们什么时候考试啊?”我问妈妈。

  “还有几个月。”

  “还有几个月啊?”我不耐烦地问妈妈。母亲不再回答,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几个被端得随心所欲的调色板,窗帘是她昨天才换过的,地板也是清晨才拖过的,她也一直在同事面前骄傲地说,我们老夏对学生比专职的还要好,我们老夏从小就是在乌雅镇长大的。

  “师母,帮我倒杯水。三克哟。”

  “师母,能不能把窗户开大点,光不够。”

  “该死——”颜料不知被谁碰翻在地,一个女孩尖叫起来。

  “师母,把你的地弄脏了,麻烦你拖一下。”

  “我没有颜料了。”女孩沮丧地说。

  “我看看。”父亲把自己的半管赭石递给她,“三只颜色就够用了,我办公室里有朱红和酞菁,明天找给你。”

  父亲在少男少女之中忙前忙后,浑然不顾厨房边的母亲和女儿。每到周日午后,这个客厅就乱作一团,有邻居来看热闹,小声嘀咕,真不收费?

  “老夏,你过来下。”母亲沉着脸。

  “什么事。”父亲极不耐烦,他正在给女孩配颜色。

  “我们要出去会儿。”有一个女孩仰脸看了过来,母亲尽量让声音显得亲和。

  “知道了。”父亲眼睛都没往这边看。

  我也一肚子气,一出门就跟母亲抱怨,只教别人的孩子画画,从不教我画画,我还是不是他亲生的!母亲只听不言,一鼓作气地往前走,她的手臂甩得老高,差一点扇在了我脸上。

  我还是不是他亲生的?一直走到单位的后山坡上,我还在问母亲要个答案。母亲却面对着那些春天里恣意绽放的花花草草隐而不发。那里有长势如小童般高的零星的油菜花、四五朵蛇果花、指甲大小的淡紫色二星花,我蹲下身去,把二星花摘下来,夹在指缝中。

  “看,我的戒指!”我把手举到母亲面前。“我的戒指!好不好看?”

  母亲扫了我一眼,没有表情。

  “跟爸爸好玩,还是跟妈妈好玩?”

  哼,都不理我,我又勾下头玩自己的。谁知道她是在问花草还是在问我。

  脚下的官司草已经长了好大一片,我采了六七根,把叶子都抽掉,“官司”们被我干干净净地捏在手里,到时候回家和爸爸打“官司”,这下可以打好长的时间了。

  “跟爸爸好玩,还是跟妈妈好玩?”这次,母亲蹲了下来。

  “差不多。”我别扭地说。

  “妹妹,”母亲突然抱住我,不顾我的不适,“妈妈对你是最好的。”

  暴风雨是在夜晚突然发作的。

  窗帘被疾雨濡湿了,手臂碰着它冰凉冰凉,我在迷迷糊糊中,坐了起来,看见母亲的头猛烈摇晃,父亲冲来冲去的身影,在屋里左右不是,卧室的房门不知被风还是被人摔得砰砰作响。撕成碎片的画,在地上乱成一团,时而卷风起舞,如兴妖作乱。

  “砸,全部都砸,电视机也砸!”母亲指着家里唯一的贵重物品哭嚷道。

  但是没有谁去砸电视机,只有我被吓哭了。可是我的哭声不比暴风雨更大,谁都没有去关窗户,哐啷哐啷的玻璃,随时都要砸向我。

  “妹妹乖,不哭。你是爸爸的乖女儿。”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他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把头紧紧地偎在我后颈窝。

  没有谁去砸电视机,我偷偷转过头来,看见怒气的母亲,仍旧坐在那里,好久,才去关窗户。

  换了濡湿的床单,他们把我重新放下,照例是母亲哄我睡觉,她轻轻地拍打着我,她也真困了,我握着她的手,这次,一睡到天亮。

  那以后的周日,父亲又回归到我和母亲中间,我们三人总在一起。半年后,听说那些少男少女,只有一个考上了艺术学院。从此后,父亲再也没提起他们。也没有人再来向父亲学画画。

  如果偶然因什么机缘提到了绘画,父亲还是那一句,“我小时候长得很漂亮,乌雅镇的人都爱画我。”

  其实,从父亲离开乌雅镇不到20年的时间里,那里出了很多享誉海内外的名画家,有的甚至上了福布斯排行榜,一幅画开口就是300万欧元,有的则官居要职,成为艺术与政要间的桥梁。如果父亲没有离开乌雅镇,那么他会是个什么境遇呢?

  这个问题,父亲从来没有回答过我。当然,那些艺术新贵们,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不是他的发小。17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乌雅镇,和现在的人相反,他们通常是17岁左右,发现自己有了或只能拥有艺术天赋,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生存,便急匆匆来到乌雅镇,参加每个月学费1万元的素描色彩集训班,为成为一个准艺术家做好准备。

  “每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学好国画。”一旦班级里有超过一半的人近日作画不佳时,授课老师便会念这句紧箍咒。

  人人都有状态不佳的时候,我也是。状态不佳时,便不能集中心思去领悟、体会、琢磨艺术中的某些门道和技巧。对一门需要凭借感性去创造美的学科而言,努力维持对生活的好感,而且还不能被其他种类的好感所打扰,尤其重要。

  我花了差不多20张宣纸,都没能将竹节临摹好,“画竹节就像写小楷,中锋落笔……”授课老师运笔轻巧,起肘、落腕,像孙悟空念句口诀就可以腾云驾雾,我念了口诀仍是呆鹅一只。

