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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营

时间:2024-04-2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苏童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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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香草营与医院的住院部仅仅是一墙之隔,梁医生却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条小巷。除了名字,这巷子实在乏善可陈。巷口有个公共厕所的标示牌,告诉路人前进二十米有公共厕所,有一次梁医生上班途中内急,差点就向香草营深处走了,他只走了五米左右,巷子里杂乱的人流和露天摊档挡住了他匆忙的脚步,路边有两个老妇人突然停止了聊天,其中一个对他露出了突兀的热情的笑容,王医生!是王医生吧?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梁医生不清楚那老妇人是喊错了名字,还是认错了人,他的生理需要被莫名其妙地干扰了,他朝两个老妇人挥挥手,果断放弃了原计划。梁医生是个思维缜密行事讲求科学的人,他想,与其前进二十米去这么个公共厕所,不如后退,多走几步路去自己的医院,毕竟医院里的厕所环境好一些,而且是天天消毒的。

  梁医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住到香草营来。

  租房的事情一直由三病区的勤杂工老孙替他张罗,多少带一点秘密的性质。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老孙,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一方面老孙是医院附近锣鼓坊的老居民,周围人头熟,信息来源广泛;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交,梁医生是三病区最出名的主刀大夫,多年来不知收到了多少病人的礼物,他习惯把一部分廉价的礼物赠送给底层人员,勤杂工老孙是受惠最多的,因此也格外领情,每次到梁医生的办公室去拿东西,老孙总不忘向梁医生表达他的感激之心,梁医生,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为什么要在医院附近租房?租房派什么用场?不用梁医生多费口舌,老孙替他说了理由,梁医生,你家住得那么远,又不开车,早该在附近租个房啦,你们开刀的医生,不缺钱,就是缺休息,租个房好,什么时候想休息就可以休息啦!至于这件事情为什么需要绝密,梁医生强调他妻子比较小气,又生性多疑,如果知道他花钱在外面租房子,一定疑神疑鬼,家里会吵翻天的。老孙没有追问他妻子会在哪方面疑神疑鬼,只是暧昧一笑,那点租金算什么?你跟我们不一样,老婆乌眼鸡似的,天天盯着你口袋里那几文钱,我可是知道你们医生的口袋深呀,红包奖金夜班费什么的,你夫人怎么知道?梁医生察觉到他的理由没有让老孙信服,他说老孙我跟你说知心话,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在香草营租房,那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随后梁医生开始抱怨他的病人太多太麻烦,其他科室不管有没有必要都喜欢邀他会诊,而实习医生凡事都要请教他,要是知道他在附近租房,一定会天天找上门来,那他反而得不偿失了。听起来梁医生说的确实是知心话,老孙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他一边思考,一边开始频频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加复杂起来,眼神也深邃了许多,最后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梁医生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梁医生你放心,我只管给你找房子,其他的事,不该说的不说,就是该说的,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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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孙告诉他房子就在香草营,单门独院,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不知为什么,梁医生当时有点意外。老孙以为他嫌远,说,香草营就是医院隔壁的巷子呀,几步路就到了,你还嫌远?梁医生摇头,不,不是嫌远。老孙眼睛一亮,那你嫌太近了?近了也不好?梁医生敏感地瞥了老孙一眼,反问道,近了怎么会不好?我不是嫌远嫌近,是觉得那条巷子有点那个,那个什么。老孙初步理解了梁医生的意思,我知道了,梁医生是嫌香草营环境不好吧?环境是差一点,没法跟你们家花园别墅比,可梁医生你想一想,租那儿的房子不是为了享受,是图方便,环境计较不得呀,你就把它当小旅馆住,人家小马的房子什么都有,比小旅馆干净多了,也方便多了。

  梁医生跟着老孙匆匆地去看了一次房子。房子离那个公共厕所不远,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七层楼房,楼体像一块巨大而笨拙的积木竖在香草营深处,所有的窗子和阳台都朝向街道,分别展示着鸟笼,盆花,拖把,棉被,腊肉,雪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湿漉漉的衣物。五个门洞依次开在大楼的背面,每个门洞里都塞满了自行车和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老孙其实夸了海口,小马的房子根本不是什么单门独院,就是一个普通的底楼单元房,二室一厅,但这房子的隐蔽性似乎好过了梁医生的预期,位于第一个门洞,进出方便,还带有个临街的院子,院子里高高低低地堆满了木板箱和杂物,乍一看好像是战场上的临时工事,也像是一排天然的保护隐私的屏障。

