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拍卖会上,董桥看见一幅张充和的字,仔细辨认,原来是写给黄裳的。
董既是张的朋友,对黄裳也慕名,恰好手头宽裕,成人之美买下来,诚挚地给黄裳寄了去。多年过去,张充和的这幅字又被黄裳先生卖到了市场上。
至于董桥的反应,我未曾看到下文,那可真是我心本来向明月,岂知明月照沟渠。
这是韩石山与黄裳打笔仗时抖搂出的。黄先生颤颤巍巍出来迎战说:第二次出售张充和的字,概因老妻生病,着急用钱之故。看到这里,我倒想起张充和的一幅著名尺牍: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想必张充和也不在乎别人把自己的字卖了两遍。她的字是真好,我最喜欢她的小楷,有个词叫“朱黛犁然”,用来形容她的书法再恰当不过。
张的小楷,有碧绿清新的气质,新妍,鲜润,五月天水田里秧苗一般簇新工整,如逢初夏,恰便有布谷鸟一路唱着飞,那都是世间的气息。
一个人的心要有多静,才能把汉字写得那么好,一撇一捺,均是风骨。
现今,许多名人流行写书法,墨汁未干,便急颠颠拍照张贴出来,从他们的微博一幅幅看过去,实在是一脸的媚态娇憨,说到底,没有一点静气,急迫功利心,注定让他们走不到高远境地。无论写作还是书法,倘与身处的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听从内心的召唤,才会走得远点。
前阵,看杨绛的札记,她细细回忆自己九岁离家,去上海就读启明小学、教会中学的往事,均为外籍人办学,英语、意大利语都要学……我不免内心海洋万顷——这就是高起点啊,一样得益于“父亲”开阔的眼光,长远的打算,才有了子女们一步一步的高台阶……
都说张充和的昆曲唱得好,我无缘聆听,倒在电视上领略过一回她二姐张允和的唱腔。老太太当年八十多岁了,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绕着额际盘一圈,往镜头前一站,未开腔,便有一股静气。
什么是民国味?
这种静气,总有一种光芒追随,格物,雅致,是腹有诗书的殷实矜贵。打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哪一个不如此?你看杨绛,始终笑眯眯的,有一年,别人张罗着给她的文集开研讨会,她推托:我本来就是一滴水,为什么要吹成一串肥皂泡呢?
还有孙犁,他曾给一个想开作品研讨会的同行写信:与其开劳什子作品研讨会,不如抽时间回乡下老家一趟……
扯远了。继续说张充和的字。她在美国一直教授戏曲和书法,后来把两者结合起来,写了一部小楷工尺谱《牡丹亭》。谱是古谱,以我的浅薄资历,肯定不懂,但我把唱词逐一看下来,简直山风海涛啊,有一种美,生来让旁人眩晕惊叹——一个人心里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一笔一笔把那些唱词繁星般落实在尺谱上?这个老太太是在汉字里成全了自己,上帝端坐天庭,她过着梦幻一样的人间日子,遍布静气。
《牡丹亭》里的青春新鲜热烈,瀑布一样飞泻千里万里,惹得一个人纵然老到一把骨头了,却依然深爱。
千帆过尽,消息浮沉,一笔一笔,都是柔肠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