  “要不,我们先练练书法?”同学中有人嚷道。随即有人附和。我循声望去,默默加入了他们的喧哗。

  后窗的豌豆荚已经开花,像赤尾蝶翘在沿儿边,没有谁采摘这些老掉的植物,一任它自生自灭,蓬勃来去。

  这花倒是可爱,有淡彩的味道,若是用国画着笔,恐又浓烈或深沉了。看来国画也不能尽画心中之意,一开始选它,以为简单易取,三分钟速成,其实错远矣。

  一段时间里,我对国画的领悟像是停滞了,连以前某些画作的水平都不能达到,让人十分沮丧。顺便提一句,我并不是职业习画者,我也有一份还算拿得出手的工作,和大多数成人习画者一样,仅仅是为了填补某种自以为是的“天赋”,虽不迷信大器晚成,但也不愿瓦块垒墙,从素描、透视等地基建起,我们随时可以为工作牺牲这奢侈的“天赋”。

  一旦功败,只推说是成年人的游戏。

  可是没有人来说透这点。

  不然,多沮丧。

  我放下画笔,不临摹,不写生,找出几幅旧画,想拿去装裱,挂在墙上,以示鼓励。看人装裱的过程十分喜悦,有瓜熟蒂落的安详。

  之后,坐车回家,等几日后装裱店老板的电话通知。

  不作画,不上课的日子变得轻松。我开始日日沿着卸荷大道漫步。这是我家附近的一条休闲步道,两边的香樟树已有30多年树龄,合抱住对方的枝蔓,结结实实地覆盖了天空。各种日式、美式的便利店遍地开花,虽然价格比本地的偏高,但其中的甜品确实非常精致。每到店中,我都会流连一番,造型香艳、口感却清爽,也许是甜味能消除人的压抑,小食一方,走出店后,顿觉生活可爱。

  如果走到卸荷大道的西边转向,那里会有个路牌站,有兴趣的话,可乘车两站路,再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直达父亲的新家。

  他的新家,精装两居室,我仅去过两次,一次是他新婚,我送红包,一次是他意外跌倒,我送他上医院。那两次,杨阿姨均在现场,十分隆重地接待了我,她的浅黄小皮鞋摆在门口,和我父亲蒙着白尘土的鞋子一起,让我疑惑着这里究竟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她主动和我聊天,指着房间里她细心布置的一切,连我屁股下坐着的沙发垫,都是她用毛线一针一针钩的。

  她和我母亲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也许是让父亲鼓起勇气再度步入婚姻的一个原因。

  最后一次,她为我端茶倒水,并在不经意的时候说,会恪守妇道为我父亲送终。

  我没有再去那个地方拜见过杨阿姨和我的父亲,这些客气行头,我想更适用于高级西餐厅。

  不过那天,有些意外。

  我吃完甜品后,鬼使神差地真的按照这种路线前行了。没有一点犹豫,顺理成章,觉得生活特别可爱。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转换时,特意看了下我手中的KITTY猫,一只草绿色的慕斯蛋糕,老年人都喜欢甜食,这也算是投其所好吧。然后,我就看见了父亲,他和杨阿姨并肩而站,各自把头扭向一方。

  人行道的绿灯一亮,他们立即马不停蹄地前行,尽管父亲高,但杨阿姨还是走得比他快,她盘起来的头发略微倾斜,让她拥有了一种骄傲的神色。他们过了马路,却没有在公共汽车站停留,而是一直向前,父亲像一个保护神一样始终走在她后面。我打通了父亲的电话,想问问他准备去哪里,但是电话一直没有接,我尾随了几步,看见他似乎停了下来,在身上摸索,然而杨阿姨没有停下来,他东张西望了一下,又快速地追赶了上去。

  他们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像是去赶赴一场即将开始的电影。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呢?我努力搜索近日影讯,适合他们的,实在没有头绪。掉头回家。

  父亲是第二天到我寓所里来的,没有打招呼,他大概是算准了中午1点我会在家里似的。

  “给你买的。”我把冰箱里的KITTY猫递给他,还好昨天没有吃掉。“很好吃,你一定要吃。”我嘱咐他道,“这可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他惊讶地望着我。

  “昨天买的,看见你们在路上,好像吵架了,就没过去了。”

  父亲叹了口气,一副不知话从何说起才好的样子。

  “你们经常在外面吃饭吗?”

  “有时候。”他顿了顿,“其实,越老了,就越不喜欢在外面吃了。在家里喝两杯,看看电视……”

  “杨阿姨不常做菜吗?”

  “他儿子要结婚了,她想把这个房子让出来做新房。”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

  父亲再婚不到两年,又要面临着为子女牺牲个人的局面,这对他来说,是个两难的事。独居8年后,再度步入婚姻,他是否预想过会有今天?或许他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中。

  相顾无言,唯有给他倒一杯老白干。

  “我现在也喝不了多少了,”父亲伸出舌头让我看,“这里长了痘,一喝酒就痛。”但他还是抿了一小口,腮帮连抽了几下,说不出是痛感还是快感。

  “去医院检查过吗?”

  父亲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他又指指我墙上的画,那是我新装裱的一幅国画《恋菊》。

  “临摹的。”我说,“最近没有状态,好像刚开始画的似乎要好些。”

  他大概是微醉了,想要睡会儿,我扶他在沙发上躺下时,他提出想抱抱自己的女儿。我僵硬地把身体迎了过去,肩头上落下一个软弱的父亲,“你是我这生最亲的人。”他低声道。

  父亲睡下,合上了眼睛,而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绝好的模特,沙发上的老者疲惫、昏然、坚持、隐忍、一动不动。我想,我应该可以把他画下来,只需要好好地观察下,再观察下。他17岁那年,距今30年,他提着一口磨旧、张口的牛皮箱,千里迢迢,一路颠簸,从东风大卡车上跳下来,拍拍裤管的尘土,触目荒不可及的农田,有个带草帽的领导向他走来,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满口烂牙:“欢迎欢迎,农村天地,大有作为!”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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