  梁医生对室内的陈设和家用电器并不关心,他最关注卧室的隐秘性,对卧室窗外面的那个小院,他观察得尤其细致。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枝被房东发挥了衣架的作用,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衣物以及梧桐的树荫遮盖着房子的门窗,室内的光线显得幽暗而神秘。梁医生隔着窗子研究满院子的杂物和木板箱,它们勾勒出了一座棚屋的轮廓,人在窗内,仍然可以听见鸽子低沉的咕哝声,空中偶有鸽哨清脆地掠过,几只鸽子从远处归来,落在白塑料和油毛毡铺成的屋顶上,左顾右盼,姿态安详。很明显,院子里的棚屋是一个鸽房,梁医生并不讨厌鸽子,但那些鸽子让他产生了第一个疑问,鸽子怎么办?我搬进来以后,鸽子怎么办?

  老孙说,鸽子哪儿要你管?小马说了,房子归你,院子归他的鸽子,鸽子当然是小马管。

  梁医生说,还是有问题,他怎么去管鸽子?房子归了我,他不能从房间里进出了,怎么进那个院子?院子里没看见有边门,除非他天天跳墙头!

  跳墙头?对啊,他跳墙头!老孙突然笑起来,小马就是这么说的,暂时他就只好跳墙头,他准备在院子里开个边门,但是开那个门要向街道申请,还要等批准,十天半月开不了。

  他们正要离开,房东小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眼周正,体型微胖,剃了个板寸头,脖子上用红线挂了块玉坠子,胳膊上夹了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乍一看,他的身上穿得衣冠楚楚,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协调,细细观察,梁医生差点笑出来,原来,房东小马的脚上竟然穿了一双塑料拖鞋。

  房东小马嗓门很大,寒暄也跟吵架似的,他说,梁医生,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的,你是医院的大名人!

  梁医生谦虚地说,什么名人不名人的,我就是动刀子动多了,有点小名气罢了。

  老孙在旁边补充道,你忘了,梁医生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啊。

  梁医生摆摆手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开开会举举手罢了。

  房东小马笑着点了点头,对梁医生的谦逊表示欣赏,随后他话锋一转,梁医生你肯定不知道,我其实也很有名的!不养鸽子的人不认识我,只要他养鸽子,他一定知道香草营小马的名字,我是养鸽爱好者协会的副秘书长啊!

  梁医生看见小马在掏名片,掏半天没有掏出来,便客气地制止了对方,不用名片了,我租你的房子,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呢,我看你性格很豪爽,我也一样,说不定我们会成哥们呢。

  那天梁医生有手术要做,他向老孙交代了几句,急着赶回医院去。他伸出手去跟房东小马握手,这一握握了起码有两分钟。小马似乎对他的手依依不舍,他兀自摊开梁医生的手掌,察看梁医生的掌纹,嘴里说,梁医生我看看你的手相,看一下,马上就好!小马的手劲道很大,也很执著,出于礼貌,梁医生不好挣脱,任凭对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老孙的脑袋也凑了上来,一边调侃小马道,你既然会看手相,先把自己的命好好算算嘛,人家梁医生的命,你的道行是看不出来的。梁医生无奈地看着两颗男人的脑袋在他的手掌上方浮动,小马的头发油腻腻的,沾着白色的头皮屑,老孙则未老先衰,满鬓白发,头顶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热乎乎的酸臭味。然后梁医生听见了小马对自己命运的宣判,看见没有?到底是大名人,手长得也跟我们不一样,生命线,财富线,爱情线,样样都是畅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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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医生和女药剂师的私情发端于一年以前在海南岛的集体旅游,阳光沙滩和海浪并不一定能催生性欲,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匆忙的野合也容易给人浪漫的自我感觉。他们的私情就像海南森林里的亚热带植物,生长速度接近疯狂,一年以后就枝繁叶茂了,而且难以修剪。他们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肉体紧紧地纠葛在一起,心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都还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双方一直小心地逃避着某些严峻的话题,不谈家庭,不谈离婚,更不探讨将来。都是中年人了,或许他们清楚,偷欢是他们唯一正确的出路。他们巧妙地把幽会与工作结合起来。这一年间他们在医院各个掩人耳目的角落里做爱,仓促,紧张,有点刺激,但非常危险。他们互相思念对方的肉体,然后以快速的方法解决问题。当然,男女有别,对于梁医生来说,浇灭欲望之火是容易的,就像饥肠辘辘的时候吃一碗快餐面,谈不上美味,但可以果腹,而女药剂师总是要受点委屈。梁医生有点歉疚,毕竟都是从事医务工作的,有狂热的时候,必定会有冷静的时候,在医院附近租房幽会,是男方提议女方默许的结果。

  他们去香草营的房子,大多是趁午休的时候,这个时间离开医院,可以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人会特别在意。通常是梁医生先到,五六分钟后女药剂师就闪身进来了。有时候女药剂师在外面转一圈再进来,那是因为有邻居在门洞前晒衣物或者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他们是很谨慎的,尽量不与别人打照面,毕竟是医生嘛,你不认识别人,不代表别人不认识你。

  防盗门关起来,窗帘拉起来,室内就是一个安乐窝了。他们最初的几次幽会非常热烈,甚至有点狂暴,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次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们不得不中断了好事,面面相觑之间,都从各自的眼神里发现了恐慌之色。梁医生说,是找小马的,我忘了,该把电话拔掉的。女药剂师抬起头环顾着房间的四周,说,我怎么也忘了,这是别人的房子啊!梁医生拔掉了电话线,然而双方的激情自此打了折扣,都有点心神不定的。女药剂师说,你听,外面什么声音?我老觉得外面有人走动。梁医生劝她放宽心,说,不是人,是鸽子,外面有个鸽房,小马在院子里养了好多鸽子。

  他们掀开窗帘一角,朝窗外的院子观望。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小马的院子,院子显得愈加凌乱不堪,几只灰鸽站在鸽棚的屋顶上,正面看鸽子,它们似乎正在监视窗内的人,侧面望过去,鸽子却像是在守护他们的窗子了。女药剂师说,这些鸽子是信鸽还是肉鸽?梁医生说,不知道,不管是信鸽还是肉鸽,都好吃,听说信鸽的肉更鲜嫩。女药剂师指着院子角落里的一包饲料说,鸽子吃小米,小米很贵呀,这房东自己那么穷酸,还养这么多鸽子!梁医生说,穷人有穷人的乐趣,那小马还是什么养鸽爱好者协会的头头呢。女药剂师环顾着卧室的四周,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神色,好奇怪,我老觉得这屋子里有堆人影子在晃,是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女的影子在厨房里晃,男的影子到处走,还有一个小男孩扒着房门朝我们张望。梁医生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是恐怖电影看多了!女药剂师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小马的老婆孩子,你见过吗?梁医生说,没见过,见他们干什么?小马离婚好几年了,老婆带着孩子又嫁人了。女药剂师说,我倒是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可惜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他们这么说着话,两个身体渐渐地冷了,两双手却握在了一起,女药剂师突然吸着鼻子说,你能闻到这屋子里的气味吗,我能闻出来,这房子里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梁医生也吸紧鼻子,试图闻出房子的气味,但除了女药剂师身体的体味和床下电蚊香片的香味,他什么也闻不出来,然后他听见女药剂师问,你换过门锁吗?他说,门锁换了,小马当着我面换的,你放心,他保证不会进来的,三把钥匙都在我们手上了,这房子现在不是他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房子是他们的了,但利用率并不高。除了卧室和卫生间,他们什么也不需要。通往小院的卧室门反锁了,还额外加了一把挂锁。他们与一群鸽子为邻,鸽子是无害的,尽管一只鸽子曾经飞到卧室的窗台上,轻轻啄击窗子的玻璃,打扰了窗子那一侧的好事,但鸽子毕竟是鸽子,它的羽毛和眼睛都显示出罕见的纯洁性,室内的男女并不怪罪鸽子。他们受到的惊吓还是来自人,来自房东小马。

  那天上午医院开会,他们开会的时候四目相对,临时起意,两个人先后溜出了会议室。这次他们去香草营去早了,巷子里人多眼杂,不知什么人在公厕那里吵架,厕所外面围了一群人,最初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后来是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再后来就是一片噪音了,只有一个声音依稀可辨,流氓,流氓,流氓。梁医生莫名地有点烦躁,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女药剂师。女药剂师一进门就显出了懊恼之意,以后上午来不得了,这破巷子怎么那么多人?出什么事了?人都站在街上聊天,聊天就聊天吧,还都抽空瞪你一眼,不会有人认得我吧?梁医生宽慰她说,公厕那边有人吵架,你别疑神疑鬼,他们最多认得我,不会认得你的,你既不门诊又不发药,这里的居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呢?

  他们在宽衣解带的时候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先是墙角处响起一阵均匀急促的水流声,似乎有人正对着院墙撒尿,然后那个人开始走动,很大声地刷牙,一边刷牙一边清理喉咙。室内的两个人脱了一半,又都慌忙地穿上了。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了刷牙的房东小马,头发零乱,睡眼惺忪,上身穿了一件西装,下身则套着一条紧绷绷的旧棉毛裤,嘴角上沾满了白色的牙膏沫,看那样子,小马一定是刚刚起床的,这令人起疑,他的床在哪里呢?室内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狭窄破陋的鸽棚上,鸽棚的网窗里隐隐可见一条悬空的绳子,绳子上晾着一条毛巾,三只衣架分别挂着一件西装,一件衬衫,一条藏青色的裤子,梁医生从女药剂师的身体语言中感觉到她有惊叫的预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小马住在鸽棚里,他和鸽子住在一起!

  室内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意外的发现,他们都没有承受的准备,一时也无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药剂师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乌云笼罩着,似乎发现了一场阴谋,她不仅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还有上当受骗的错觉,她涨红了面孔质问梁医生,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戏?怪不得我老是闻到院子里有尿臊味,那房东一直住在鸽棚里呀,他没别的地方住,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你?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房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梁医生发现他突然陷入了一个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来,指天发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是老孙介绍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是这个情况,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这房子。

  女药剂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床角,人倚着墙,两只手把脸蒙住了。梁医生过去要摸她的脸,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从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乱的心跳。梁医生说,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混的?还吹牛呢,什么养鸽爱好者协会,什么副秘书长!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办法的,为什么偏要住鸽棚呢?女药剂师的眼睛透过指缝注视着梁医生,目光里有一种明显的怨恨,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的,你为什么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们这种事本来没什么,这会儿,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脏呢?她瞥了一眼梁医生被三角裤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补充道,你也一样,你也脏,像一个臭流氓。梁医生试探着去搂她,被果断地推开了。女药剂师侧过脸,看着窗帘说,谁还有那个心情?这地方,以后来不得了。梁医生知道她的意思,人颓唐地躺下来,顺手捏着女药剂师的脚趾,一颗一颗地捏过去,忽然觉得自己很冤屈,愤愤地说,谁让他穷呢,是他穷疯了!我们出钱租房天经地义,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我们有什么错呢?女药剂师没说什么,但她的脚趾从梁医生的手里逃逸了,他要抓没抓住,就拍了拍床铺说,咳,你不必那么高尚的,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没准他喜欢和鸽子住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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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罗曼史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突然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不得不停下来,再启程,发现这辆汽车的引擎发动机也出故障了。房东小马无疑是那个肇事者,肇事过程如此奇特,梁医生没有办法让他作出任何赔偿。

  梁医生和女药剂师还是经常在医院的走廊上或者食堂里相遇,每次梁医生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幽会的时候,那女药剂师总是按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代表她不方便。梁医生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去香草营,他悄悄地告诉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女药剂师还是按她的鼻子,说她是真的不方便,又说她丈夫最近对她很好。梁医生心里清楚了,不是她不方便,是她不需要他了。他们炽热的私情已经被一阵风吹冷了,房东小马就是那阵冷风。梁医生是个理性的人,处理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样理性,他不会对一个秘密情人死缠烂打,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失落过后就有点迁怒于房东小马。他当着老孙的面发泄对小马的怨气,我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没见过这么自轻自贱的,我见过穷人怎么挣钱,没见过这么挣钱的,他还人模狗样的,天天穿西装打领带呢!老孙替小马打圆场,说小马还有一套房子,是毛坯,没来得及装修。梁医生思维敏捷,当场驳斥了老孙,你听他吹牛,他就会吹牛!住毛坯也比住鸽棚强一百倍,他要真有毛坯,还用得着跟鸽子一起住?我看他穷得只剩下那套西装了!

  香草营的房子,梁医生再也不愿意去了。他每天上班经过香草营巷口,下意识地会偏转脑袋,不敢朝巷子里张望,唯恐不小心撞见了房东小马。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一个故事匆匆开始,又草草收场,他留下了一些记忆,扫除了一些痕迹,香草营,这条巷子,现在跟他又没有关系了。

  好在梁医生只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期未到,他就把钥匙交给了老孙。老孙拿着钥匙很诧异,说,你不是说要租一年的吗?梁医生说,还一年呢,住这样的房子,摊上这么个房东,迟早要惹上一大堆麻烦!

  老孙还钥匙的时候一定与小马发生过什么插曲,回来后一直躲着梁医生,一千元的押金也没了下文,估计拿不回来了。有人说老孙跟人打架了,脸颊上新添了一块淤青。梁医生觉得蹊跷,去找老孙,一眼看见老孙的脸上果然有伤。是小马打的?梁医生问,他为什么打你?就因为我没住满一年?老孙吞吞吐吐的,自己要面子,还替小马要面子,什么要害都不肯说,只说没事没事,说小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房子的事他负责到底了,有什么事都有他老孙挡着。

  梁医生没想到房东小马会闯到他办公室来。那天小马仍然穿得西装革履,胳膊下夹了一只公文包,他径直走过来和梁医生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梁医生你不把我当朋友啊,租不租房没关系,一年三个月也没关系,你至少要跟我打个照面道个别吧?

  梁医生说他忙。

  忙?小马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忙,你忙什么我也知道。

  我忙什么?梁医生镇定地注视着小马的眼睛,我忙什么你说说看。

  我不说。你忙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以前我生意好的时候,我也忙那些事。小马向梁医生挤眉弄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页纸,举起来给梁医生看,看看我在忙什么吧,梁医生,我忙什么跟你有关系的。我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把院子开门的手续跑下来了,我刚刚找人把院墙砸开了,你却把钥匙送回来了。

  这跟我没关系啊,房子以后租给别人,你又要养鸽子,那院子总要开个门的。

  谁说我的房子还要租给别人的?我的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租的。是你梁医生梁委员面子大,我才租房给你的。

  梁医生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

  你不相信?小马说,你以为我是穷人?要靠房租吃饭过日子?

  没有,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你是那么想的。小马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梁医生。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我为你跳院墙跳了一个月,梁医生你不够朋友啊,你也够粗心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席梦思是新的?你有没有发现卫生间的热水器也是新的?

  梁医生茫然地摇了摇头,席梦思?热水器?真的没注意。

  我知道你们医生爱干净,我把旧的热水器拆了扔了,给你新装了一台,是阿里斯顿啊,进口的!席梦思也是名牌,你拿钥匙的前一天才放到床上的,还有沙发,台灯,都是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你是名人,是知识分子,是政协委员,租我房子是我的荣幸,我不能怠慢你,你给我的三个月房租,我都花在房子里了,没赚你一分钱!你说要租一年,我相信你,我有计划的,可是你一点都不讲信用,才两个月多一点,你就拍屁股走人了。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梁医生突然从小马的话里听出了悬念,他警觉地追问,你的计划跟我有关系吗?

  有。小马点点头,直视着梁医生,忽然笑了笑,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也不用打听了,现在我的计划要保密了。

  梁医生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站起来,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我有手术要做,没时间陪你说话了,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马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把手续跑下来了,我把院墙都砸了,你却把钥匙还给了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耍了我。

  那要不要我赔偿你的经济损失?

  我不稀罕钱,你那一千元押金,我也还给你。小马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钱,啪地砸在桌上。这一千块钱,我本来想请你去顺风楼吃饭的,他说,现在我明白了,你瞧不起我,不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梁医生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押金应该是归小马的,他拿起那叠钱要往小马的公文包里塞,但小马敏捷地闪开了,表情看上去不屑一顾。小马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又返身推开,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对着梁医生挤眼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诡谲,又有点轻薄。他说,梁医生啊,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很面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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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医生有了心病,尽管他不能确定小马的所谓计划是什么,但是按照常规的思维,他一直提防着来自香草营的敲诈勒索。

  他与女药剂师的关系,一点一点地降温,他的理性能够果断地放下这段感情,但是欲望一时是放不下的,他每次看见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时,总是要制服自己的欲望。他制服欲望的媒介就是房东小马,有时候他会想象那场敲诈勒索的细节,涉及多少相关人士,涉及多少金钱,有时候他会想象小马敲诈勒索的手段,是写匿名信?给他和她写,还是给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写,或者写给医院?他会不会直接闯到医院来摊牌?梁医生的想象往往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有一次女药剂师从他面前经过,他耳朵里忽然灌满鸽子扑闪翅膀的声音,然后他眼前出现了那个荒诞的幻觉,他看见女药剂师的两个肩膀上站了两只鸽子,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夏天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梁医生对小马的戒备渐渐地放松了。八月的一天,老孙突然来梁医生的办公室,有事要说的样子。梁医生很敏感,跟着老孙到了走廊上,果然,老孙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小马来了。小马来了!梁医生的心悬了起来,他向走廊两边张望着,故作镇定地问,在哪儿?来干什么?老孙说,在四病区,他胃癌,晚期了。结果令人意外,梁医生愣了好一会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孙观察着梁医生的表情说,小马的意思要麻烦梁医生去四病区打个招呼,他到处跟别人说,说他和梁医生是好朋友,别人不相信他,他说你去打了招呼就好了。梁医生点了点头,抬腿就往楼梯口走,走了几步又站在了,回头问老孙,这人怎么回事?晚期了才进医院?这胃癌很疼的,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吗?老孙说,他以为自己是胃溃疡,一直乱吃药撑着,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得这个病。

  他们再次相遇是在梁医生的地盘上,几个月不见,梁医生胖了一点,小马则消瘦了许多。梁医生忘不了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小马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干瘦的手上布满了输液针孔的痕迹,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眼神在梁医生和病友之间游移不定,落在梁医生脸上时,那眼神是感激的,因为感激过度而显得有一点卑琐,落在病房里的其他人身上时,则带着明显的炫耀和得意,他握住梁医生的手不放,一边对病房里的一个护士说,我告诉你我和梁医生是老朋友,这回你信了吧?

  梁医生不管辖胃癌病人,但小马的病他确实没少过问。他向四病区的同事打了招呼,也仔细看了小马的病历。依照医生的职业判断,他知道小马的性命凶多吉少,这使他对小马没有了任何戒备,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怜悯。他以老朋友的姿态出现在小马面前,两个人的亲近不是那么自然,却来得正是时候。有一次病房里没有旁人,他突然想起小马的那个神秘的计划,干脆就开口问了,小马,你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修理我,还是讹诈我?小马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几乎渗出了委屈的泪水,梁医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冤枉死我啦!小马指天发誓,否认了任何恶意,他说,我的计划其实也不叫计划,就是想趁你租我房子的机会,和你交个朋友!梁医生觉得他的解释不够令人信服,反问道,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和我交朋友?我对你有什么用,就是看个病方便一点罢了。小马这时候又露出了他诡谲的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摇着,梁医生你错了,我这大半辈子为什么失败?就是缺少你这样的朋友,路越走越窄,你是名医,又是政协委员,政界商界,什么头面人物你不认识?你神通广大路路通,我要是和你交上了朋友,没有大路还有小路呢,升官我不想,发点小财总是有机会的。我是没想到你走那么快,联络感情的机会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呀。梁医生看他说得有点动容,赶紧安慰他说,我们这不交上朋友了吗?小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是啊,算是交上朋友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身体不争气,就落了个看病有照应啦!

  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互相知道信任的意义,百分百的信任是不存在的。梁医生多年行医阅人无数,他始终觉得小马的真诚与浮夸是一体的,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和谋略,有时候会以一张率真的面孔出现。梁医生隐隐觉得小马还会有求于他,很快这预感被印证了。小马有一天以非常直露的语言,要求梁医生去区里帮他疏通关系,他想当养鸽爱好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不是副秘书长。梁医生又好气又好笑,他无法理解这个狗屁职务对一个胃癌病人的意义,又不便当面奚落他,就含糊地表了个态,你先养好病,养好了病才能当秘书长!小马听得出梁医生的推诿,一下发急了,他说,万一这病养不好呢?万一我翘辫子了呢?我要是在养鸽爱好者协会都扶不了正,这一生不是太失败了吗?梁医生你替我想想,死了连悼词都不好写呀!梁医生想笑又不敢笑,他意识到这件荒唐的事情对于小马是一个最真切的梦想,他既不忍心伤害他,也不愿意鼓励他,就随口说,好吧,什么时候遇见刘区长,我试试看。

  梁医生其实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凭着常识认定这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位,不值得他出马走关系。小马进手术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小马,小马的床竟然是空的,原来他溜回香草营伺候鸽子去了。梁医生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盲目乐观,也许这是好事,也许并不一定是好事。傍晚时分他准备离开医院回家,发现小马穿着病号服在楼梯口等他,他刚要批评他擅自离开医院,小马先急迫地开了口,梁医生,你见到刘区长了吗?那事再不办,我的黄花菜都凉了!梁医生一下恼了,虎着脸从他面前径直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说,什么刘区长刘主任的,我没兴趣,你还是给我准备一下明天的手术吧!

  覆水难收,后来梁医生一直懊悔他那天对小马粗暴的态度。小马的手术结果很坏,主刀医生打开他的腹腔后又缝上了,因为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没有了做手术的必要。梁医生是第一时间知道这个结果的,很奇怪,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香草营鸽棚里的那些鸽子,然后他眼前依稀出现了女药剂师丰满性感的身影,她从走廊上一闪而过,肩膀上驮着两块灰色的生动的影子,那应该是两只鸽子。

  手术过后小马在四病区又住了一个多月。纸包不住火,小马最终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梁医生去看望他的时候,发现他变得很沉默,他不再提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务问题了,也不爱说话,他的眼神是冷的,怀着一丝敌意,还有讥讽,梁医生察觉到小马的心里涌动着仇恨,不公平的命运容易让病人情绪失衡,这一点梁医生能够理解,但他万万没想到,小马的仇恨最后是向他发泄出来的。有一天他收到病人送的一篮水果,一转身就提到四病区给小马了,小马没有接那篮水果,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梁医生,然后他就听见了小马一串愠怒的叫声,少来这一套,谁要吃你的水果!你算什么名医,什么成功人士?什么政协委员?都他妈是骗人的,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是自私鬼,伪君子,大骗子,你还是一个大流氓!

  梁医生是个自尊的人,各种各样的病人也见多了,他扪心自问,除了一次小小的食言,自己并不亏欠小马什么,实在没有理由遭受小马的侮辱,他不动声色地吩咐护士给小马服用镇静剂,走出了病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四病区看过小马。

  小马出院的那天,老孙跑来告诉梁医生,说小马想跟他见个面,有话要跟他说。梁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借故推托了,我要准备手术,他要说什么话尽管跟你说,你转告我就行了。老孙说,这话不好转告,他大概是要当面跟你道歉呢。梁医生假装糊涂,道什么歉?没什么可道歉的,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呀。梁医生看了一会儿报纸,什么也看不进去,就走到窗边朝楼外面张望,正好看见四病区那里出来几个人,小马西装革履地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垂着脑袋,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有个肥胖的穿红衣服的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跟着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着,梁医生知道他们是小马最后的亲人,推车的是他轻度智障的姐姐,另一个是他年迈的母亲。

  梁医生与香草营小马的故事风起云涌,最后却是一个不太愉快的记忆,既然不愉快,干脆就忘了。他的职业容易忽略一些旧的故事,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开始。这年秋天梁医生买了一辆小汽车,天天开车来医院,不从香草营走了。他与香草营小马的相识缘于一段隐秘的私生活,当私生活无疾而终,小马也淡出了梁医生的记忆。直到十一月的一天,梁医生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室,发现外面的秋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寒意,桌子上躺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办公室里很冷,他去关窗,忽然看见两只灰鸽子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立在窗台上。鸽子不怕他,他也不撵鸽子,他和两只鸽子隔窗对峙,发现两只鸽子的脚上都拴着一条黑布,鸽子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很湿润,像是被雨水淋湿了,一股悲伤的酸楚的气息扑面而来。

  香草营离医院这么近,那边在下雨吗?不,不是下雨。梁医生敏感地扳了扳指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了。梁医生的心抽搐了一下,作为医学专家,他能够估算小马这类病人的寿限,他猜,香草营那边一定是有丧事了。

  但梁医生不知道小马的鸽子为什么飞到他这里来。鸽子不应该喜欢医院的窗台,也许它们只是来替主人捎话的?鸽子捎来的是什么话,梁医生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他不知道鸽子是来替主人道歉的,还是来替主人索债的。

香草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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